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炎炎夏日入了七月, 眼見著立了秋。
鴿哨響亮,灰白兩色的信鴿成群結隊飛過小院上空。
一騎快馬奔入五口鎮,激起身後煙塵片片, 直奔北邊長街盡頭的魏家而去。
在周圍鄰居驚訝的探看眼神裏,魏家竟然不聲不響開了門,直接放來客進入。
向來話多的王家娘子嘖嘖稱奇, “是個精瘦精瘦的漢子。脖頸胳膊刺了好大塊的龍虎刺青, 瞧著麵相好生凶悍,絕對不是治病的郎中!”
李家娘子接過話頭, “興許是魏家新招的護院?別看魏家郎君病歪歪的,家產多著哩!庫倉裏屯了許多金餅, 鎮子上早傳遍了。”
“魏家早就該請護院了。主家病著,家裏隻有魏大一個打理, 裏外哪裏忙得過來。”王家娘子小聲嘀咕, “你看他家三番兩次上門惹事的表弟,誰知道是不是盯上魏家的家財了……”
素秋關了門, 轉身和葉扶琉通報。
“娘子, 魏大剛才過來打招呼, 說家裏新添了個人, 喚作魏二。魏二養鴿子是一把好手,以後如果魏家的鴿子又落進葉家庭院不走,可以直接喊魏二來抓。”
葉扶琉剛剛用完朝食,正坐在廊下擺弄著小楠木箱的七環密字鎖,聽得噗嗤便樂了。
“魏家怎麽回事,家仆名字起得一個比一個怠慢。再請一個難道叫魏三?”
素秋忍笑道, “不能罷。魏家郎君自己行三。”
“那就跳過三,下個直接叫魏四?”葉扶琉懶洋洋地丟開了木箱, 伸了個懶腰,“魏三郎君愛清淨。難得他家添人,誰知道還有沒有下次,不替人家操心了。”
正好秦隴用完了朝食,她招呼人起身,“走,去魏家添冰。”
炎炎盛夏,日頭酷烈,人無事都懶得出門走動。自從和沈璃一拍兩散,兩家的生意約定當然不作數了,那批漢磚還沒找著新買家,她倒也不急著出門找,就擱鄰居家裏放著。
天氣炎熱,冰塊融化得快。她和魏家說好了,冰鑒兩天保養一次。她今天慣例過去添冰倒水,順便看一眼暗門冰牆後頭藏的大寶貝們。
魏大熟門熟路地把葉扶琉領上後院木樓。
木樓欄杆邊停了一隻灰羽大鴿子,魏桓背對著樓梯口立著,修長的手指正在輕撫鴿子翅膀。灰羽鴿子怯意地眯起小眼睛,咕咕咕叫個不停。
聽到背後動靜,魏桓扶欄回身,微微頷首。“來了。”
葉扶琉笑吟吟打了個招呼,“魏三郎君早。”
秦隴打開冰鑒暗門,取出剩餘的殘冰,再往裏麵一塊塊壘新的整冰塊。葉扶琉踱到兩個大冰鑒邊上,不經意地探頭挨個往裏打量一眼。
兩百來塊漢磚今天依舊安然無恙。
葉扶琉舒坦了。
有個家裏少人愛清淨的鄰居,真好。
空氣裏彌漫著清新馥鬱的茶香。
魏桓坐在長案邊,推來一杯茶盞,“許久沒有點茶了,手生,又聞嗅不到什麽。葉小娘子品品滋味。”
葉扶琉捧起茶盞,稀罕地放在陽光下打量。
魏桓之前自用的兔毫盞是一個單杯,用得陳舊,頗有年頭了,她見過不少次。
自從上次開箱籠取出一對新杯,魏桓像是突然想開了,最近拿出來用的都是這對新兔毫盞。
兔毫盞本就難得,銀兔毫更難得。變幻莫測的燒製過程中,千百盞黑釉瓷裏隻得一盞銀兔毫。
“茶湯好。茶盞也好。”葉扶琉打量夠了兔毫盞,低頭抿口茶,“之前貴家表弟上門,沒喝上一口茶便送走了,懶得點茶給他?”
魏桓捧著成對銀兔毫盞的另一隻,垂眸望著雪白茶沫,“懶得拿杯出來。”
添足了冰的冰鑒裏升騰起淺淡的融化白霧。木樓裏暑氣消散,兩人在長案邊對坐,繚繚茶香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茶杯放在鼻下,還是絲毫聞不到香氣麽?”
“依舊聞不到什麽。”
“那喝茶豈不是跟喝白水似地。如今喝水時咽喉還覺得痛楚麽?”
魏桓抿了口溫茶,“好些了。林郎中的藥方有效。”
“那極好,魏葉兩家的兩塊金餅總算沒白給他。”葉扶琉小口小口地品茶。
碧色茶湯賞心悅目,擊拂泛起的雪白茶沫掛在黑底銀斑的釉壁上,泡沫層疊豐富,清香四溢。
魏郎君真人不露相,點的一手好茶。
木樓下的空地走過一個精悍背影。魏大在旁邊指給她看,“葉小娘子,他便是魏二。魏二在魏家多年,我不得空時,有事尋他也是一樣的。”
葉扶琉驚奇地多看了兩眼。
還當是新雇請的人手,原來還是魏家多年的舊人啊。
那新來的魏二是個極其警醒之人,葉扶琉隻遠遠地打量幾眼,竟然被他察覺,瞬間停步回望片刻,衝木樓方向遙遙拱了拱手,葉扶琉客氣地點點頭。
魏二是個練家子。鷹視狼顧,身上的銳利血氣遮掩不住,手裏沾染過不少人命。
魏桓安安靜靜地捧著兔毫盞坐在對麵。病中的身形清瘦依舊,落在葉扶琉的眼裏,這份不動聲色的沉靜氣度格外令人讚歎。手下的人一個比一個彪悍,果然是了不得的大當家啊。
魏桓很快察覺了她眼神的不尋常, “怎麽了。如此看我作甚。”
葉扶琉真心實意生出幾分感慨。“看看貴家的魏大魏二,再看看我家秦隴。哎,叫我如何能安心地金盆洗手呢……”
正在倒騰冰塊的秦隴:??
他招誰惹誰了?添個冰還被主家嫌棄了?
魏桓抿了口茶湯,“葉小娘子韶華年紀,才帶了幾年商隊,也會想過金盆洗手?”
葉扶琉說的“金盆洗手”,當然不是正經商隊的“金盆洗手”,也不會是最近幾年的事。
不過無本生意的行當畢竟不能做一輩子,等做不動了,總歸要金盆洗手的。她師父做到四十五歲,把衣缽傳給了她。她太師父據說做到了五十八高齡。
當然了,這些她是不會當麵挑明的,隻是似是而非地含糊帶過,“那是。十五及笄後出門做生意,才做了三年半,如今談金盆洗手是太早了些。”
魏桓有些意外,細想又不是太意外,微微地笑了下。
“竟然還未到十九?看葉小娘子的待人接物自有章法,鋒芒銳氣中不失圓融,我還當至少滿二十了……不過單看樣貌的話,確實還小。”
江南女子普遍生得秀氣柔美,骨架纖細,他之前以為她的樣貌顯小。
十八歲半,未到十九……和他差了七歲有餘。
當初的他拜別祖母墳塚,離開江南去往北地時,彼時的她剛剛出生而已。
魏桓失笑, “怎的這麽小。家裏長輩如何安心放你出門孤身闖**的?”
話裏隱含關懷,但葉扶琉不愛聽。
“沒記錯的話,魏三郎君今年二十六,不是六十二?”葉扶琉往兩邊的黑釉盞裏加了茶湯,往前推了推,“又不是我家長輩,別一副長輩口吻說話,聽著頭疼。來,喝一口茶,喝完了正常說話。”
魏桓安安靜靜地舉杯喝茶,喝一口放下,果然換了說話的口吻。
“過兩日便是七夕乞巧節。我看你那邊最近事多,可需要籌辦什麽過節物件?叫魏大魏二幫忙采辦些。”
七夕乞巧是天下女兒家的節日。這句葉扶琉喜歡聽,當時就愉悅地彎了彎眼。
“是要采辦一些。我家上頭三個阿兄嘛,從小沒有阿姊和我過節。還好這幾年素秋和我一起,才算正經過了幾次乞巧。”
前兩天沈璃登門送禮,整箱子金沒能送出手,勢在必得的氣勢受了挫。沈璃表麵不顯什麽,暗地裏放了許多線人盯著葉家動靜,出門買個甜瓜都會召來窺探尾隨,把她給煩透了。
想到這裏,葉扶琉補充一句,“過節物件,之前都是素秋出門采辦的,這兩天不大放心她獨自出去。確實需要魏大幫忙采辦。”
比起沈璃這邊持續的麻煩,她問起另一個突然沒了動靜的麻煩。 “說起來,貴表弟接連三四天沒登門,可是回去江寧府了?”
“他身上有公務在身,不會很快回程。不過,倒也不必擔心。” 魏桓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最近他隻怕登不了葉家的門。”
葉扶琉眨了下眼,“怎麽說?”
魏桓想了想祁棠理直氣壯的那句“我欲納她為妾”,心下一哂。
祁棠好顏麵,既然起了攀比之心,放下了大話。籌不到兩千兩銀的賠罪禮,他絕不會去葉家的。
五口鎮並非什麽大城,兩千兩銀說多不說,說少不少,除非把國公世子的身份搬出來,否則豈是三兩日能輕易籌措到的?
就不知他這份納妾的私心,會不會壓過身上的公務諸事,會不會急於去官府表露身份,以煊赫權勢壓人一頭了。
魏桓心裏有千百個念頭閃過,當麵隻提點了句,“聽聞他在四處籌備給葉家的賠罪禮。”
葉扶琉奇道:“我當麵推拒了。他還要送?”
“聽他的意思,堅持要送。”魏桓喝了口茶,又道,“貴宅人丁單薄。這幾日若有糾纏事,可以喊魏大魏二幫手。”
葉扶琉攏起細白的手指,秀氣的指節挨個捏了捏, “不必。我葉家不是怕糾纏的人家。”
兩邊冰鑒添好了冰,她領著秦隴起身告辭。走出幾步,回頭又問,“畢竟是魏家三代以內的近親。如何的教訓合適?如何的教訓過重了?”
魏桓捧著黑釉茶盞,垂眸望著茶沫浮沉,“留條性命即可。”
葉扶琉探得底線,放心了。“那不至於。我們是正經行商人家,不做打打殺殺的害命事。”
魏桓微微一笑,並不多說什麽,魏大送葉扶琉下樓。
走在魏家寬敞的庭院裏時,忽然有巨大黑影從半空而來,速度極快,在眼角裏閃過一個殘影,還未捕捉到什麽影像,便又倏然消失了。
巨大黑影略過視野的同時,葉扶琉瞬間停步,抬頭仰望。
一碧如洗的藍天高處,有黑影迅疾飛過天幕。就在她抬頭尋找的當兒,那黑影已經滑翔過半個天空,穿過大片白雲,展翅盤旋半圈,在視野裏化作一個小小的黑影。
耳邊傳來清越鷹唳。
魏大也停步抬頭仰望。愁容多日的臉上難得顯露出了放鬆神情。
他感慨地遙指給葉扶琉看天邊黑點。
“郎君養的鷹。深山老林裏關了許多日,這次隨魏二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