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世界線·97

沼澤深處遍布迷霧與詭秘沉重的喘息。

雨林已經徹底失去了原本的地貌, 安隅伏低身子,視線緩緩掃過那些被汙泥包裹的東西,就連動物或植物也難區分, 如同鬼影重重。

一道風聲忽然從身後抽來,他瞳孔驟縮,轉瞬便出現在幾米之外, 躲開了那道狠辣的鞭打。

泥鞭重重抽入沼澤,黑泥四濺, 一滴沼澤泥濺在臉上, 迅速攤平蔓延,像要把他整顆頭都包進去。安隅毫無表情, 片刻後, 那些黑泥無聲息地在他臉上粉碎消失了,一如從前那些饞蟲上腦的畸種。

巨翅扇開潮濕的迷霧,熟悉的皮革氣息籠罩下來。

秦知律展開羽翼把他從遠處攏到懷裏,低聲道:“小心些。”

“它吞不了我的,長官。”

“被打到總會受傷。”秦知律說,“你一直用不習慣飛行輔助器,就待在翅膀裏吧。”

“好。”

安隅聽話, 任由漆黑的羽翼卷曲起來,把他環在其中, 他抓著光潔整齊的翎羽, 看向已經沒入沼澤的那根泥鞭——和流明之前的描述不大一樣,這裏有些泥鞭布滿荊刺,濃鬱的黑薔薇在其上怒放。安隅眨眼間, 沼澤泥便將薔薇覆蓋了, 但片刻後薔薇又重新破泥而出, 而後再被覆蓋,此消彼長,周而複始。

不遠處突然炸開一聲劇烈的抽打,一根泥鞭狠狠抽斷了另一根,幾片薔薇花瓣破散在空中,帶著勝利的傲慢姿態緩緩沉入沼澤。

秦知律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思忖道:“泥鞭在汙泥和薔薇花枝之間反複切換形態,朝我們抽下來時,那東西是汙泥形態。但有趣的是,薔薇形態一直在攻擊另一方。”

他雖然說著有趣,但那雙黑眸卻冰冷暗沉。

“炎長官在和黑山羊爭奪勢力。黑山羊想要和炎長官徹底融合,而炎長官則在瘋狂絞殺黑山羊的部分。”安隅垂眸低聲道:“您說的沒錯,這完全重演了當初53區淩秋麵臨的局麵。”

翎羽在他手心裏掃了掃,安隅感知著秦知律無言的安慰,又說道:“霧太大了,不知道眠和流明現在哪裏。”

沼澤裏已經無法建立任何信號,就連隊內頻道都無法工作。降落之前,他們根據能量波動,定位了黑山羊所在地,可一落入迷霧,還沒來得及看清那遠處的龐然大物,就遭到了泥鞭的瘋狂進攻,幾個人就這樣被衝散了。

秦知律斂眉道:“眠是非常成熟的守序者,我隻擔心流明會精神失控。”

*

“這東西果然是長官和黑山羊的融合體。”

一根已經斷裂衰敗的泥鞭被幾縷銀白色的長發縛在空中,幹枯的薔薇花枝和質地難辨的泥與肉混攪在一起,眠看了許久才鬆開頭發,任它跌落沼澤。

“完全鑲嵌生長,已經開始融合了。”

不遠處,流明看著最後一片薔薇花瓣沒入泥淖,低語道:“靳旭炎……”

冷汗使得他額前的頭發貼在兩頰,因體力透支而慘白的麵孔卻更襯得那雙眸銳利明亮。

他們正逐漸靠近黑山羊,眠的畸變基因是睡蓮,散發的種子能隔離汙泥。但盡管如此,這一路仍舊艱難,流明豹化的利爪都快被那些泥鞭磨平了。

隻是雖然狼狽,他的進攻卻一次比一次更果決狠厲。

仿佛要將這迷霧,這片天空和土地都生生撕裂。

眠看著他的側影——禁閉室裏全黑的背心和長褲沒來得及換下,他隻在外麵罩了一件鮮紅的罩衫,衣領高高拉起,遮住半張臉,隻露出那對明眸。

在流明來尖塔前,眠見過靳旭炎瀏覽他的演出視頻,那天她站在炎的辦公桌前匯報任務,炎卻在她說完之後把屏幕掉轉過來,噙著笑說道:“你說這世界都這樣了,怎麽竟然還會有一雙這麽明烈驕傲的眼睛,好像這亂世災厄都和他沒關係似的。”

她還記得那天初看到流明演出的驚訝——紅衣巨星,明豔不可一世,那確實是一道難以埋藏的光芒。

流明抬腕拭去下頜的汗水,“不好意思,我很狼狽吧,讓你見笑了。”

“沒有。你穿紅色很好看。”眠收回視線,“但紅色在沼澤裏太惹眼了,這一路的泥鞭幾乎都衝著你來的。”

“嗬。”流明笑一聲,低語道:“不然,怎麽讓他知道我回來了呢。”

眠聞言怔了一怔,有些摸不準這個帶著淡淡嘲諷語氣的“他”是指長官還是黑山羊。她一直奔忙在一個又一個任務中,很少回尖塔,僅見過幾次流明和長官的日常相處。印象裏流明總是說話帶刺,可就是這樣的一身反骨,在這兩個月裏卻無數次試圖跑回沼澤,就連好脾氣的唐風都被他惹惱了,冰冷地威脅道:“再有一次,我會挑斷你的手。”

“你挑斷我的手,我還是要回到沼澤去。”禁閉室裏的流明幹笑著,瘋癲般喃喃自語道:“我不能這麽欠他,把他扔在那兒,自己一個人回來。”

眠是孤兒,雇傭兵出身,最不擅長研讀人的真心。她隻知道,哪怕在流明被強製加入守序者的那段日子裏,他也從沒試圖逃離尖塔。

眠回過神來,凝重道:“黑山羊實在太難根除,這座沼澤已經是它的一部分了。”

“那就不要根除。”流明幹脆地說道。

眠皺眉道:“你說什麽?”

“人類勝利與否與我無關。我隻是要找到他,把他帶回去,僅此而已。”流明目光灼灼地盯著遠處的迷霧,“我有預感,我們離他不遠了。”

泥漿流淌的粘稠聲變得刺耳,那些詭秘的濕重的喘息仿佛就貼在耳邊,讓人汗毛倒豎,但流明的目光卻愈發犀利冷銳。越往他引領的方向走,衝擊過來的泥鞭就越凶猛,比他們剛降落時更難纏。

綿延不絕的聲波從流明豎起的衣領下擴散出,受到幹擾的泥鞭在空中錯亂揮舞,抽打起漫天飛濺的汙泥。而他就在泥陣中迅速穿梭,飛濺的泥漿將衣服抽割得襤褸破碎,傷口的鮮血也混入了汙泥,終端在精神力和生存值大幅下降的兩種警報中反複切換,但他卻無動於衷,反而將終端從口袋中掏出,幹淨利落地向下一拋——

終端投入沼澤,迅速下沉。

眠對流明的終端有印象,那是他來尖塔第一天炎親自定製的。終端背後鑲嵌著紅寶石拚貼的一隻小小血雀。

他渾身裝備都來自炎的專門定製,昂貴得令人發指,但他卻對此嗤之以鼻,哪怕是現在,他也隻冷冰冰地看著終端被汙泥吞沒,毫無痛心的神色。

但不知為何,眠卻覺得自己的心髒被重重刺了一下。

泥鞭的攻擊太瘋狂了,她很難接近流明,不然她很想對流明說:其實你可以說出來的。

告訴身邊人,你很擔心他,你希望他回來,說出口會好受很多。

眠正看著他,卻見流明突然朝她這邊看過來,高喝道:“小心!”

一陣瘋狂的絮語突然擠入耳朵,眠的腦子嗡地渾噩了一秒,她下意識覺得自己被黑山羊控製了,但卻見流明正死死盯著這邊,衣領下的嘴唇似乎正快速掀動,緊接著,她身後傳來一陣密集的濺落聲,如同沸騰欲噴的火山岩漿。

她腦子終於清明,猛地回頭,泥鞭如雨後春筍般林立在後,雖然受到流明的幹擾,但仍姿態瘋狂地要衝上來將她吞沒。

怎麽會這麽多!

眠立即躲閃,大量蓮花種子從發絲和皮膚中散發而出,將那些泥鞭彈開,她的身體在空中旋轉,餘光卻見比她身後更密集的泥鞭如浪潮般從四麵八方向流明撲去——而流明,就像一隻焚火的雀,縱然生長出利爪,卻在滔天的海浪下孤立無援。

無數重漆黑的鞭影從頭頂籠罩下來,流明卻放下了已經化形的利爪。

他是個審時度勢的人,知道這一遭躲不開了。

他仰頭看著那些泥鞭,從中辨識出長著薔薇花枝的,挑唇微笑。

這是眠第一次看見流明露出真正的笑意,她幾乎靜止了動作,因為有那麽一瞬,她忽然明白了靳旭炎的沉迷。

長官一定見過他真心實意的笑,哪怕是在很久之前——她這樣想道。因為這個人太美了,他素日的冷酷讓這曇花一現般的笑更加直擊人心,一見便難忘。

幾棵薔薇花苞掙紮著從黑泥中破出,狠狠地抽打開周圍的泥鞭,像在保護流明。可泥鞭太多,它們很快便凋落下墜。流明伸手,一片在空中飛旋的花瓣落在他掌心,他合掌,一滴淚猝不及防地砸在手指上。

就連他自己都有些發怔。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為靳旭炎流淚。

死亡的氣息從四麵八方朝他湧來,但死亡卻並未降臨。

潑天的睡蓮種子忽然將他環繞,那些泥鞭被阻隔在外,它們瘋狂扭曲著想要衝進來,但那些睡蓮種子卻迅速紮進了沼澤淤泥,幾乎就在一瞬間,潮濕苦臭的霧氣被一陣清新的氣味驅散,無盡的睡蓮從泥沼中抽節而出,花枝瞬間拔高,大朵大朵雪白的睡蓮從從枝頭抽苞而出,舒展開,編成一道密密的屏障,將流明守護其中。

一路上眠都在用種子開辟道路,但那些種子生長很慢,流明還沒見過它們開花。他看向遠處的眠,卻見眠也正愕然。

電光石火間,流明突然明白了,他低頭看向自己身上被抽得鮮血淋漓的破口,此時傷重的已經迅速潰爛腐深,而較淺的那些卻已愈合。

安隅用了時間加速。

隊內通訊癱瘓,雖然他們並不知道彼此的處境,但大概都已經接近黑山羊,遇到了這突然爆發的泥陣。

安隅不見蹤影,卻仍在遠處為隊友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流明哼笑一聲,握緊手中那片幹枯的薔薇,低語道:“看來我必須要去見你了。”

可話音剛落,沼澤深處突然炸開一陣讓人眩暈欲聾的喃語,像有無數人類和動物同時發出詛咒,裹滿汙泥的手臂從沼澤中伸出,瘋狂地向他的腳腕抓來。

他放眼望去,迷霧之下,沼澤中再無一處空地,密密麻麻的黑手破泥而出,嘶吼著要把入侵者拉入萬劫不複。

這是上次在沼澤中未曾經曆的局麵,融合了炎的黑山羊雖然一直在被炎壓製,但也孕育出了更強的能力。

流明心頭抖過一瞬的驚懼,但緊接著,濃鬱的睡蓮清香再次驅散了忽然洶湧的苦臭。

陣陣香氣中,眠清冷的聲音忽然傳入他的耳朵。

“走,去找他。”

隨著那聲清喝,無盡的睡蓮種子潑天而出,紛紛落入沼澤,睡蓮在風中生長搖擺,極盡生命力地抽節,那些花枝牢牢地頂住流明的腰,將他往前送去。萬千黑手在他身後嘶吼,卻被睡蓮死死困在他身後,隻能無力嘶吼著看他遠去。

流明被送出很遠才意識到不對——無論他到哪裏,身後都有源源不斷的睡蓮種子噴湧到身前,提前紮根抽芽,替他開辟道路,但是,另一個飛行輔助器運轉的聲音卻已經消失了很久。

他扭回頭去,發現眠沒有跟上來,迷霧之中,她和他已經相隔甚遠。

流明按下裝置開關,懸停在空中,怔然看著那道身影。

濃密的頭發在迷霧中飛舞,一如睡蓮潔白,可無盡泥鞭和黑手纏繞上那一縷縷發,也箍住了她的四肢。

眠已經不動了,但仍保持著身子前傾,向前護送的姿態。

在尖塔,很少有人會記著眠隻是個年輕的姑娘,因為她實在太像一把冷清的兵器,即便到了此刻,那雙眼眸中也無半點驚慌,仍然如兵刃般堅定冷靜。

眠再也無法向前,黑手拉住她纖細的腳腕,將她一寸寸地往沼澤中拖,她的發梢和腳踝已經沒了下去。

但風嘯般的睡蓮種子仍在散發,仿佛無窮無盡,一直向前衝,越過流明向前,提前為他鋪好通向黑山羊的道路。

眠在迷霧之外對流明勾了勾唇,那抹笑意綻放後,她雙眸中忽然也爆出兩朵蓮花來,銀白色的花瓣在迷霧中飄動,堅決又柔美。

她用竭了這個基因賦予她的淨化之力,掏空了所有的種子,也徹底睡蓮化。

便如那株植物本體一般,終於,自己也紮入汙泥。

一朵發著銀藍色光暈的睡蓮被風送到流明掌心,清新的氣味驅散了一直擾亂他精神力的霧氣。

也將最後一句話送到他耳邊。

“流明,或許我們都出不去了。但希望你能找到他,最起碼,能和他一起沉下去吧。”

話音消散,送出最後一朵睡蓮的眠安靜地躺在沼澤上,任由那千萬罪惡之手撕扯著她的四肢和長發,帶著她墮入深淵。

流明的胸腔仿佛一下子被挖空了,隻剩下心髒重重的搏動。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眠出任務時,他還在為自己的代號和靳旭炎爭論。

那時他冷冰冰地瞪著靳旭炎,“我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代號。”

“免談。”靳旭炎看也沒看他一眼,“其他長官的規矩我不管,在我這,監管對象沒有起名權。”

後來他才知道,眠剛來時給自己起名叫“寂音”,來自一首東方詩。但靳旭炎覺得這個女孩的出身已然集齊了人間最漫長的孤寂,性子夠冷了,要再起這麽個冷名,豈非永遠走不出孑然一身的境地。於是他對著睡蓮檔案看了半天後,強行給她改成了一個和煦的“眠”字。

此刻,沼澤之中的嘶吼與絮語戛然而止,隻有搖擺的睡蓮,讓空氣也隨之振動,發出陣陣悠長的回聲。

流明沒學過什麽東方詩西方詩,但不知為何,他聽著那陣陣回聲,卻忽然想起了那次任務裏靳旭炎隨口一提的詩句——

萬籟此俱寂,但餘鍾磐音。

眠的身體已經徹底沒入泥淖,再不可見。

但沼澤中連綿盛放的睡蓮卻依舊有著勃勃的生命力,一眼望去,會讓人錯覺這根本不是沼澤,而是一座美輪美奐的蓮池。

睡蓮們源源不斷地抽出新的花苞,沼澤中的黑手開始剝脫汙泥,露出原本早已腐壞的動物肢體,

大朵黑薔薇拱破黑泥,從泥鞭上綻放,轉頭便朝其他仍要靠近流明的同類抽去。

黑薔薇和睡蓮迅速侵占了這個目之所及的空間,穿插纏繞,在流明麵前徹底打開了一條通道。

通向沼澤中心。

要將他,送到靳旭炎麵前去。

流明倏然轉回身,再也不向身後看一眼,不看那些旺盛卻也正片片凋零的睡蓮,也無視薔薇自斷根枝的殘忍。

他決然地向前,沿著那條被開辟出的道路,一直向深處。

直至迷霧的盡頭。

迷霧盡頭,沼澤之脈,卻不見當時黑山羊的形狀。

一根通天的黑薔薇,正安靜而磅礴地佇立在汙泥之上。

作者有話說:

【碎雪片】沈澈(1/1)還以清潔

一個孤兒,從前是雇傭兵,現在是守序者。

傭兵的使命是殺戮,而守序者是守護。

但這二者並無太大分別。

因為畸變前與後,我都沒有作為人的感覺。

也許我注定隻是一件兵器。

冰冷,堅硬,謝絕靠近。

我的存在,隻為達成使命,不受情感牽絆。

睡蓮常被用作供奉神明的祭品。

它有淨化之力。

掌握這項能力後,我就知道,此生的使命就是這樣了。

還人間以清潔,甘獨自赴泥淵。

我確實從不感到孤獨。

但如果有牽絆之人,就別再獨自凋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