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掘墳墓◎
綁了她?
誰?
劇痛伴隨著窒息感襲上,讓蛛魔的意識越發模糊。
他恍惚記起當日見著尊主的那一麵。
俊美無儔的男人,卻像是適才落地的嬰孩。不會說話,走路也搖晃難行。
或說,他根本不像是“人”,從他身上,瞧不出絲毫活著的痕跡。那雙駭戾、漆黑的眼死寂無光,唯有在殺人時,才會從放大的瞳仁間彰顯些許情緒。
是了。
殺人。
蜘蛛僵硬垂下視線,看向那緊縛著脖頸的靈帶。
他的炁竟也變了。
初見宿盞那回,他亦在殺人。濃黑稠厚的邪息有如八蛸腕足,毫不費勁就將人撕得粉碎,可怖到令人毛骨悚然。
眼前這人的靈力卻恣肆暢快,任誰來看,都會將他視作光風霽月的小郎君。
仿佛是個和宿盞麵容相同,脾性卻天差地別的另一人。
可他知道,不是。
不是!
蛛魔從喉嚨擠出喑啞的嘶鳴。
此人就是宿盞!
隻可能是他!
是那個不通人性、隻知殺戮的怪物!
蛛魔死盯著他,忽大張開血糊糊的嘴。
他的脖子已近斷裂,眼下竟爆出駭人的尖利大笑。
神情中的錯愕與怔然,也漸漸扭曲成近乎癲狂的敬仰。
他活動了下螯牙,血液不住從喉管冒出,綠血與透青的毒液淌下,將地麵腐蝕出焦黑的洞坑。
因為疼痛,他的附肢瘋狂扭動著,連毛簇都在劇烈顫抖。可他卻強忍痛意,將殘存的魔息凝成一股,引向燭玉。
“獻……獻給……您……”
便像為尊者遞刃,向主上獻忠。
燭玉掃了眼他拚死送出的魔息。
靈帶驟然收緊,像打了個死結。
魔息猝然消散,碩大的蜘蛛腦袋掉落在地,砸濺開濃綠的血。
他後退一步,避開那血。
下一瞬,那漆黑暗淡的蛛眼上映出了幾點小小的身影。
燭玉抬眸。
不遠處,正有四人互相攙扶著走出蛛樓。
也是看見有人過來了,他才想起什麽,緩動瞳仁,眨了一下眼。
他沒有看去那幾人的臉,而是在濃厚的血腥氣中耐心尋找著什麽。
直至一絲微弱、灼燙的氣息破開腥氣,縈繞在鼻尖。
他循著那氣息抬眸,隨著視線逐漸定焦,一張麵孔映入他的眼簾。
是個年歲不大的女修。
麵孔陌生,穿著打扮他也從未見過。
可看見那人的瞬間,他便像是飛蛾看見火光,踩過一截螯肢,徑直朝她走去。
找到了。
*
毀掉埋在地底的網後,蛛樓也恢複了正常。
如堤岸潰決,整座蛛樓的魔息都朝一處逃去。
虞沛原想跟上,卻被幾陣悶哼牽住了腳步。
她轉身望去,正好看見主角團三人跟下餃子似的,挨個兒被牆壁彈到了地上。
差點兒忘了。
要等男女主安全下山,她的第一個NPC任務才算完成。
虞園長及時收回了步子,問道:“你們還好嗎?”
“我很好,虞師妹不用擔——咳——咳——咳——”聞雲鶴擦去滿嘴血跡,“心……”
虞沛:“……”
他到底是男主還是紮了個口子的移動血包,看著都快死了喂!
係統:“小殿下放心,在座幾個,屬他命最硬!”
因為太弱就把天賦全點血條上了是吧。
虞沛深吸一口氣,然後看向另外兩人:“薑師姐和沈師兄呢?若還走得動,咱們就先離開這兒。”
薑鳶一改方才的驚喜錯愕,忽變得拘謹萬分。兩人眸光剛對上,她便突然移開。
“我沒事。”她聲音不算大,“方才多謝虞師妹。”
沈仲嶼則從懷裏取出一冊藍皮簿子,翻了幾頁。
虞沛見他神情凝重,還以為那簿子上寫了什麽要緊事。剛要問,就聽他道:“現下午休時間已過了,走也無妨。”
不是。
誰家好人會在這種時候看日程表啊!
“既然沒事,那就先離開這兒吧。”虞沛往塔外走,“等出了塔,再決定去處。”
沈仲嶼隨在她身側,又恢複了往常眉眼見笑的模樣。
“不知虞師妹是幾時入宗?”
“半月前。”
半月?
竟才半月。
幾人皆覺訝然。
靈術施展的效果,與咒訣的完整度相關。
好比他們,到現在還需念出完整的咒訣,才能使靈術發揮效用。
可她適才不光連續使用了兩道難度極大的靈術,竟還簡化了咒訣。
這等修為,就算是進到天域學宮,也少有人能與之相比。
這等天賦,又如何會在雜役院?
瞧見三人麵上的疑色,虞沛解釋:“我以前是隨師父隱居修煉。”
跟著鮫群整日打殺,應當也算隱居吧。
聞雲鶴追問:“那師妹如何會來禦靈宗?”
“師父說,天下俊才頗多,修煉方式也多,讓我出來長長見識。”
臨走前她和師父打了一架。
她師父輸了,便讓她滾出來見見世麵,也好知道天外有天,以免生了傲心。
薑鳶:“不知師妹拜師何處?”
虞沛沉默了。
許久,她才慢吞吞開口:“我爹爹。”
一條近丈高的恐怖大鮫,沒打贏她就算了,竟還抱著尾巴躲進海宮痛哭了整整一宿。
那晚,整片海域都飄**著他嘹亮的哀嚎聲。
-
等出了蛛樓,幾人才發現他們離雲漣閣很近,還不到半裏路。
——應是他們剛離開雲漣閣,就進了蛛魔的迷障。
蛛魔不知所蹤,鬼吏也已經跑得沒影兒了。
聞雲鶴望了眼擦著朦朧暮色的天際,道:“那鬼吏貪生怕死不說,還心性狡詐,折回雲漣閣後必然會顛倒黑白。”
沈仲嶼在旁悠悠開口:“雲鶴,他都已是鬼了,哪是貪生怕死,當時怕死了又死。”
聞雲鶴重咳兩聲,嗆得滿麵薄紅。
他緩了陣,才道:“我們既穿了禦靈宗的宗服,便須顧及宗派顏麵,決不容人汙蔑清白。況且,也不能輕易放過那鬼差。”
“咱們想到一塊兒了。”沈仲嶼笑道,“今日天色已晚,與其貿然下山,不如折返回去,也好向鬼域討個說法。”
虞沛默默聽著他們合計如何對付鬼吏。
好。
這個NPC做得還算值。
至少都是有仇必報的性子。
最後,是薑鳶溫溫柔柔地開口:“討說法便行了麽?他今日能陷害我們,明日就能做出更為喪盡天良的事。不如此時趕去雲漣閣,擰了他的腦袋。若擰一回腦袋長不了記性,那就療好他,再多擰兩回。”
聽她用最為溫柔的語氣,說出最凶狠的話,虞沛沉默了。
所以,原書裏的“虞沛”到底是抱著什麽決心,才整日上躥下跳地和這些人作對。
薑鳶溫笑著補充:“況且我們修醫者道,不就是為了這樣嗎?”
???
為了哪樣?
你說清楚啊!
四人還沒走,不遠處便來了一人。
最先見著那人的,是沈仲嶼。
他眼簾稍抬,就瞧見了一馬尾少年。
出身沈家,又早早拜入禦靈宗,使他見過不少意氣風發的年少俊才。
可那些人籠統加在一塊兒,竟還不及來人半分明快落拓。
僅作片刻愣怔,沈仲嶼就擋在了其他三人身前。
見那少年直直朝他們走來,他目露警惕:“閣下是……?”
燭玉挑眉:“我來尋個人。”
“找人?”沈仲嶼笑說,“不知道友要找誰?”
燭玉稍歪腦袋,看向躲在他身後的虞沛。
“銀弋。”他道。
“銀弋?”沈仲嶼瞟了眼身旁的人,“你們認識這人嗎?”
“不認識。”
“沒見過。”
“不知道。”
三個人的腦袋一個比一個擺得快。
“想必道友聽見了。”沈仲嶼道,“我們都不認識這人。這雲漣山滿山妖魔,怕也難找見。”
“不認識麽?”燭玉將佩劍抱在懷中,斜倚著樹。
看似在與他們四個說話,望的卻隻有虞沛一人。
和他不同,虞沛盡量不看他。
銀弋便是她在鮫族的名姓。
她早猜到燭玉會再找水霧,可沒想到,他竟然這麽快就找來了。
從她叫水霧過來,到現在還不足半天!
但細一想,這次她離開和絳海域,已經算得上是兩人分別時間最久的一回了。
與燭玉結交朋友,就和被鮫族收養一樣,都是在虞沛計劃之外的事。
她頭回見著燭玉,是在五歲。龍君要外出平亂,就將燭玉扔去了鮫宮。
那時的燭玉還不像現在這樣明朗,整個人跟不見光的草一樣。
每日就靜坐在角落裏,直勾勾地盯著從身前過的每個人。
不笑,也不說話。
同齡的小孩兒——無論是鮫人還是龍族——都不喜與他玩兒,多數時候都躲著他,罵他是怪胎。
虞沛一心修煉,又不喜歡跟小孩兒待在一塊兒,幹脆把燭玉揪在身邊做起了“護身符”,求個安靜。
時日久了,她才發現他確然有些怪異。
不光是沉默寡言,還有許多細節——
他竟不會眨眼。光是教他眨眼,她就費了不少心力。
靈力也賊高。平日就沒見他修煉過,卻什麽都會。
還喜歡模仿別人,且模仿速度很快。今天學著這條鮫人快步走路,明天就又換了種方式,慢慢吞吞地走。
等和虞沛混熟了,他甚還模仿其他小孩兒與她吵鬧。
到八歲那年,虞沛被他煩得不行,順手往他頭上拍了本書,讓他安靜些。
也不知那本書砸通了他哪處經脈。
從那天起,燭玉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再不複往日的陰沉孤僻,而是軒如霞舉,卻又光而不耀。
他本就長得好,放在多出美人的鮫族裏,也幾乎沒人比得過他。如今又轉了性子,往日在背後厭嫌他是怪物的人,便又紛紛表以好意。
到最後,他那好脾氣反倒成最不足以稱道的優點了。
-
虞沛抬眸,恰與燭玉撞上視線。
也是瞥見他眼神的瞬間,她就明白他認出自己了。
她含糊提醒:“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
燭玉聽出她話裏的意思,應道:“既不在此處,那便算了。”
沈仲嶼眸光稍移,忽發現他腳邊蜷著一坨巨型蜘蛛。
不過腦袋和身體已經分家了,濃綠的血淌了滿地。
……這不會就是那隻蛛魔吧。
“不知這蜘蛛是……?”
“攔在路中,便殺了。”燭玉語氣本想一腳踢開,卻見虞沛時不時就瞟一眼那蛛魔。
他忖度片刻,忽道:“也不知這蛛魔,是腿好,還是內丹好?”
“內丹好!”虞沛搶答,那沒什麽精神氣的眼裏,目下竟見著些許光亮,“螯肢也不錯,鋒利堅硬得很。”
“又不知是血好,還是毒液好?”
“毒液!”虞沛又道,“必須是毒液!”
要不是旁邊還有別人,她隻想現在就把這蛛魔拖走。
燭玉低笑出聲。
他垂下手,隻見一截寒光乍現,那蛛魔的內丹就被輕鬆挑出。
“瞧你是個識貨的,這東西便送你了。”話落,那熒綠色的內丹便在空中劃了道弧,最後穩穩落入虞沛手中。
!
虞沛眼底光亮更甚。
他早該來了!
在她把內丹當寶貝似的裝進儲物囊時,燭玉又挑破毒腺,用瓷瓶裝好,也一並給了她。
在旁目睹完全程的三人:……
這兩人真的剛認識嗎?
見燭玉所著並非哪派宗服,又探不出他修為高低,薑鳶問道:“不知道友是哪派弟子,如何上了雲漣山?”
這雲漣山四周皆有陣法,按理說,尋常人等闖不進來才是。
可他不僅全須全尾地上山了,竟還要在這兒找人。
如何上山?
燭玉收劍回鞘。
自是化龍飛進來的了。
他正要應聲,虞沛便搶先接過話茬:“道友莫不是也被魔物所害,與同伴走散,才誤入了雲漣山?”
燭玉卻隻聽見那個“也”字,問她:“哪處魔物害了你?”
虞沛:?
哥,重點不是在這兒啊!
她委婉提醒:“要是道友也為魔物所害,我們正好可以同行。先去雲漣閣,之後再一齊下山。”
“確是如此。”燭玉朝旁一瞥,“便是這魔物。”
四人望向那被五馬分屍的蛛魔。
……
謝謝,但看著不像呢。
-
原路返回後,他們剛到雲漣閣外,就聽見了那鬼吏的聲音:“屬下已將四位道長安全送到山下,少主可還有其他事要吩咐?”
虞沛震驚了。
這人——不是,這鬼的臉皮如此厚嗎?
薑鳶在旁輕聲細語道:“我要擰斷他的脖子。”
聞雲鶴弱聲應她:“師姐消消氣。”
門內,尺殊忽問:“途中可遇到過什麽?”
那鬼吏說:“其他事倒沒什麽,就是下山時碰見了蛛魔。那魔物將我們引入迷障,想要吃了我等。”
尺殊淡聲道:“山上妖魔非我族類,又久居陣中,聞不得人息。若遇見迷障,隻需用辟魔決。”
這說法恰應了虞沛先前的話。許是心有不快,鬼吏頓了片刻才道:“是小的失職,著了那蛛魔的道。但他一見鬼域通牌,知曉是您差遣我送幾位道長下山,便放我們走了。”
虞沛聽得太陽穴直跳。
這鬼倒厲害,撒的都是些半真半假的謊,還順道恭維了一番尺殊。
若遇上耳根軟的,隻怕還要給他些賞錢。
但尺殊這小冰山顯然不是。
他語氣冷淡:“本君以為蛛魔對鬼域素來不敬,今日才知,原來他敬的是那塊通牌。”
“少——”
“你說將他們送去了山下。”尺殊稍頓,“那緣何此時,他們又在門外?”
話音剛落,大門就自個兒敞開了。
瞧見門外的人,鬼吏渾身一僵。
他們竟還活著?
怎麽可能!
這幾人明明抵不過蛛魔才是。
怎還還多出一個人了?!
但很快他就冷靜下來,搶先開口:“你們既已下山,又為何回來了,莫不是想討要些什麽!”
說著,還有意用餘光觀察著尺殊的表情。
但後者始終冷著臉,瞧不出絲毫情緒。
“你怎的這般顛倒是非。”
聞雲鶴無甚耐心,直言。
“迷瘴來時,我師妹提醒你用辟魔訣,你自視甚高,偏不用。掉入那蛛魔的陷阱後,虞師妹又提醒你一回,若你用了,也無需遭此罪受——可你還是不用!
“那蛛魔攻擊我們,你又不顧魔息有毒,擅自行動。等蛛魔朝你拋出好處了,你便棄下我們,自個兒逃跑。
“這樁樁件件,你有臉麵反駁嗎!”
他身子骨弱,強撐著說出這番話後,就又開始捂嘴咯血。
尺殊見了,擰眉。
“他所言是真,還是假?”
鬼吏篤定他們沒什麽證據,便道:“少主,屬下也不知他們何故回來,又緣何說這些話,但屬下確然將他們送出去了。”
沈仲嶼忽笑:“幸好你已經死了,不然,恐怕還要拿項上人頭來發個誓。”
“你!”
虞沛忽道:“這般解釋下去,隻會吵個沒完沒了,不如……”
沈仲嶼:“不如?”
“不如直接取出記憶,一看便知誰真誰假。”
鬼吏再維持不住冷靜,驚愕看她。
若被取出記憶,遭受的痛苦堪比天雷劈擊。
這是哪兒來的活閻王?
他怒道:“如何不取你的!”
“可以。”
虞沛爽快應道。
她走近幾步,取出一枚熒綠色的內丹,放在桌上。
“但比起我的,取用那蛛魔的記憶更為公正,是麽?”
瞧見那熒綠珠子的瞬間,鬼吏的後背就被冷汗給浸濕了。
他早該想到。
他們能安全出來,必然是打贏了那蛛魔。
可這魔物的汁液毒性極強,他們怎能取出他的內丹?
慌神中,他語無倫次道:“少主,屬下為鬼域差吏,又如何會做損害鬼域臉麵的事。”
對!
他身後可是整個鬼域。
而對方不過幾個禦靈宗的小弟子罷了。
要是尺殊同意查看這內丹裏的記憶,豈不是在打鬼域的臉?
他定不會同意的。
定不會!
尺殊卻道:“若有過錯,此事承認還不算晚。”
可鬼吏早被驚懼衝昏頭腦,認定他會護住自己人。
況且願意來雲漣山守山的鬼差本就沒幾個,如果沒了他,麻煩隻多不少。
由是,他咬牙道:“我依照大人吩咐去做,並無過錯!”
聞言,尺殊看向虞沛他們。
“那內丹無需查了,此事或有誤會。”
鬼吏心喜若狂。
果真!他就知道,少主定會以自己人為先。
可他並沒有高興太久。
隻聽尺殊又道:“讓諸位身陷險境,又遭賊子迫害,俱是我鬼域過錯。”
鬼吏的麵部抽搐兩番,神情僵凝。
賊子?
他忽地抬頭,恰好對上尺殊的眼睛。
眼神漠然,還帶著不易顯的怒意。
完了。
他的心倏然一墜。
“少——”
“你說你入了蛛樓,那蛛魔並未害你。那你可知,如今你的魂魄已受蛛魔腐蝕,不多時便要魂飛魄散?”
仿佛有重石擊頭,鬼吏腦中空****一片。
“少主……我怎的……聽不明白?”
尺殊冷斥:“自取其咎。”
從他說第一個字開始,他就看出他在撒謊了。
他以為那魔毒對他沒有影響。
若他一直久居鬼域,確然如此。
可如今他身處人界,有靈氣入體,那魔息便會借由靈息,緩慢腐蝕他的魂魄。
若他早在迷瘴出現時就使用辟魔訣,魂魄定不會受損。隻要沒吸入太多魔息,也不至於傷得這般嚴重。
但偏偏,偏偏要自掘墳墓。
作者有話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泡泡似 7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