第7章
葉扶琉很喜歡新得的小楠木箱。
雕工精美,色澤光潤,年月悠久的老木料,湊近了細聞,發散著若有若無的清香氣。
這麽精致個小木箱,多半是女兒家閨房裏的物件,裏頭放的東西也不會差。
唯一的小毛病,它用了密字鎖。
密字鎖不像尋常銅鎖用的是簧片,而是用了轉輪密字,轉對了密字才能打開。
密字鎖不常見,隻有識文斷字的大戶人家用的多。最常見的密字鎖有三個轉輪,每個轉輪上搭配四個字,行話裏俗稱“三環鎖”。
三環鎖不難開,隻能唬住不識字的小賊,攔不住行家。隻需多試幾次,正確的三個密字拚成一行,鎖孔對齊,輕輕巧巧捅開鎖頭。四環、五環的密字鎖就沒那麽容易猜了。
葉扶琉對稀罕東西的耐心足夠好,有一次碰到五環鎖,五個轉輪的密字。她從早到晚試了幾百次,硬生生試出了密字。
不過那次漫長的試鎖過程也讓她的興趣大減,試出了密字以後,她隻把鎖留下,箱子連裏頭的東西全扔了。
這次的小楠木箱與眾不同,用足足了七個轉輪,每個轉輪上四個字,密字輕易試不出來。
葉扶琉隨意試了幾個組合,果然打不開。
她並不著急。
探索的美妙在於過程,而不在於結果。裝有罕見七環密鎖的楠木箱裏究竟裝了何等貴重物件,猜測過程的朦朧美好,遠勝過最後水落石出的那一刻。這個道理她從很小就懂了。
整個晌午,她就抱著打不開的小楠木箱,背靠著長廊木柱坐著,偶爾晃一晃小木箱,聽聽裏頭的響動。
響聲清脆,份量不輕。鎖在箱子裏的不知是金,還是玉?
高價請來的木匠揮汗如雨,還在繼續倒騰那幾根貴重的花梨木料。
白天裏雇請的短工也上門了。
葉家當家的是未出閣的小娘子,雇請的短工也都是鎮子上力大的健壯婦人,按著葉扶琉的吩咐,吭哧吭哧地繼續滿院子挖坑。
請人挖坑的藉口,是“翻新庭院,鏟除草根”。
真正的原因當然不是這個。
天下沒有無緣無故被拋棄的家宅。像這種突然荒廢的大宅院,連個看守老仆都不留的,多半是主人家出了禍事,為了避禍匆忙遠走。
人走得匆忙呢,東西就來不及收拾。主人家多半會把來不及運走的貴重物件往庭院地下埋,俗稱“舊金”。
對於葉扶琉這種倒騰宅院的行家來說,如果能找到當年留下的“舊金”屬於意外之喜,行話俗稱“摸舊金”。
這次運氣不大好,前院後院仔仔細細犁了一遍,掘地三尺都沒發現埋在地下的寶箱,隻從後院的梨花樹下挖出了兩壇酒。
“摸舊金”摸了個空,也是常見事。葉扶琉叮囑把兩壇老酒抬去廚房,抬頭看看天色,心平氣和地發布下麵的活計。
“勞煩各位嬸子大姊,把草根拔幹淨後,坑洞原樣填平,前院整治的幹淨齊整有氣派。”
“前院修好了,再去後花園挖幾行小路出來。後園太素淨了,我想在路邊埋點磚頭尖,再鋪點鵝卵石小路之類的,拚出活潑別致的圖案。”
比起前院的挖坑填坑來說,後花園算是細碎活計,短工婦人們笑開了。
“往哪兒挖小路?直的還是彎的?”
“小徑隨意自然。”葉扶琉好脾氣地應答,“當然要彎彎曲曲,九曲十八彎的最好。”
二十來位健壯婦人說說笑笑地幹活到了傍晚,前院整治得幹淨齊整又氣派,坑坑窪窪的地麵一律填平,後花園新開出來一條九曲十八彎的羊腸小徑,用腳踩實了,小徑鋪上一層鵝卵石,大小石頭拚出各式各樣的花鳥魚蟲圖案。
有婦人還要主動搬動牆角的大摞磚頭,“趕一趕時辰,把小路兩邊的磚頭尖兒拚好再走。”葉扶琉笑吟吟地阻止了。“多謝嬸子好意,時辰不早了,今天的活計就幹到這裏,各位嬸子結了工錢,趕緊回家做飯去罷。”
素秋抬了整筐銅錢出來,婦人們挨個排隊結了工錢,說笑著歸家去,又和木匠說好明早再來,葉扶琉把外人送走,關好大門。
葉宅裏隻剩下素秋和她自己兩個,葉扶琉走去院牆邊,抬頭打量摞成高堆的兩百來塊漢磚。
秀氣的手指撫摩過其中一塊漢磚的精美花紋,“好東西啊。” 她讚歎地輕聲感慨著,兩手發力,抱起一塊,挪到新開的曲折小徑那處。
撥開鵝卵石,小鏟子鬆了鬆土,把大半截漢磚小心翼翼地埋進土裏,雕刻花紋全數遮掩在土下,隻露出一小截尖尖的角兒朝天,四周拿鵝卵石鬆鬆地覆蓋住。
素秋趕緊過來幫忙。
兩人往土裏埋了十來塊石磚,羊腸小徑旁邊的石磚尖角兒排出一列,看起來就像是富裕人家的後花園常見的景致。
“這活兒費力氣。”葉扶琉揉著酸疼的胳膊,“行了。等秦隴回來,叫他按著現在這樣繼續往小徑兩邊埋,剩下的全埋進去。咱們先吃飯吧。”
“說起來,”她想起了整天不見的大管事,聽了聽門外動靜,“去縣衙拿個貓兒盆怎麽這麽久?他今晚應該能回來吧。”
秦隴回來得挺晚。
貓兒盆沒能拿回來,盧知縣是個固執脾氣,死活要把貓兒盆供在縣衙裏。
“葉家富裕,樹大招風,你們這個月扭送官府的賊人就送來仨個!本官如何放心把宮廷貴物放在葉家?”
說得好有道理。秦隴無言以對。
事沒辦成,才出了衙門口,又被人盯上了。
“沈大當家派人在縣衙門外攔我。好說歹說,非要我把這張通緝告示拿給主家看看。說主家認識緝捕令上的人。”
秦隴取出一張黃榜告示,納悶地遞到葉扶琉麵前。
“被通緝的這位,據說膽大包天,勾結外賊監守自盜,偷空了信國公世子在江寧府城外的家宅。赫,懸賞五百兩白銀!有夠值錢的。主家可認得這位被通緝的女逃犯?”
“嗯,我瞧瞧……”葉扶琉含糊應了聲,接過通緝令,轉身走開幾步,在燈籠光下打開。
告示最上方寫著鬥大的“江南兩路加急緝捕”,下頭寫著明晃晃的“重金懸賞五百兩整”。
工筆仔細勾勒的昳麗女子相貌,出現在文字中央。
精致瓜子臉,小巧瓊鼻,一雙刻意描繪的俏麗丹鳳眼,眼角嫵媚上挑,極為顯眼。
旁邊小字補充:“身材七尺二寸,體長如纖竹。內雙丹鳳眼,京城口音人氏。”
葉扶琉把畫像從頭到腳掃了一遍。緝捕令畫成這樣啊……
那沒事了。
一顆心安安穩穩擱回肚皮中央,葉扶琉張口就來,“似曾相識!確實像是曾經見過的。具體何時見過,想不起來了。”
秦隴也指著畫像隨口道,“臉型輪廓倒是有五分像主家。但眼睛完全不像,身高更不必說了。這女子高挑,生得七尺二寸,在江南地界不多見,人群裏紮眼得很。我要是緝捕官差,首先盯著身高搜捕,遲早能把人找出來。”
葉扶琉笑吟吟聽著,非常滿意。聽完叮囑秦隴,“改天在鎮子上見到了沈大當家,也幫我帶一句話給他。”
“主家請說。”
“謝他送來緝捕告示,跟他的舊賬不計較了。上次船上談的買賣還在,說好的價錢不動,他自己備船運貨,我等他五天。五天沒消息,我可另找買家了。”
“記住了。”
“別急著走。”葉扶琉叫住了剛想回屋的秦隴,抬手指向牆邊,“還有點事,你出個力。這些磚頭需要埋進地裏,我和素秋埋了一部分,剩下的你依照樣子埋進後花園。”
秦隴順著她的手勢回頭,一眼看到了牆邊高高摞起的兩百來塊石磚。
“……”秦隴沉默了。
半年前,他初出江湖,囊中羞澀,正好碰著葉家的商船,以護衛劍客的身份被主家雇傭。後來,身兼了大管事。再後來,身兼了賬房,園丁,打手。
頂著葉家大管事的名頭跑了一整天,回家還是園丁……
葉家家大業大,主家手上又不缺錢,為什麽不肯多雇幾個人手?
好在葉扶琉下句的安撫言語,及時把人安撫住了。
“廚房裏有早上剛送來的整羊,正在做菌子白蘿卜燉羊肉湯。我和素秋吃半鍋,給你留半鍋,夠不夠?對了,梨花樹下新挖出兩壇子老酒,晚上也給你開一壇。”
秦隴的臉色恢複七分,原地捋了捋袖子,過去幹活了。
葉扶琉沿著圍牆走出兩步,突然想起什麽似地,抬頭去看隔壁的小木樓。
這麽晚了當然不會有人在。屋簷下空****的,半卷的竹簾在夜風裏吹來**去,顯出奇形怪狀的影子。
葉扶琉停步琢磨了一會兒,跟素秋商量,“等燉羊湯煮好了,給隔壁也送一碗去。”
“好。”
葉扶琉又叮囑,“燉肉用大鍋。羊肉不要切塊,完完整整的一條羊腿燉好了送過去。”
素秋:“?”
“魏郎君不成文的規矩,每頓最多吃五口,吃完就放筷。” 葉扶琉慢悠悠地跟她解釋,
“我有點好奇,想試試看……給魏郎君上一盤未切的整羊腿,他這五口究竟怎麽個咬法,每一口的份量到底有多少。如果魏郎君喜歡羊肉的話,說不定五口能吃半斤呢。”
素秋忍笑,“我瞧著不能。”
“試試看。羊肉性溫滋補,適合體虛虧血的病人,多用點對身體有好處。”
——
當天晚上,熱騰騰鮮香氣息撲鼻而來,魏大敲開了書房的門,難得地笑開了。
“葉小娘子是個爽快人!多久沒見過整隻燉羊的做法了?京城那邊上菜都是廚房裏片好了,大家一小片一小片地拿筷子夾,小雞啄米似的;江南這邊更不必說了,碗小得跟鳥食似的!郎君且看。”
八尺彪漢懷裏滿抱的巨大青瓷碗放在桌上,砰地一聲響。魏大打開覆蓋瓷碗的鐵蓋,擺放在桌上,發散著鮮香熱氣的濃鬱肉香瞬間盈滿整個書房。
闊口大瓷盤裏擺放著整條鮮燉嫩羊後腿,肉質嫩紅,份量至少十斤上下。搭配少許乳白色湯汁,青色大瓷盤周圍點綴一圈鮮燉菌菇和白蘿卜。色香味俱全。
魏大拿來碗筷,又取了把鋒利小刀,興衝衝割下一大長條肉,恭恭敬敬放在碗裏。
“郎君請用!仆替郎君割肉。”
魏郎君坐在桌邊,視線掃過來。
他盯的方向很奇怪。既沒有看碗裏色香味俱全的燉肉,也沒有留意麵前罕見的碩大青瓷海碗,滿屋子飄散的濃鬱肉香更像是完全沒有產生絲毫影響。
視線最終落在邊角處不起眼的鑲銀小酒壺上,緩緩開了口。
“葉家送了酒?何處得來的陳釀?酒香濃鬱。”
魏大一怔,“酒是隔壁的素秋娘子拿過來的。說是院子梨樹下埋了兩壇陳酒,不知埋了多少年了,今天剛起出來,晚上開了一壇。葉小娘子不喝酒,秦大管事喝不完,放著也是放著,素秋娘子順手送了一小壺過來……”
話音未落,瘦削修長的手取過空杯,從鑲銀小壺裏倒出半杯琥珀色的陳酒。醇厚的酒香彌漫在室內。
魏大吃了一驚,急忙阻攔,“郎君,你可不能喝酒。之前幾個郎中都說過——”
在魏大的瞠目注視下,那隻消瘦見筋骨的手攏起酒杯,放去唇邊,抿了一小口。蒼白唇色泛起淡紅。
魏郎君低聲自語,“二十年陳的女兒紅。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