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過了七夕, 很快就是中元。祭祀祖先是大事,五口鎮家家戶戶開始燒紙錢,供奉香燭, 河邊放燈,滿鎮子都彌漫著香火的氣味。
當然沒有人會趕著七月十五、鬼門關開的當兒鬧事。這幾日葉家門外還是清清靜靜的,就連催繳的官差也不來。
但葉家門裏不安生。
耳邊一聲響亮鷹唳, 驚空激昂, 聲音還近,吵得耳朵嗡嗡作響。
葉扶琉正吃著朝食, 連筷子都驚掉了,捂住嗡鳴的耳朵, “鷹原來這麽吵的嗎!”
魏二站在木樓欄杆邊,從高處往下喊, “對不住了葉小娘子, 鷹兒今天高興。它平日安靜得很!”
葉扶琉興致起來了,“鷹兒今天高興什麽?”
魏二:“郎君剛才跟它說話, 說要帶它出去走走。”
葉扶琉:“欸?你家郎君能出門了?”
一隻筋骨分明的手卷起竹簾, 修長瘦削的身影顯露在陽光下。
魏桓扶欄沉靜下望, “身子好多了。今日出門走走。”
葉扶琉若有所悟。
今天是中元節麽。祭祀的日子, 難怪。
收攏羽翅的黑色大鷹蹲在魏桓的肩頭。魏桓注視著院牆邊的葉扶琉,黑鷹的一對圓眼睛也炯炯地盯過來。
盯了幾眼,黑腦袋一歪,尖銳彎喙張開,看起來就要高聲鳴叫,葉扶琉本能地抬手去捂耳朵。
魏桓抬手摸了摸黑鷹的腦袋。又以指腹輕輕撫過黑鷹背上的大黑羽翎。
黑鷹的一對烏亮眼睛愜意眯起, 改而發出咕嚕咕嚕的低沉叫聲。
魏三郎君帶著黑鷹的模樣,和尋常獨坐在木樓的模樣大為不同, 葉扶琉目不轉睛地盯著高處人鷹互動,覺得新鮮有趣極了。
素秋就在這時走進中庭,把挎著的竹籃子放在石桌上,掀開蓋布給葉扶琉看。
“娘子,祭拜用的瓜果香燭金箔紙都準備好了。秦隴出去雇了輛驢車。娘子打算幾時走?去何處祭拜?若地方太遠了,驢車主人說要加價。”
葉扶琉抬頭看看日頭,“今天還是烈日頭啊。到了中午可熱得夠嗆。跟秦隴說盡早走,早去早回。不去太遠的地方。”
“哎,好。”
等素秋出門,葉扶琉一邊撥弄驗看竹籃的祭拜用品,接著剛才的話頭問,“魏三郎君,鷹爪抓在你肩膀上,你不疼的嗎?”
魏桓抬手撫摸愛鷹,“它平日這般蹲時都收著爪。隻有起飛和高處落下的時候力道猛,需得穿戴皮套護具。”
魏大就在這時上樓回稟道,“郎君,套好車了。隨時可以出門。”
魏桓點頭道,“走。”
正欲轉身下樓,不知想到什麽,他的腳步頓了頓,視線回瞥過隔壁院子裏準備祭品的小娘子。
葉扶琉在想事。
她從小被師父領回家,上頭師父和三個阿兄都健在,祭拜的是過世的太師父。
去哪裏祭拜呢?
她原本是打算去鎮子臨河的水邊的。鎮子上兩百來戶人家,中元節慣例都去河邊燒紙。
自從在五口鎮落戶,至今已經安分守己待滿三個月了。平靜的歲月……也太平靜了些。
既沒有被人懷疑盯梢葉家來路不正,江寧城的通緝令也撇清了幹係。鄉鄰熱絡友善,布帛生意按部就班地往來。啊,門外還有官差隔三差五地催繳募捐,簡直越來越像正經商家了。
就連祭拜燒紙的地方都是天天路過的鎮子河邊。
葉扶琉琢磨著,難怪這兩天有點提不起精神來。
正好這時,魏桓下樓的腳步頓了頓,側身瞥來一眼。兩邊的視線在半空裏對上一瞬,葉扶琉直接開口問:
“魏三郎君,今天中元,你們帶鷹出去,可是要出鎮子祭拜先人?我們葉家也打算尋個清淨少人的地方祭拜先人,能不能一起跟去走走?”
魏桓沉吟片刻,如實說,“今日打算入山祭拜故人,順便放鷹,路途不會近。早晨出去,入夜回返。不知葉家會不會覺得不便?”
“方便方便!”葉扶琉聽到那句“入山放鷹”,人立刻精神了,隔牆大聲地喊秦隴,“驢車主人走了沒有?我們今天趕遠路,給他加錢!”
車軲轆隆隆轉動,轉過凹凸不平的山間路。
兩家車馬出了鎮子,前頭是魏家的馬車,魏大駕車,魏二騎馬跟隨;後頭跟著葉家的驢車,葉扶琉和素秋並肩坐在車上,左右兩塊大擋板,秦隴在前頭費勁地扯韁繩,甩鞭子,試圖讓大青驢停止啃路邊青草,乖乖趕上前頭馬車。
“籲——”魏大再次勒住馬轡頭,馬車停在路邊,等後頭的驢車趕上來。
急性子給磨得沒了脾氣,魏大抬頭看看頭頂,“嗐,都快中午了,一半路都沒趕到,這還沒進山呢。”
車裏傳出的魏桓嗓音倒是平緩如常。“心意到了,在何處祭拜並不要緊。趕不及上山頭,在山下祭拜也是一樣的。”
山野空曠,身後傳來清脆的小娘子說話聲,秦大管事拚命趕驢的嗬斥聲,偶爾還有幾聲大青驢不高興的叫聲。
“秦隴,你別抽它。把驢強脾氣抽上來,信不信它站路邊給你撂挑子。”
“那怎麽辦?這賊強驢看著壯實,往前三步往後一步的踩小花步,走到天黑也走不了幾裏路。”
素秋驚喜說,“娘子,它吃我遞過去的梨。我看它一路啃草啃個不停,它是不是餓了?”
葉扶琉也喂了一塊梨,瞅著大青驢搖頭晃腦的香甜吃法,“我知道了,肯定是它主人早上什麽也沒喂就把驢送來,指望我們出口糧。看把驢給餓的。”
秦隴氣得半死,“無良奸商!我還加了一倍錢!”
這邊四處翻口糧,連幹草帶果子把大青驢給喂個七成飽,驢車終於趕上前頭路邊的馬車了。兩家繼續往山裏行。
葉扶琉抬頭看看頭頂日頭,難得生出點歉疚心意,對著馬車喊,“魏三郎君,雇來的驢子不聽話,耽擱時辰了。你們要祭拜的墳頭可是在山頭上?我們加緊進山。”
並行的馬車掀開車簾,露出魏桓的側麵輪廓。
“不去墳頭。祭拜的故人之墳塚在百裏外,今日帶出鮮果香燭,隻是遙拜而已。你家呢?中元祭祀可有什麽講究?”
葉扶琉搖頭,“先人的墳塚在錢塘老家。我今日也是遙拜。”
“這樣……”魏桓思忖著,看看頭頂天色,“前頭進山,我們尋一處好景致的清幽地,半山祭拜如何?也好早些放鷹。”
葉扶琉無異議,就這麽定下。
大青驢喂飽了肯走路,車馬很快進山。
綠蔭籠罩山道,耳邊傳來汩汩的清澗溪流聲。起伏崎嶇的山道不再通車馬。
兩家帶齊祭品,徒步往山裏走。
沒走出百來步,葉家人就走到了前頭。葉扶琉若有所思地停步回望。
魏大懊惱地過去攙扶自家主人,“郎君注意身子!可還能走?小地方的山道不通車馬,進山就得下車,山道還破爛!跟北邊常去的幾處寬敞山道不一樣——”
魏桓擺擺手,喘勻了呼吸,“尚可。”
葉扶琉挽起裙擺,原路輕盈地小跑回去,“我看別往裏頭走了。反正是遙拜,心意到了就好,還是活人重要。我們就在附近尋處有景致的好地方。”
耳邊聽到那句“還是活人重要”,魏桓啞然失笑停步。
葉扶琉看看左右風景,往此刻站立的腳下一指,“這不是巧了嗎。流水淙淙,鳥鳴清幽,對麵有瀑布,頭頂現青天。我們就在這處清出一塊空地來。”
魏桓無異議。魏大魏二原地一通忙活,清除雜草藤蔓,截斷頭頂枯枝,原地清理出一塊三丈方圓、清清淨淨的祭拜空地。
對麵瀑布轟鳴陣陣,頭頂碧空如洗。兩邊各自把準備的祭品放在盤碟裏擺好。
葉家這邊簡單的很。四色瓜果盤子,配一壺清酒,擺上小香爐。
葉扶琉跪在草蒲團上,香爐裏點燃三支香,閉目默默祝禱:
“太師父。我進門得晚,沒能親見你老人家當麵。不過師父說,你嘴饞愛吃,六十高齡牙掉光了還在啃鴨脖。師父在老家年年準備好了各色好肉好菜給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在師父那邊吃得滿嘴流油了,過來徒孫女這處,啃幾個鮮果子,喝點淡酒,保養保養腸胃。在天之靈庇佑我們這些晚輩。”
祝禱完大禮拜了三拜,起身催促素秋和秦隴說,“你們兩個給先祖的香爐供物呢?拿出來,今天一起祭拜了。”
原地等候素秋和秦隴祭拜各家先祖的當兒,她瞧了會兒遠處掛山的瀑布,漸漸琢磨出有點不對勁。
葉家這邊三個人輪番都快祭拜完了,魏家那邊怎麽還沒好呢?
相比於葉家這邊的幾個盤碟,魏家那邊的祭拜物品豐盛得多。八個冷碟,八道大菜,各色瓜果擺盤堆成了尖兒,夏日的各色飲子齊備,一把金酒壺,配八個酒杯,祭品滿滿當當擺在魏家三人麵前。三足銅爐裏點燃線香。
魏桓領著魏大魏二直身長跪在祭品和香爐麵前,三人舉香齊眉默禱良久,魏桓把線香插入香爐,提起酒壺,開始挨個往空杯裏倒酒。
葉扶琉在旁邊瞄著,心裏默默地數:一,二,三……喲,八個酒杯都倒滿了。魏家有這麽多先人要祭拜?
八個酒杯居然還不夠。
祭拜好了一輪。魏桓把八杯酒一一潑灑在地,魏大去車裏又捧出一把玉壺,配兩個酒杯。
魏桓再次倒酒,把新添滿的兩杯酒依次潑灑在地上。
靜等香爐裏線香燃盡,帶來的金箔也燒盡,山間微風呼嘯卷過身邊,卷起香灰和金箔碎燼,這才起了身。
秦隴和素秋都瞧在眼裏,秦隴小聲和素秋嘀咕,“魏家祭拜的陣仗可夠大的,八個杯都不夠……”素秋悄悄推了他一把,“閉嘴吧大管事。”
林間祭拜一場,無論是忙碌收拾著祭品的魏大魏二,還是垂眸看著香爐灰燼的魏桓,魏家三人都很沉默。
最後還是魏桓自己打破了沉默,吩咐魏二,“放鷹吧。”
——
高空一聲鷹唳。
小小的黑點在湛藍天空高處自在翱翔,穿過一片雲層,消失在天邊。
葉扶琉讚歎地仰頭,透過頭頂稀疏枝葉往天邊處瞧個不停。
“放得這麽高,萬一它不回來了怎麽辦?”
魏桓也在仰頭遠眺。
“不會的。”他隻簡單說,“從小養大的鷹,認得家人。”
魏家的祭拜瞧著沉重,葉扶琉沒多問,魏桓倒主動說起幾句。
“祭拜了兩輪,耽擱葉家不少時辰。有勞你們等候。”
放出去的鷹會自己跟隨主人,兩邊趁著日頭還早,沿著崎嶇山道慢慢往山下停放車馬處走。
葉扶琉聽魏桓提起過魏家的情形。父母兄長都早早過世,家裏隻剩一個嫁出去的長姊,命犯孤煞,平安長大不容易呐。
她體諒地說,“葉家隻有一位過世的長輩要祭拜,魏家過世的人多,多花些時辰祭拜在天之靈,無妨的。我們等得。”
魏桓默然往前走了幾步,開口道,“魏家過世的親人,大都在我曉事前便過世了。於我來說,血脈至親,隻得祖母一個。”
葉扶琉恍然道,“不就是我家那位過世的先祖一樣嗎?我未親見過他,隻聽我家長輩一直掛在嘴邊絮叨,愛吃肉,尤其愛啃鴨脖。先祖去哪兒,哪兒的鴨子窩就遭了殃……”
魏桓無聲地笑了下,“我家祖母也愛掛在嘴邊絮叨往事。說我父親當年如何,說我兩個兄長當年如何,轉頭就數落我淘氣。”
葉扶琉驚奇地轉過頭來,上上下下打量他,“你這樣也叫淘氣?你小時候能淘氣成什麽樣兒?你家祖母必定是見過的淘氣小孩兒太少了,沒見過我小時候……”說到這處清了清嗓子,閉嘴不再往下說。
魏桓眼裏浮起一層淺淺的笑意, “你小時候如何的淘氣法?”
葉扶琉:“……唔,不能說。”
“說說看。”
“不成。”葉扶琉很堅決地說,“總之不是女兒家的淘氣法子。那年我七歲,我家長輩氣得拿木棒追著我打,那場麵,有點像你家魏大前些天追打貴家表弟那樣。”
魏桓想了想那場麵:“木棍落在身上不輕。被追打著了?”
“那當然沒有。”葉扶琉瞅瞅左右無人,悄然透了一句,
“長輩追到了河邊,幾乎要被打著了,我就撲通往河裏一跳,半晌沒浮上去,嚇得我家長輩扔了棍子下河底摸尋我。我呢,叼個空心蘆葉棍兒,一路換氣從下遊上岸,沿著河走回去,見我家長輩坐在河邊哭,我就大晚上的往他背後濕淋淋地一撲,衝耳邊喊,‘我回來了——’”
魏桓:“……”
魏桓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
葉扶琉笑吟吟指著自己,“說說看,你小時候有沒有我淘氣?”
魏桓想了想,確認:“沒有。”
葉扶琉得意地擺擺手,“走罷。回去好好休養,明年祭拜時跟你家祖母說,你碰著更淘氣的了。”
魏桓莞爾道,“好。”
下山路比上山容易,走出幾步,魏桓開口道,“我曾有個好友,幼年時也是罕見的淘氣,時常拉著我跳窗逃學。夫子見了他便怒發衝冠,挨罰時總是我們兩個跪在一處抄書。”
喲,逃學!她小時候想做沒做成的事!
葉扶琉極感興趣地聽著:“長大後呢?你那好友依舊淘氣還是變成了踱著方步的老學究?”
魏桓懷念地回想片刻,“長成了鼎立天地的男兒。”
頭頂傳來一聲響亮鷹唳,黑影展翅掠過。魏桓抬頭遙望天邊的小黑點良久,視線轉去路邊,低聲慨歎。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我那好友長眠於青山綠水間。最後那杯酒,就是敬他。”
說話間人已經走出百來步,回到山道邊停著的車馬處。
葉扶琉取一隻梨切開了,半隻喂青驢,半隻拿過來試試看魏家套車的馬兒吃不吃。馬兒一張嘴,不客氣地哢嚓咬去半截。
葉扶琉喂完馬,擦幹淨了手,又取出一隻更大的梨不緊不慢地削皮。魏大眼皮子一跳,過來叮囑,“少少喂點沒事。吃多了甜果子怕馬兒壞牙。”
葉扶琉舉著梨和小銀刀說,“看清楚點,給馬兒吃的鮮果哪用削皮?這隻梨給你家郎君準備的。”
魏大啞口無言,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說,轉回去套馬了。
馬車簾從裏掀開,露出魏桓的小半張側臉,“不必,你自用就好。”
葉扶琉沒搭理這句話,把削好的梨切成小塊,放在小白瓷碗裏,自己掂一塊吃了,把白瓷碗隔著車窗塞進去。
“心裏難過得要命,還做出一副無事人的樣子,裝什麽風輕雲淡呢?我看了都難受。來,吃一塊當季的香梨,我特意挑的,香脆多汁又不怎麽甜,讓自己舒坦一點。”
魏桓啞然片刻,從碗裏取過一塊香梨,在嘴裏慢慢地咀嚼著。
搖搖晃晃的回程路,和去時並沒什麽不同。
葉家雇來的大青驢又發起倔脾氣,半道停了仨回,魏家的馬車隻得時不時地停在路邊等。
葉扶琉不故意帶出軟糯吳語口音的時候,聲線其實很清脆,尾音微微上揚,在曠野傳得遠。
“這驢是吃了一路好的,瞧不上路邊的野草了?帶出來的兩把幹草又給它吃完了,我們去哪裏尋上好的幹草喂它?”
秦隴崩潰了,“怎麽這麽難伺候?到底是我們花錢雇驢,還是這驢上門做大爺來了?”
素秋搜羅半日,“布兜裏還剩最後三隻大梨。我們要喂它還是不喂它?全喂完它又不肯走了怎麽辦?”
葉扶琉四處找繩子:“找根細繩把大梨捆上,拿長竿子挑麵前,吊它胃口。”
秦隴繼續趕車,葉扶琉手提一根長細竿,吊一塊甜梨在大青驢的鼻尖前頭,和素秋兩個打著拍子哼起最近流行的江南小調兒,葉家驢車開始不緊不慢地行進。
魏家馬車也繼續前行。
晃動的車廂裏,魏桓掀開車簾,望向側邊慢悠悠行進的驢車,驢車前方坐著的玲瓏背影。
在入耳悠揚的江南小曲兒聲裏,咬了口甜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