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駱洲本是出國視察公司,結果什麽都沒來得及幹就緊急飛回國內,隻得約線上會議。

在醫院助理打電話叫走後,就一直坐在書房開會。

M國那邊有時差,這個會議一直開到後半夜,等關上電腦天都蒙蒙亮了。

沈駱洲給陪自己通宵的助理放了假,把臉上的無框眼鏡摘下,捏捏鼻梁,靠在椅子上閉目休息會。

這個點已經沒必要再去睡覺了,去公司喝杯咖啡提神。

反扣在桌上的手機叮一聲響了,吵醒闔著眼的人。

沈駱洲拿過手機,打開。

卻不是助理或者分公司發來的消息。

【小乖:大哥,有人罵我】

全然依賴又委屈的控訴。

沈駱洲一怔。

“小乖”,是沈舟然的小名。

打他看到沈舟然的第一眼便覺得他像個乖巧聽話的洋娃娃,精致又脆弱。所以沈媽媽在給沈舟然起小名時,年僅七歲的沈駱洲脫口而出“小乖”這個名字。

沈舟然已經太久不聯係他,竟然忘了改備注。

沈駱洲的手指懸在修改備注上方半晌,還是選擇了先看視頻。

“一條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而已,也值得你梁大少爺上心?”

“我多看他一眼都嫌髒。上心?他也配?”

空氣在梁思硯的聲音下逐漸凝結成冰,視頻被人按下暫停鍵。

書房彌漫開幾近窒息般的沉默。

”啪嗒。“

摁滅手機的輕微響聲在寂靜車廂內無限放大。

沈駱洲本就極冷的氣質此時更是附上一層寒霜,俊臉無溫,下頜線緊緊繃住。

他手搭在實木桌麵上,指間篤篤輕叩,幽深狹長的黑眸中湧起幾分薄怒。

他說過了,沈舟然,姓沈。

輪不到外人教訓。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月亮冷白的光從窗欞透過,將他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長。

指尖敲擊桌麵的篤篤聲停下,沈駱洲微眯下眼。

不如讓梁家這位,切身感受下這八個字好了。

指尖一動,一條消息發了出去。

月亮升至中天,又沉下。

天空泛起魚肚白。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是早起練太極拳的沈父準備出門了。

過了一會,腳步聲多了起來,別墅漸漸蘇醒,有了人氣。

“大少爺,起來吃飯了。”保姆陳媽敲敲臥室門,卻見沈駱洲從書房出來。

“這是一夜沒睡嗎?”陳媽擔憂地說,“要不再去睡會兒,我把飯給你熱著。”

“不用了,一會就去公司。”沈駱洲婉拒她的好意,下了樓。

沈媽媽正把自己的減肥餐端上桌,看到兒子眼裏的紅血絲嚇了一跳:“怎麽又熬夜了?”

“有個項目比較棘手。”沈駱洲在餐桌上坐下。

沈媽媽心疼:“身體比什麽重要,別仗著年輕就熬夜,不然落下一身病,跟你弟弟似的每天跑醫院,受多少折磨。”

她說著說著說不下去了,看了眼餐桌上唯一空置的椅子,無聲歎氣。

沈爸爸鍛煉完換了身衣服下來:“昨天聽說你回來,我還奇怪。國外那邊這麽快就解決了?”

“對,已經視察過了,沒有問題。財務報表轉交給了總部財務處,他們會再核實一下。沒有缺漏的話下半年的行程便可以提上來了。”

管家孫叔把早餐端上來,笑著說:“大少爺做事幹脆利落,跟先生當年一模一樣。”

沈爸爸很高興,又不想讓兒子驕傲,強壓著嘴角板著臉:“還有待學習。”

“我說可以了,吃個早餐跟公司會議似的,”沈媽媽瞪他們一眼,“不許再提。”

“不是我提的。”沈駱洲冷靜擺脫跟自己的關係。

沈爸爸對他怒目而視,賠笑:“好好好,不提。”

餐桌的座位是兩兩相對,沈爸爸對著沈駱洲,沈媽媽對著原是沈舟然的椅子。

可能是剛才想到了小兒子,沈媽媽心裏不舒服:“也不知道舟然最近怎麽樣了?”

孫叔聞言心裏一凜。

沈駱洲卻麵不改色,低頭吃飯,心理素質讓孫叔佩服。

餐桌的氣氛沉悶起來。

沈爸爸皺眉:“好端端的,提他幹什麽。”

沈媽媽看他要生氣,不再說下去。

沈駱洲並不打算跟父母說起沈舟然住院的事。

還記得上次沈爸沈媽聽說沈舟然自殺擔心得要命,到了醫院卻被他以性命相逼,硬是給梁思硯鼓搗出來的一個項目投了五十萬。

五十萬在他們家不是巨款,沈舟然的作為卻讓二老寒了心。

從那以後,沈爸沈媽心灰意冷。沈爸爸以五十萬為條件,讓他搬出沈家,自立門戶。

沈駱洲腦子裏回想起昨天見到的沈舟然,還有那個滿含依賴的笑容。

是真的變好了,還是在演戲,有更大的圖謀?

沒關係,他有時間,可以慢慢揭開沈舟然的真麵目。

盤山公路。

跑車的轟鳴聲掩蓋了一切。

梁思硯喜歡一切刺激的極限運動,他踩下油門,享受著這一切。

至於什麽沈舟然,通通滾邊上去。

正要漂移過彎時,耳麥裏響起其他人的人驚呼:“臥槽完了!警車來了!快撤!”

梁思硯心一顫,差點忘了反打方向盤把自己甩出去,趕緊用力踩下刹車回轉。

輪胎跟地麵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傳來焦糊味。他差點被甩出去,又被安全帶瞬間扯回來,撞在車座上五髒六腑都要移位,大腦嗡鳴,心跳如擂。

梁思硯臉色蒼白,死裏逃生後汗如雨下。

差一點,隻差一點點他就要連人帶車滾下山去。

“快!快撤!梁哥你怎麽還在山上?”

來不及想為什麽三不管地帶今晚卻突然有警車來,梁思硯趕緊掛擋跑路。

他們一夥人一路逃一路被追,一個個狼狽不堪,最後還是被圍住,進了派出所。

梁爸爸趕來時,氣得要給他一耳光,維持著在人前最後的體麵,交了罰款將人撈出來。

“梁思硯我真是給你臉了!飆車!還把自己整進派出所!”

“一天天正事不幹,就知道跟那幫人鬼混,答應我的全塞進狗肚子裏了!”

梁思硯別過臉:“我沒答應。”

梁爸爸指著他“你”了好幾聲,聲音顫抖,被氣得:“好好好,沒答應是吧。那你總答應我去給沈家那孩子道歉了吧?結果你幹了什麽?罵人家就該死?!你知道因為你這句話,公司跟沈家的合作全斷了嗎?”

梁思硯擰眉:“什麽意思?”

梁爸爸沒好氣把手機扔過去:“你自己看!”

備注為“沈氏集團助理鄧磊”的人發過來兩段視頻,第一段就是有人轉發給沈舟然的那段,第二段則是梁思硯那天去醫院的片段。

梁思硯不用點播放就知道自己說了什麽。

“有病吧,病房裏裝監控?”

梁爸爸踹了他一腳:“這是重點嗎?我讓你趕緊去給沈家那孩子道歉,就是想趁他們家還不知道趕緊息事寧人。結果你倒好,直接把這些破事捅到了沈家長子哪裏!他就算再不喜歡這個弟弟,也不可能讓人這樣罵!”

他越說越生氣:“你知道那個項目對咱家公司有多重要嗎?目前隻有沈氏有這項技術。現在終止合作了,你讓我怎麽繼續?讓一大公司的人跟你喝西北風嗎?你明天,必須再去醫院,什麽時候讓沈家那兄弟倆滿意了高興了,願意繼續合作了,你什麽時候再滾回來!”

梁思硯被劈頭蓋臉一頓罵,聽到最後一句不可思議,音量猛地拔高:“你讓我去討好沈舟然?”

“討好?”梁爸爸嗬嗬冷笑,“我讓你去給他當牛做馬。”

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手指骨捏得哢吧響。梁思硯臉上青紅交加,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不、可、能。”

“那你就別回家,滾外麵睡去。我給你的卡裏也不可能再刷出一分錢。”梁爸爸說完,坐上車揚長而去,尾氣噴了梁思硯一臉。

梁思硯站在原地,氣得身體崩成一張弓,狠狠踹了一腳路邊的石子。

司機從後視鏡看到了,問梁爸爸:“老爺,能成嗎?我看少爺很生氣的樣子。”

“我還拿捏不住他?等著吧,早晚得夾起尾巴灰溜溜去醫院。”梁爸爸還在生氣。

都怪他太慣著這兒子了,現在還不殺殺他銳氣,以後還不知道捅出什麽破事。

沈家的公司沒有加班的習慣,因為老板不加班。沈家每天都會在晚上六點準時開餐。

這天,沈駱洲剛開完會,已經在下班的路上,助理打了電話過來。

助理,也就是鄧磊說:“沈總,小沈先生胃病犯了,急性胃炎。”

“怎麽回事?”

“還不清楚,可能跟最近的飲食有關。”

“知道了,”沈駱洲掛斷電話,對司機王叔說,“前麵路口左轉。”

司機問:“左轉?您是要去哪?”

“一個朋友住院生病了。”沈駱洲簡短說。

司機沒再追問,繞了點路送沈駱洲到私人醫院門口。沈駱洲對他說:“你先回去,不用等我。爸媽問起來就說我今晚不回家吃飯。”

等他到病房,一推開門就看到躺**的沈舟然。

胃炎引起了低燒,病弱的臉頰上透出不正常的紅暈,額角不停滲出冷汗,纖長睫毛隨著呼吸不停顫抖。

王蓉端著盤熱水拿著毛巾從洗手間出來,見到沈駱洲手一抖,差點把盆裏的水全灑出來:“先、先生?”

“怎麽回事?”沈駱洲擰眉,冷聲問。

王蓉不知是被他的氣勢嚇到,還是別的原因,說話磕磕絆絆:“是、是小先生吃多了綠豆,消化不良,引起的急性胃炎……”

聽到兩人的交談聲,沈舟然勉力睜開眼,輕聲哼著叫他:“大哥?你怎麽來了……”

隻是五個字就耗費了他不少力氣,低低喘勻了氣,不再開口。

沈駱洲看了眼他汗涔涔的額模樣,對王蓉說:“他怎麽會吃綠豆?”

王蓉眼見瞞不下去,隻好坦白:“我想著小先生得多補補血,就給他買了一碗放了紅棗的粥,本來是沒什麽事,但這粥……裏麵放了很多綠豆,而且煮化了,根本認不出來。“

她聲音越來越低。

沈舟然從小體弱,綠豆性寒,平日也不敢多吃,更遑論他現在身子虧空,又長時間不進食,更受不住綠豆的寒涼。一碗粥下肚後,胃立馬疼起來,王蓉見狀不對,趕緊喊醫生。

沈駱洲臉色倏地沉下去,聲音隱隱繃緊:“之前聯係雇傭你的人,有沒有給你一遝資料?”

他之前在國外沒趕過來,事情交給了鄧磊全權辦理。

王蓉囁嚅:“……有的。”

“那你看沒看到,資料裏麵寫明了他有什麽忌口,對什麽過敏?”

王蓉大氣不敢喘,更不敢承認自己當時圖省勁隻是隨便翻了兩下。

她到現在都在後怕,相處幾日自然知道沈舟然的身子骨有多弱,如果真的因為自己的過錯導致對方出了什麽閃失……

王蓉後背出了一身冷汗。

“我、我……真對不起,先生,我下次記得了,不會再犯。”

“沒有下次,你明天不用來了,”沈駱洲說,對她下達逐客令,“稍後我的助理會聯係你結算薪水,現在你可以走了。當然,因為你的過失在工作中造成了雇主身體的損傷,我也會追究責任。”

王蓉聽後臉色灰白。

因自己的大意不但失去了這份高薪工作,還有可能麵臨雇主的起訴。可她沒臉再呆下去,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訕訕走人。

病房裏隻剩下兄弟倆。

沈舟然一直咬著牙忍痛,身子輕微顫抖。

額頭上傳來熱燙的觸感。

他緩緩睜眼,看到正往他頭上放毛巾的沈駱洲,目光在對方手中的毛巾上停頓數秒,抓住他的手腕,用了點力:“哥……好疼……”

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因素,連左手腕上的傷口都開始尖銳叫囂著自己的存在,脖頸上布滿汗珠,大顆大顆順著細膩皮膚滑下。

手裏的毛巾沒拿穩,落到了枕頭上,洇濕一大塊。

他以為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氣,其實不過是鬆鬆圈著沈駱洲的兩根手指,輕微一拽就能拔出來。

沈駱洲蹙起眉:“隻打了點滴嗎?有沒有吃藥?多久前吃的?”

沈舟然的理智被疼痛占滿,蜷縮著身子沒聽到他的話。

沈駱洲去看點滴上的標簽。

鹽酸消旋山莨菪堿注射液,他對這個藥名非常熟悉。看樣子已經下去不少,照這個點滴速度怎麽也得有半小時了。

也就是說,沈舟然被折磨了半小時。

沈舟然低低喘著氣,有氣無力,輕輕喊他:“大哥……”

沈駱洲並不是一個多有耐心的人,麵對曾經做了很多過分事情的沈舟然也不會有多好的臉色。但他還是在這一聲“大哥”下,坐到了病**,一隻手受限,他就用另一隻手拿起毛巾,一點點拭去沈舟然額上的汗。

可能是注射到靜脈的藥總算發揮了作用,也有可能是沈舟然被額頭上輕柔的動作安撫了,他的身體依舊僵硬蜷縮著,卻漸漸鬆開了眉,脫力昏睡過去。

病**的人呼吸逐漸平穩。

沈駱洲將自己的手抽出來,把毛巾扔回盆裏,默默看著睡去的沈舟然,眼中情緒難辨,最終歸為一片平靜。

沈舟然睡得並不安穩。

神經末梢殘留著疼痛的後遺症,像一隻無形的手,將他拖入黑色沼澤,不斷下墜。

眼前有東西飛速旋轉,轉得讓人想吐。一片色彩誇張、光怪陸離的畫麵中,一段記憶逐漸清晰。

那是他剛剛得知自己不是沈家親生子的記憶。

小小的他被全世界拋棄了,爸爸不是爸爸,媽媽不是媽媽,家也不是家。他躲在陰暗角落裏,豎起身上所有的刺,抗拒所有人的靠近。

一旦有光落在他身上,他就像被灼傷似的拚命往後退。

“聽說是從廁所撿來的呢,嘖嘖。”

“親生母親生完就扔了,幸虧沒要,你看沈家光一年的醫療費就在他身上花多少啊,普通人誰供得起。”

“沈家人還真是心善,帶著這個小拖油瓶。”

多年前聽到的惡語清晰響在耳邊,如魔鬼竊竊,要將他逼瘋。

沈駱洲原本正在回消息,聽到**動靜後抬眸看去,卻看到沈舟然麵無人色,蒼白嘴唇開合著,不斷說著什麽。揪住被子的手青筋凸起,指節彎曲成僵硬緊繃的弧度。

沈駱洲離近了才聽清。

“不是……不要我,求你……不是,垃圾……不是……”

到最後,他一直再重複“不是”兩個字,聲音隱約帶上泣音。

他不是拖油瓶,他有在努力養病。

他也想好好的啊。

想健康的奔跑,想迎著風大笑,想像所有男生一樣無憂無慮奔向太陽。

他今年還沒過20歲生日,剛剛上大三的年紀。

可為什麽,老天在給了他這樣病弱的身體後,又冰冷的宣布,他活不過20歲。

沈舟然掙紮著想擺脫滿身泥濘,卻越陷越深。

他終於累了,倦了,再沒有一絲力氣,往黑暗裏墜去。

可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好像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一遍遍喊著。

“沈舟然?沈舟然?”

“醒醒,別睡了。”

“……小乖?”

那個名字在跨越萬千阻礙,割破時空抵達他耳邊的同時,沈舟然感覺自己好像被一股暖流托起,淡金的微光穿透將人吞噬的黑暗,落在他身上。

卻並不灼人。

“醒醒,小乖。”

沈舟然慢慢睜開眼睛,沒有焦距的目光落在沈駱洲逆著燈光的麵容上。

“做噩夢了?”

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堆積在眼角,激起一陣酸澀,沈舟然用力眨眨眼,卻隻是讓自己眼尾更紅。

他啞聲喊:“哥……”

他想起那天的最後發生什麽了。

沈駱洲找到躲起來的他,將他帶入陽光下,逆著光看他。少年處在變聲期的聲音青澀卻堅定,麵帶怒意,卻舍不得說一句重話,一遍遍安撫敏感不安的他。

“小乖,你的生日是進入沈家那天,你是這天出生的,之前發生什麽都跟你沒關係,你明白嗎?你是我的弟弟,你不是孤兒,你有家。”

沈舟然看著沈駱洲已經變得成熟穩重的麵容,很輕很輕地彎了下唇。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