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世界線·96
安隅從禁閉室出來後一路無言, 垂眸跟著秦知律走入電梯,秦知律問道:“有心事?”
“嗯?”安隅抬起頭,眼神有些空茫, 過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按樓層,一邊說著“沒有”一邊伸手去按199,秦知律的手卻越過他按下1層, 說道:“有話跟你說,到外麵去。”
臨近午飯, 尖塔一層空曠無人, 秦知律走在前麵,路過守序者誓言, 停住腳步。他注視著父親的雕像和那幾行誓言文字, 看了一會兒才繼續向外走。
尖塔背靠主城,遠處則是一片空曠的雪原。
安隅冷不丁想起,其實當初秦知律假意要槍斃他的地方就離這兒不遠,隻是那時他對主城一無所知,腳下踏出的每一步都是那樣陌生而龐大,讓他忍不住在驚懼中瑟縮。
安隅抬頭看著幹淨肅殺的天空,“雪停了, 長官。”
秦知律低沉地“嗯”了聲,“消失得幹幹淨淨。”
“它真的下了將近兩個月嗎?”
“沒錯, 一刻都沒停過。”
“難怪這片雪原好像比去年這個時候更厚重了。”安隅跺了跺腳下的積雪, 在一片白亮中回頭看著秦知律,“我聽說去年冬至也下了好大一場雪,今年到冬至這天卻反而雪停了。”
“聽說?”秦知律沉吟片刻, 點頭想起來了, “去年冬至的雪是下午才開始下的, 那時候你應該已經昏迷了。”
“嗯,我是後來做基因測試時聽研究員們聊天才知道的。”安隅抿了下唇,“光顧著流明了,您能被非生物畸變感染的事,輿論平息了嗎?”
秦知律淡然搖頭,“不重要。”
“那,黑塔是什麽態度?”
“黑塔……”秦知律頓了下,“我在99區就把感染源切除幹淨,沒有受到真正影響,黑塔沒什麽可質疑我的。對了,西耶那的基因試驗已經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她表現出了和我一模一樣的穩態特質,黑塔已經高興瘋了,雖然她還不夠強大,但他們都期待她或許會成長為第二個我。”
安隅鬆了口氣,“也是,隻要您最終沒被感染,仍然是所有人最大的倚仗。”
秦知律不再言語,他站在安隅幾步之外看著他,黑眸深邃寧和,但卻似乎有一些不同往日的情緒在那雙眸中明明滅滅。安隅也注視著他,眸光同樣有著微妙的閃爍。
雪原太安靜了,雪停後,連風聲都消寂,讓習慣了風雪的人會錯覺時間已然凝固於此。
許久,安隅收回視線,垂眸輕聲問道:“長官要和我說什麽?”
秦知律長吸一口氣,從出神裏掙脫出來,“炎和黑山羊陷入僵持,我們過去已經是給天平增加砝碼,常規作戰就夠了。”
安隅不確定道:“您的意思是……”
“你不要進入混亂反應,不要暴露出來你能克製一切混亂。99區的寓言我已經如實匯報黑塔,他們或許會懷疑我與混沌紅光相關,但沒人能猜到金色人形就是你的象征。隻要你的能力不外泄,他們永遠都不會想到。”秦知律深吸一口氣,“蔣梟是你非常可靠的親信,他對你的忠誠是超乎尖塔上下級之外的。西耶那的意誌獨立於黑塔,他們都已經答應我絕對保密。”
“好。”安隅立刻點頭,他緊接著又張了張嘴,但卻欲言又止。
秦知律挑眉,“你好像有話說?”
安隅不吭聲了,他就站在那裏看著地麵上的雪,又回到了悶頭不給回應的狀態。
秦知律已經習慣了他時不時就縮回殼子,他依稀猜到那本來是一句“謝謝您”,但不知道為什麽沒說出口,又等了一會兒,見安隅還是不吭聲,於是笑著轉身道:“走了,三小時後出發。”
“長官!”安隅突然開口,“時間重置之後的事——”
秦知律腳步一頓,回過頭看著他,“什麽事?”
安隅一下子抬起頭,皺眉。
他很少對秦知律露出這種近乎指責的表情,秦知律又問一遍,“什麽事?”
“您明知故問。”安隅咬了下嘴唇,“淩秋說站在高處的人都一個樣。”
秦知律挑眉,徹底轉過身來朝著他,“一個樣,是什麽樣?”
“睡過就算。”——淩秋曾經這樣感慨:“嚐了滋味就收手,哪裏會在某處徹底滿足呢。”
雖然這話並不完全匹配當時發生的事,但安隅看著秦知律理直氣壯的樣子,仍然覺得有點氣惱。
“我吻了你。”秦知律忽然說,“我知道你根本不懂這些,甚至大概率會懼怕這種複雜的人際牽絆,所以別想了。當時我隻是……”他頓了下,黑眸幽幽地看著安隅,“我隻是太震驚了,至今我都想不通你的腦回路是怎麽轉的,會朝自己開槍來賭我的命。”
他說到最後聲音低了下去,從安隅臉上收回視線,眼眸掃過地麵,一如既往冷淡,但卻又似乎有些低落。
秦知律又轉回身往門口走,“抱歉,為我當時的失控和……”
一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開槍或許是因為,我愛您。”
秦知律的腳尖硬生生頓在了雪地上。
身後那個聲音太輕了,哪怕此刻明明沒有風,卻好像仍然隻是某種虛無縹緲的錯覺。
但緊接著,那個輕飄飄的聲音再次響起。
“淩秋說,愛是願意為另一個人做自己絕不可能做的事。他那時舉了個例子說——”
“比如你這個惜命鬼,願意為另一個人身赴死地,願意把麵包分享給那個人,那就是愛了。”
彼時的淩秋笑嗬嗬地對安隅這樣解釋。
安隅困惑地看著他,“第一條我能明白,但第二條……我也願意把麵包分享給你啊。”
“這難道不是因為我們兩個的麵包都是我賺來的嗎?你搞清楚點,是我把我的麵包分給了你,不是你分給了我。”淩秋氣得打他,但過一會兒又垂眸淡笑著說,“那或許還要加上,格外理解和心疼那個人。”
安隅還沒來得及把這個例子說出口,秦知律就回頭打斷了他,“不要用別人的理論給自己的情感下定義。”
“我沒有。”安隅小聲辯解。
他用腳尖輕輕搓著地上的雪,低聲說著,“我很難理解任何人,包括走得近的祝萄和典。即使是淩秋,我熟知他的一切,但他仍然總得親口告訴我他的理念和做事的原因,那些解釋總是會有一些讓我想不到的部分。”
“可我卻能理解您,長官。”安隅又抬起頭,金眸坦然地注視著秦知律,“別人都說您最難測,可我偏偏理解您的一切,我知道別人對您的哪一句認知是錯的,知道您內心深處真實的想法,但也知道您並不在意被誤解,甚至理解您為什麽不在意。雖然……我自己反而會有點在意,替您在意。”安隅抿了下唇,聲音又低下去,“我相信,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做到了這點。”
“我從來沒有替別人難過,長官,連我自己的難過都很少。除了麵對您之外,我一直停在原地,我的社會化從來沒有過長進。”
秦知律喉結動了動,“所以呢?”
安隅覺得那幾個字已經在嘴邊,“所以我覺得我愛——”
“你不能對我有個人情感。”秦知律斷然打斷了他。
安隅茫然了一會兒,“為什麽?”
“你知道監管對象存在的意義是什麽?”秦知律麵色似乎依舊平靜,“你是高層預備役,是我這個位置的預備役。”
安隅喃喃道:“這和愛上您矛盾嗎?”
“當然矛盾。”秦知律聲調一下子揚了起來,“因為你這個位置原本就是我挑選出來,在未來必須要……”
他猛地頓住,沒有把話說完。
安隅這才發現他的胸口在劇烈起伏,那雙眼眸中好似有激烈的掙紮,隻是被他那冷沉的目光和風衣遮掩了。
“在未來要什麽?”安隅追問。
秦知律沒有回答,安隅等了好一會兒後低聲說,“無論在未來要什麽都可以,但我絕不會做您的預備役,在99區我就說過,會永恒不動搖地與您站在一端。”
秦知律的笑有些動容,卻更落寞,“可那時我也已經回答過你,這是個很天真的承諾。”
他攤開掌心朝著天空,“比如這場雪,瘋狂呼嘯了兩個月,你以為風雪是這個災厄時代的永恒,可它終於也停下了。”
秦知律語落,卻見安隅肩膀輕輕瑟縮了一下,就像雪原初見那天。
隻是那天他是因為恐懼,而此刻,那雙躲閃的金眸已經掩不住失落。
秦知律聲音低啞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天在那個場景下的失控確實並非偶然,安隅,我很愛你,或許從很早以前就已經開始。我很想吻你,想了很久,克製了很久,但是我們不能相愛,或者至少,你絕不該愛上我,你……”
秦知律到這裏又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看到安隅眼中的困惑越來越濃,與之相伴的還有悲傷,和那雙澄澈的眼睛一樣,純粹的悲傷。
他喉結翻動許久,才終於把當時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安隅,世界上是沒有永恒的。”
秦知律知道自己解釋得很糟糕,但他沒辦法說更多,隻能丟下一句“走吧”便轉身想要大步回到尖塔裏,可轉身的瞬間,卻看見一滴淚從安隅的眸中奪眶而出,雖然安隅立刻抬手把它抹去了。
這不是秦知律第一次見安隅哭。
他見過很多次他因疼痛而湧出淚水,見過他故意抽泣著撒嬌,見過他為淩秋落淚,也見過他在遇見淩秋AI後潮紅的眼眶。
但都不如這一滴淚衝擊他。
因為不僅是悲傷,那個人太難過太委屈了,站在雪地上,憔悴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見。
秦知律恍惚了一瞬,在那一瞬他腦海裏閃過的卻是無數次安隅決戰的樣子——在他麵前,好像從來沒有那個早已站上主城和尖塔頂端,不可一世的角落。雖然馴順都是安隅裝出來的,有時甚至比他更強勢,但他麵前的安隅卻一直隻是初遇時的安隅,很脆弱,在這個災厄的世界中格外容易受傷。
他在恍惚中無意識地往回走去,一直走到安隅麵前站定,那雙金眸立即盯住了他,眼眶中還蓄著淚水。
秦知律看著安隅起伏得愈發劇烈的胸口,就像又回到了53區應激最嚴重時的樣子,他腦子很亂,從來沒這麽亂過,還沒想好突然走回來要對安隅說什麽,卻忽然聽到一聲凜冽的風嘯。
好像真空的世界突然被揭開了罩子,那陣風從曠遠之處瞬間來到眼前,他眉間一涼,錯愕地看著漫天忽然呼嘯而起的雪。
又下雪了,比這兩個月來更大的雪,紛亂厚重地壓下來,讓剛才那短暫的雪停變得格外不真實。
也讓他不久前拿雪來反駁安隅的論據顯得有些滑稽。
風雪在空中旋轉著飄灑,甚至有一片雪花衝進了安隅的眼睛,但安隅毫無反應,那雙金眸死死盯著秦知律,他顫抖哽咽,語無倫次地飛快道:“說了這麽多,也沒有一句是實打實的理由。所以,您還是像淩秋總結的那樣,像53區的資源長那樣。您很不道德,人品很差,也不講道理,您現在一定在想,突然又下雪了,要拿什麽來狡辯,說服我沒有永恒。但有沒有永恒明明和我愛上了您沒有任何關係,我開槍之前就已經決定要一直堅定地和您站在一端,不管對麵有什麽,也不管您是一個不道德、人品差、不講理……唔……”
秦知律氣息比他更急促,攥著他的腰凶猛地把他摟到麵前,用力吻了下去。
控訴聲戛然而止,隻剩下呼嘯的風。
比初見那天更凜冽囂張。
秦知律腦子從來沒這麽亂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不可彌補的錯誤。
但他也從未如此清醒過。
“對不起。”他托著安隅的後腦勺,用力而溫柔,像捧著很珍貴的東西,“我說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胡話,我收回,你隻記著那一句就好。”
我很愛你,很想吻你,想了很久,克製了很久。
但,以後不再克製了。
他不知道此刻的心痛和未來的心痛孰輕孰重,但他最終在那一聲聲哽咽中敗下陣來,或許就像一年前,在那人精心演繹的淚水和啜泣聲中心軟。
這一切都仿佛早已注定。
他恨自己讓安隅難過流淚,讓安隅無助地站在他背後這麽長時間。
安隅說的沒錯,確實和下雪無關,下雪是個糟糕的比喻。因為無論雪能不能停,這個世界都沒有什麽永恒。星球、銀河、宇宙、宇宙之外……萬物終將走向混沌,他們隻是一個時代的抗爭者,這個時代的渺小就如宇宙中一閃而逝的光暈。
甚至連光暈都沒有。
可,即便他們一敗塗地,即便那片混沌終於無法阻止地將在這個時代到來。
他也要在災厄中吻他。
作者有話說:
【廢書散頁】37 永恒
什麽是永恒?
你麵前有一百條路,九十九條指向同一種結局,隻有最後一條指向截然不同的另一種。
從概率的角度講,如果把一百這個數字變成無限大,那這單獨的一種結局就是不可能事件。可萬一它真的發生了,那就意味著,它可以被看作永恒。
後來,人們總是回憶2148年冬至的雪,他們說,那場雪帶來了轉折。
但那場雪帶來的隻是一線生機。
真正的轉折發生在2149年冬至。
那年冬至,那場短暫複興的大雪。
在飄下的一瞬,人類的勝利成為注定。
而他與他也成為永恒。
流落在人類認知和記憶之外的,無聲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