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魏郎君的外袍已被冷汗浸濕了一塊,冷冰冰黏在背上。

秦隴尋來衣袍,素秋也四處尋到一套茶具,沏好溫茶送過來。

“我家娘子去拿朝食了。今早準備的朝食還是昨天的榾柮兒,用了昨晚燉羊的半鍋羊湯,滋味比雞湯更為鮮美。”

素秋輕聲歎息,“病中難熬,就算勉強自己,也要多用一些為好。昨晚燉羊肉,娘子特意吩咐不要細切,整隻羊腿送過來,也是指望著郎君多用兩口。我家娘子的原話說,羊肉性溫滋補,多用點對身體有好處……”

魏郎君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裏,從頭到尾一個字未開口,整個人仿佛暗處淺淡的影子,隨時都能隨風而去。

幾句勸說的功夫,樓下便響起了上木梯的腳步聲。

秦隴沒多想,攏著換下的舊衣回頭招呼,“主家來得好快。衣裳給魏郎君換好了。”

葉扶琉捧著熱騰騰的一碗羊湯榾柮兒上樓,腳步輕盈地走近木椅邊,把碗放在幾案上,“哎?魏郎君感覺好些了?”

魏郎君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目光從木樓外光亮處收回來,在麵前盈盈笑意的臉上轉了個圈,視線低垂,落在熱騰騰的榾柮兒湯碗上。

不做聲地一頷首,瓷匙舀起一個榾柮兒。

葉扶琉不錯眼地瞧著,心裏默數,一,二,三……

用了五口,果然停匙。

葉扶琉和素秋對視了一眼。

大清早地折騰了一場,吃五口就放筷的毛病還在。有病得治啊。

“當真不能再吃用了?再多吃一口會怎麽樣?吃到第六口,是會吐出來?還是撐到胃疼?”葉扶琉問起各種可能,魏郎君始終不答。

她從來不是輕易罷休的性子,想了想,圈起兩根纖長手指,小心地比劃了個極小的圈,“如果是這麽小的一小口呢?”

魏郎君的目光落在纖纖手指比劃的圓圈上。

少女的狡黠小心思一覽無遺。

隻需他應一句,她必然回以十句,從他嘴裏一點點地套話。

和人自來熟稔的小娘子,乖巧外表下暗藏刁鑽。剛才她那幾句罵得暢快,毫無顧忌……他多久沒被人當麵罵過了?

昨晚烹煮的燉羊肉原封未動,今天又若無其事送了朝食過來。試探他的病症?

不。不是試探。

說來可笑。五口鎮兩百來戶人家,人人都可能是派來的監視暗哨,隻有隔壁這位肆無忌憚的偷家小娘子不可能是暗哨。

魏郎君的瞳色比尋常人深,凝視時便顯得專注。

葉扶琉瑩白的指尖不動,比劃著一小口的姿勢,耐心等候回答,心裏暗想,魏郎君人太瘦,眼睛倒是生得挺好看的……

“病重沉屙之人,不值得葉小娘子花費精力。”魏郎君蒼白的唇彎起一個細微的弧度。弧度太淺,笑意不達眼底,很快便消失了。

“萍水相逢的兩戶鄰居,本無交情,何必費心照應。葉小娘子怕我會做什麽不利之事?”他淡淡道,“將死之人,看破紅塵,無意事事追問根底。以後粥飯不必再送。”

對於魏郎君來說,話已經說得足夠清楚,足夠震懾。話鋒軟中帶硬,關鍵詞是“你怕什麽”,“看破紅塵”,“無意追問你根底”。

然而,言者有心,聽者無意。葉扶琉的關注點,明顯跑偏了……

葉扶琉開始四處找椅子,意圖坐下說話。找了半天,木樓居然隻有一把交椅,被此間主人坐著。她不甚在意地把矮茶幾扒拉過來,在魏郎君對麵坐下。

張口便道:“好長的一句話,原來你會說長句的啊。正巧我也喜歡說長句。來來來,今天機會難得,我們當麵把話說清楚了。”

魏郎君:“……”

抿了下蒼白的唇,就此閉上了嘴。

葉扶琉今天是打定主意要把麵前這位的心病問出來了。一頓隻吃五口的毛病,得治。從根源上治。

“‘以後粥飯不必再送’,你說得簡單,我這邊省事。隻有你家忠仆魏大,天天蹲門外悶哭,眼看著快瘋了。魏郎君說說看,你這個‘將死之人’,到底怎麽個將死之法?”

“整天不吃不喝,快把自己餓死了?幾個月不出門,快把自己憋死了?”葉扶琉又圈起兩根手指,在兩人視野中央比劃出一個圓圈,

“剛才問你,你始終未應答我。好好的飯食,吃用超過五口會如何?多吃用這麽一口,會把腸胃漲破了,還是會把魏郎君你吃吐了?你倒是說說看。”

魏郎君抬手緩緩按揉著太陽穴。

魏家清淨慣了,魏大和他說話從來不敢大聲。葉家小娘子平日裏說話也是溫聲緩語的腔調,沒想到劈麵搶白起來,居然幾百個字不帶一下停頓的,他的太陽穴嗡嗡作響。

葉扶琉不依不饒, “說啊,魏郎君。你今天說清楚了,我立刻端著朝食下樓,再不來煩你。你不肯說你一頓吃五口的破規矩哪來的,信不信今天我住在你樓上不走了?”

魏郎君放下按揉太陽穴的手。

瞳色濃黑而格外顯得幽深的眸子抬起,深深地盯了她一眼。

“說完就走?”

葉扶琉耳朵一豎,有戲!她無辜地歪了下頭,當麵搶白的氣勢瞬間散個幹淨,纖長指尖交疊放於膝上,溫溫軟軟地商量道,“說完就走。”

“很好。”魏郎君的視線落下,淡漠地望著自己蒼白的手。

“其實並無什麽規矩。隻不過將死之人,失了味覺、嗅覺,咽喉潰破。無論吃用什麽,味如嚼蠟;冷食熱食,難以下咽。勉強多吃幾口,除了浪費米糧,有何益處?”

素秋震驚地瞪大了眼,“啊……”

葉扶琉一雙漂亮的烏眸也瞪得滾圓。

木樓上靜了片刻,葉扶琉思索著問,“咽喉潰破,吃食引發疼痛,難以下咽……那飲水呢?”

魏郎君看了她一眼,端起茶盞抿了口溫茶,取過帕子,緩緩擦拭唇角。“飲水入喉,有如刀絞。”

“原來如此……”葉扶琉恍然道,“確實是極罕見的病症。”

“食物入了口,於我都是一樣的。”魏郎君握著茶盞,依舊垂眸看自己的手,“以後粥飯不必再送。倒是昨晚的陳酒入喉,尚有些滋味——”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素秋聽明白了言外之意,又是倒抽一口涼氣,在背後猛扯衣袖。重病纏身的郎君,昨晚喝了兩杯冷酒差點丟了半條命,還想喝酒!娘子千萬別答應他!

葉扶琉偏偏應下了。“行啊。昨天從梨樹下挖出了兩壇陳年老酒,還有一壇沒開封,等下給你送過來。”

聽她並未阻攔,魏郎君倒有些意外,眉宇間的淡漠倦色舒展開幾分。

兩邊劍拔弩張的態度緩和下來,他瞥了眼木梯口方向。

話說完了,葉小娘子該帶人下樓了。

葉扶琉裝作沒看見,繼續問。“說起來,魏家陸續請了不少郎中。開的藥方子有效麽?”

“治不好。”魏郎君的目光挪去昏暗的木樓外,凝視著天邊明亮的天色。

昨晚送來的燉肉羊湯,看著著實鮮美,隻是他聞不到什麽,毫無食欲。倒是那壺陳年佳釀,他還能聞到一絲酒香,能品到辛辣之氣。

“昨夜一時興起,喝了兩杯,總算未辜負江南好月色。——言盡於此,葉小娘子請回。”

連篇長句消耗不少精力,說到後來,嗓音低到幾乎聽不清了。他坐在木椅上緩了良久,吃力起身,秦隴大步過來攙扶。“魏郎君要下樓?我扶你下去。”

魏郎君起身走出幾步,路過葉扶琉身側時,停步淡淡道了一句。

“葉小娘子今日奔波辛苦。魏某這處宅子無甚好東西,隻放了些用慣的舊物,不堪相贈。等魏大回來,我命他取白銀百兩,送去貴宅,權當做今日救助的謝禮。”

“白銀百兩?謝禮?”葉扶琉重複了兩個詞,抿嘴微微地笑了。

視線不慌不忙,往周圍隨意掃過。

倒不是她眼高於頂,連白花花的銀子都看不上,價錢都是比出來的。這座木樓一進門就是兩根頂頂氣派的金絲楠木大柱,那可太值錢了。

其他的好東西也不少。

看麵前的這把交椅,民間罕見的紫檀木好料子。木質細膩,雕花繁複,看起來有年頭了,一看就是大族流傳數代的好東西。

茶幾上擺的一套黑釉茶壺茶碗,素秋不知從哪裏隨意尋出來的,正是京城最風行的兔毫盞。

隨隨便便弄兩件出去,哪樣賣不了幾百兩銀?

還是那句話,做她這行倒騰宅院生意的,篤信鄉鄰緣分,講究留個善緣。特別是門挨著門的近鄰,接連幾個月抬頭不見低頭見,事情不能做絕了。

她總不能把人家木樓的兩根門麵大柱子給扛走了。病人每天還得上樓曬太陽呢。

也不能把病人曬太陽坐的椅子扛走,每天喝茶用的茶壺茶碗順走。

她是講規矩的人。太缺德的事不做。

葉扶琉很堅決地拒絕了。

“魏郎君和我說謝禮,實在太見外了。魏家搬來五口鎮不久,我們葉家就千裏迢迢搬回了祖宅。兩家前後腳搬過來,還正巧住得這麽近,成了門挨門的鄰居,為什麽呢?”

魏郎君原本慢慢地往樓下走,聽到這句“為什麽”,腳步頓住了。

他反問,“為什麽?”

“因為魏葉兩家有緣分呐。老天賜下一段難得的鄉鄰緣分,豈是區區百兩銀能買斷的。”葉扶琉腳步輕快地下了樓,稀罕地摸了摸門邊兩根金絲楠木大柱,臨走前開了個玩笑。

“我看兩家的鄉鄰緣分,怎麽也得值個千金呐。”

魏郎君: “……”

他的腳步停在木樓半空處,目光轉向被葉扶琉摸過的,價值超過千金的兩根金絲楠木門麵大柱。

……價值千金的鄉鄰緣分?

複雜目光轉向門外,凝視葉扶琉的背影走遠,又仰頭上望,默然估算片刻。

如果被鄰居連夜偷了家,少了兩根頂天立地的楠木大柱,木樓的整體架構還能不能原地撐住……

撐不住。

木樓得塌。

“……” 魏郎君沉默著下了樓。

沉默著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