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魏桓安靜地坐在木樓唯一的紫檀木椅裏。
祁棠抱胸站在欄杆邊上, 夾槍帶棒地一番當麵搶白,能貶損之處貶損了個遍。魏桓一言不發地聽完,最後隻問他五個字, “誰引你來的?”
祁棠一怔。
他原本坐在酒樓裏喝悶酒。喝到一半,臨時起意,想要去隔壁閣子姓沈的那處弄點錢財, 充作給葉家的賠罪禮。姓沈的三言兩語挑撥, 激得他酒也不喝了,賠罪禮的事也放下了, 直奔魏家砸門問罪——
仔細回想起事發經過,可不正是被人引來的?
祁棠登樓時人還氣勢洶洶的, 一旦開始反思,上門問罪的氣勢便弱了。
但輸人不輸陣, 嘴巴還強硬道, “誰有本事引我來?是我自己發現了蛛絲馬跡!看在過世長輩的份上,我尊稱你一聲三表兄, 你當麵答我, 我喜愛隔壁葉家小娘子, 跟你借兩千兩的賠罪銀登葉家的門, 你是不是存心故意不借!”
魏桓聽若不聞,慢悠悠地將茶餅碾碎成粉,調製茶膏,煮沸,揚水,分茶。
清幽茶香彌漫木樓。
祁棠抱臂靠著欄杆冷笑, “不說話。怎麽,默認了?”
魏桓捧起一盞銀兔毫, 在光下仔細查看茶沫掛壁的層次濃淡,碧色茶水表層顯露的泡沫色澤。查驗完畢,把茶潑去旁邊。
“你們殊不相配。”濃鬱的茶香裏,他如此應答一句。
“那是。她是商戶女,身份相差懸殊如雲泥。”祁棠矜持應道,“但我難得喜歡個女子,身份不相配便不在意了。”
魏桓那句“誰引你來”確實點醒了祁棠,他隱約感覺自己著了沈家奸商的道兒,開口找補:
“表兄給個實話。如果你和鄰居葉小娘子是一場誤會的話,今日我登門魯莽,我和表兄賠個禮。兩千兩銀我自有辦法籌得。納她為妾之事,表兄就別管了——”
魏桓垂眸對著手裏的兔毫空盞,淡淡道,“你確實魯莽,話外之音也聽不出。我說你們殊不相配,意思是你配不上她。”
祁棠原地懵住了。
難以置信地發了片刻的怔,他驀然反應過來,勃然大怒,原地蹦三尺高,“好你個魏三郎!姓沈的沒說錯,你就是看上隔壁葉小娘子了!你……你不聲不響的,連你表弟的牆角也挖!你是不是人呐!”
魏桓不置可否,放下空杯,“魏二,送客。”
魏二從木椅背後上前兩步,往樓梯口方向一伸手,做出送客姿勢。
精瘦的幹練漢子,眼神銳利如鷹,在咋咋呼呼不肯走的幾個祁家豪奴身上挨個掃過,打量一個,嘿笑一聲。
祁棠被魏二陰惻惻盯來一眼,那眼神不尋常,盯得他心頭一陣發涼。之前不經意過眼的寥寥幾行案檔文字,電光火石之間,和眼前活生生的人對上了。
【魏二,大名魏雙成,魏氏家生子,自小跟隨家主魏桓長大。後放籍歸良,依然跟隨舊主。
魏氏煊赫時,魏二受命執掌詔獄廷尉。京城黨爭案中,魏二曾於一日內連拘二十四名罪臣,京城百官聞其名而色變。】
魏二之前不聲不響地站在魏桓身後,一身尋常家仆灰袍穿戴,跟個不起眼的影子似地,祁棠甚至沒留意到這個人。
“各位,是自己用腳走下去,還是從木樓上扔下去,自個兒選一個。”
魏二依舊擺著客客氣氣的送客姿勢,但右手指節不知何時帶上了一副精鐵指套,在陽光下閃耀著黝黑光澤。
“別動歪心思。各位一瞧就是手裏沒沾過人命的。人多不頂用。”
祁棠在酒樓裏喝下的半斤酒,盡數化作背後直冒的冷汗。
乖乖走吧,麵子掛不住;堅持不走吧,難不成真要從樓上扔下去幾個?……
兩邊僵持不下時,樓下的木梯口處傳來一陣輕快腳步聲。
魏大不知該不該攔,在樓下喊了一嗓子,“郎君,葉小娘子帶著葉家人來了。她來——呃,給樓上的兩個大冰鑒換水,添冰。”
樓上劍拔弩張的氣氛突然一鬆。
魏二鬆了鬆指節,周身氣勢驀然收斂,直盯著祁棠的瘮人眼神跟著收回,拆下精鋼指套,又不聲不響地站回魏桓的木椅背後。
魏大一句話喊完,未聽到阻止言語,葉扶琉默認允許上樓,領著人蹬蹬蹬上了二樓。
迎麵瞧見魏桓獨坐在居中的木椅上,祁氏七八名豪奴木楞楞圍站著,祁棠自己木著臉站在欄杆邊,靠著欄杆,身體細微往後仰,看架勢不像是踢門問罪,倒像是受到驚嚇的防備動作。
魏桓氣定神閑地坐著,視線正對樓梯口,衝著葉扶琉淡定頷首,“來了。”
“來了。” 葉扶琉領著人往紫檀木蓋的冰鑒方向走。
祁棠震驚地看葉扶琉熟門熟路地上樓,熟諳地和木樓主人打招呼,顯然不是頭一兩回過來。
他這邊眼神緊盯著不放,葉扶琉卻當沒見著大活人似地,從身側目不斜視地走過,直奔邊角處安放的紫檀木蓋冰鑒而去。
冰鑒這物件落在她眼裏,倒仿佛比他這活生生的人要重要得多似的。
祁棠眼神驚愕,怒從心頭起,怒氣裏又帶著委屈。
他發狠地想,微服個屁!自打微服出了江寧府,再無人認識他,莫說巴結敬畏,連個商賈家的小娘子都敢給他臉色看,國公府世子的身份就該擺出來!
祁棠喚來親隨小廝,從行囊裏取出官印和告身[1]。
先把橛鈕官印明晃晃地展示一圈,再把告身書展開,滿意地從麵前葉家人的眼裏看到震驚。
他昂然道:“實不相瞞。在下祁棠,乃是當朝一品信國公之嫡子,國公府朝廷冊封之世子,長居江寧城內。這次接下督查江南稅銀的公務,微服前來五口鎮暗訪,不慎將葉小娘子錯認為逃犯,是在下的疏忽之過。兩千兩的一筆賠罪銀今日就能籌措來,葉小娘子,我誠心登門送謝罪禮,你我就如尋常百姓見麵,平禮相待便是。”
葉扶琉仔仔細細地打量官印刻章,又仔細研究了一陣告身書的製式,看完原樣歸還,不冷不熱道, “原來魏家表弟竟是國公府的世子?今天福星高照,貴人到了家門口,有眼不識泰山呀。”
祁棠矜持地擺擺手,“不知者無罪。” 正要接下去說話時,葉扶琉一句“不過——”冷不丁轉折下來,軟糯的江南吳語腔調往下說。
“不過呢,我不常去過江寧府,又勿識得國公府的世子是哪個。當心世道亂得很,個個都敢往自己臉上貼金,官印就是個印章嘛,告身書就是張紙嘛,哪個曉得是真是假,儂說是勿是,素秋?”
素秋把魏家的銅鑼放在冰鑒木蓋上,應聲道,“娘子說的極是哩!現今坑蒙拐騙的賊人滿街都是。國公府世子這等大來頭,出行還不得官差鳴鑼開道?哪有不聲不響跑到我們小鎮子來的道理?”
祁棠大為惱怒,強忍著怒氣,以眼神示意身邊最為機靈的小廝代為說話。
機靈小廝指著葉家幾人嗬斥,“鳴鑼開道有什麽難事?我家世子公務在身,微服暗訪!如何能鳴鑼開道?”
“那就是假的。”葉扶琉不冷不熱道。
祁棠:“……”
兩邊你來我往、唇槍舌劍的當兒,秦隴蹲在冰鑒麵前,不聲不響拉開暗門,手往裏摸索。
磚,整整齊齊摞在箱子裏。
人,蓄勢待發。
隻要情況不對,一磚頭一個……
魏桓的視線抬起,往這邊熱鬧處掃過一圈,“今天鬧出的笑話夠了。祁棠,給過世的祖母留點顏麵。魏二,送客。”
繚繚的茶香四處升騰。在祁棠向葉家展示告身書的時候,他已經動作行雲流水地點好了茶,兔毫盞往前推了推,
“葉小娘子添冰辛苦。新點好的茶,過來嚐嚐看。”
“哎,好。”葉扶琉歡歡喜喜地往魏桓坐處去,對坐在短案對麵,接過兔毫盞,滿足地聞了聞,“氣味香馥,餘韻悠遠。”
魏桓唇角細微地彎了彎,露出點笑意。
魏二又過來催促趕人。祁棠瞪視著麵前的景象,對他冷淡疏遠的小娘子卻轉頭對著魏桓言笑晏晏,心頭火氣上湧,又急又妒,聲音都不知不覺啞了。
“魏三表兄,魏桓,你何必急著趕我走?今天人到得齊整,索性當麵把話說清楚了!”
祁棠大步走到對坐的兩人麵前,老實不客氣橫插在兩人當中。
升騰的茶香裏,他抬手直指葉扶琉,“葉四娘,我聽沈璃喚你扶琉!沈璃跟我說,你葉扶琉和我魏家表兄互相看對眼了!我看你們確實走得近,你如實告訴我,有沒有這回事!”
葉扶琉聽笑了。
“祁世子,你是江寧府來的貴人不錯,但跟我葉四娘有什麽關係?我賣了一對冰鑒給魏家,固定來魏家給冰鑒添冰換水,魏家是我的大主顧,我樂意。礙著你的眼了?你憑什麽當麵質問我?”
祁家豪奴跳出來怒斥,“大膽!你葉家不過是個商戶,竟敢跟我家世子說話無禮——”
“閉嘴。”祁棠抬腳把沒眼色的豪奴踢去旁邊。
他忍著氣轉身直麵葉扶琉,“我憑什麽質問你?好,我如實告訴你。扶琉,六月底,我初來五口鎮,頭一回在魏家門口見你,當時就覺得你不俗。你商戶女的門第,我不介意。兩千兩的賠罪銀,我今日就能籌措來。扶琉,你當麵跟我說一句,你和魏家表兄隻是生意來往,並無私情,我就不計較你之前的無禮!”
祁棠背手站在心儀的小娘子麵前,矜持地抬起下頜。
“聽好了,我江寧祁氏乃是朝廷冊封的一品國公府,天潢貴胄,簪纓門第,能給你葉家帶來潑天富貴。難得一步登天的機會放在眼前,你想清楚,把握好了。”
葉扶琉捧著茶盞,翹著嘴角聽著。
本來她都快忘了和祁世子在江寧府來往那幾天的情形,幾句話一說,熟悉的感覺又來了。
果然,還是,想當麵賞他一個大巴掌。
“好個‘潑天富貴’,‘一步登天’,果然是江寧府來的貴人說的話。”
葉扶琉接著他的話茬輕輕鬆鬆往下說,“但我嘛,區區商戶出身,鄉野待慣了,配不上貴人門第。江寧府的潑天富貴,祁世子去賞別人吧。”
說完不理會麵前難以置信的瞪視眼神,再不搭理他,和對麵的魏桓道,“魏三郎君,你點茶的技藝又精進了。”
魏桓捧著茶盞,自己啜飲一口,“嗅覺尚未恢複,手感生疏,還需多練。”
又問,“葉小娘子雙名扶琉?可是扶搖直上之扶,剔透琉光之琉?”
葉扶琉並不遮掩什麽,爽快應下,“就是這兩個字。”
魏桓微微一笑,“好名字。”
人如其名。相識多日,如今才知道了。
被晾在旁邊的祁棠氣惱得眼底發紅,連邊上站著鷹視狼顧的魏二都忘在腦後,正要不管不顧地發作時,魏桓放下兔毫盞,視線轉向側邊,瞥了眼臉色漲紅的祁棠。
“葉小娘子懶得應答你,我來應答你。”
“葉小娘子是葉家的當家人,滿心記掛的都是生意行當,和魏家隻是生意來往,並無私情。沈家商號的大當家沈璃對葉小娘子存有私心,嫉妒之下,故意詆毀她閨中聲譽,引你來尋魏家和葉家的麻煩,也隻有你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信了。”
魏桓難得開口說長句,但句句說得有理有據,無懈可擊。
葉扶琉正邊聽邊點頭,卻又魏桓話鋒一轉,神色不動說了下句。
“至於我本人,對葉家小娘子確實存有私心。這份私心葉小娘子並不知情,你若氣不過,莫找葉家的麻煩,來魏家直接找我便是。”
祁棠:!!
葉扶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