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主城·71

深海。

龐大的煙霧水母群在安隅麵前呼嘯而過。

鬆散的傘帽在水中舒展翻騰, 觸須抖動,煙霧在點點光亮中彌漫。

“小心毒液。”秦知律在耳機裏提醒道。

一隻觸手從安隅身後靠近,纏繞著他的腰, 將他向後拉開。

幾簇顏色詭譎的**擦著安隅的發絲躥過,迅速消弭在海水中。

由於海水阻力,秦知律拉著安隅的動作變得很緩慢, 安隅像看一場慢放電影般看著那些毒液遠離自己,龐大的畸群漸行漸遠, 水母群後, 是一群身材尖銳的魚陣——它們是真正的任務目標,一群深海魚將卵產入附近餌城水源, 大量孕婦誕下魚形畸種, 一胎就有幾十上百隻。

扭曲的人類臉頰開著鰓,在水中猙獰地鼓動,尖銳的魚鰭和牙齒折射著水母發出的點點波光,在漆深的海底掀起一片片五顏六色的光浪。

成千上萬的畸種,而任務執行者隻有秦知律和安隅。

安隅在氧氣麵具後深呼吸,耳機裏,長官的聲音像是隔了一重重的霧:“很美, 是吧?”

“嗯。”

秦知律用觸手絞死那些水母,說道:“世界真相重重, 畸類隻是個相對的概念, 所有生物都在維護自己建立的秩序罷了。”

探照燈垂在安隅額前,他在那一點光亮中看到龐大的黑色章魚緩慢遊動,上百隻粗長的觸手在水中呼吸般舒展蜷縮。

秦知律像一隻優雅而龐大的海妖, 在水中轉動著將觸手收斂, 恢複了人類軀幹。而後他輕輕擺動雙腳, 兩隻水靴脫落,雙腳並攏拍打水麵,安靜地閉上眼。

攏起的雙腳逐漸化形成一條流暢的魚尾,漆黑的鱗片順著海波向一個方向整齊地倒去,寧靜而磅礴。他睜開眼時,黑眸中有片刻的失神,隨即擺動魚尾,遊向那畸群。

安隅在遠處看著這一切。

海底生物被畸潮驅趕向四麵八方,唯獨他的長官擺動魚尾獨自向更深更黑處迎去,在畸潮中掀起巨大的漩渦,無數殘肢和鱗片在漩渦中翻攪四散。

海底的戰場寂靜而血腥,在一片斑斕中,那漩渦越攪越大,直至終於停歇,漩渦中心隻剩一尾人魚。

秦知律悠哉地擺尾,讓海水衝刷去那些沾附的汙濁。

很快,他又恢複了無暇的漆黑。

他在耳機裏輕微氣喘著,“走。”

安隅本能般地輕聲道:“您的畸化和別人很不一樣。”

秦知律在不遠處等著他靠近,漫不經心一問,“哪不一樣?”

“很美。”安隅還沒學會委婉和羞澀,隻坦誠地表達心裏的感受,“不是那種畸態的美,而是一種很純粹的美感,讓人想要觸碰。”

遠處,那尾人魚的身形微頓,秦知律忽然回身朝他看過來,魚尾推開海水,遊到他身邊。修長巨大的魚尾輕輕彎曲,在他腰腿上擦過,結實富有彈性,擠壓著他,又若即若離。

黑眸凝視著他,比海底更深邃,“像這樣嗎?”

海底太寧靜了,安隅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很響,很有力。

“長官。”他鬼使神差般地說道:“如果我也能隨意畸化就好了。”

隔著麵罩,他似乎看到秦知律挑了挑眉。

“你想要什麽?”

“魚尾。”安隅說,“和您一樣。”

話音落,秦知律卻忽然朝他伸出手。

他不知道長官要做什麽,隻是本能地也朝長官伸出手。

皮手套輕輕捏著他的指尖,替他摘掉了潛水手套,拉著他的手,緩緩放在自己的魚尾上。

安隅掌心顫了一下,指尖順著鱗片的方向撫摸。

滑韌,堅實的觸感,戳下去,得到極具彈性的反饋。

他向下摸,摸著摸著,忽然感覺長官似乎不由自主地往遠躲了一下,抬眸卻見那人的神色有些奇怪。

秦知律摘下一隻手套,捉住他的手,攥著他說道:“走吧,去下一個區域。”

深海無限。

一個又一個作戰區域。

秦知律能表達出無窮種畸變特征,但他厭惡畸變,常用的基因隻有幾種。

在深海,他喜歡作為章魚或人魚出現。

在沼澤,他會化出豐茂纏繞的藤蔓,藤蔓上開出各類花卉,安隅多看幾眼,他就會隨手摘下一朵送給他。

在荒漠,他舒展漆黑的羽翼,安隅安靜地坐在翅膀上,在高空灼熱的風中微微眯眼。

每當回到主城歇腳時,安隅都會在電梯裏偷偷看恢複人型的長官。

寬肩窄腰長腿,像一把筆直鋒利的刀,安靜地回到刀鞘,等待下一次亮刃。

汗水沿著輪廓分明的側臉滑下,滴入脖頸。隨著呼吸和動作,肌肉在光潔的皮膚下優雅而澎湃地伏動。

淩秋說過,人類總會不可避免地沉迷於美麗的事物——美麗的動物與花卉,美麗的星空和深海,以及,美麗的肉體。

安隅忽然意識到,待在長官身邊,就能同時擁有所有的美麗。

沒有超畸體作亂的任務都很輕鬆,秦知律一天就能清掉一串。尖塔論壇說,大佬又開啟了毫無感情的清掃模式,讓人想到他十六歲那年——十六歲的秦知律正是依靠這種冷血的效率,一舉征服了尖塔。

但一直陪在旁邊的安隅卻不覺得長官冷血,相反,他覺得長官出任務時的笑容越來越多了,不像初見時那樣冷暗,反而更接近八至十六歲間的狀態。

——那個剛剛踏入人間,還未跌落深淵的少年秦知律。

安隅從之前的任務疲憊中完全恢複過來後,就開始隨手為長官打一些小助攻。

他們的配合似乎有天然的默契,秦知律很快就習慣了遠處的畸怪忽然出現在射程中,會在受傷時淡定地盯著傷口,直至它迅速愈合。當一隻體型堪比小型戰鬥機的毒蜂朝他噴射毒液的刹那,毒蜂在空中驟停,毒液凝滯在口器邊緣,高空之中,他神色泰然,引臂一槍打爆了毒蜂圓隆的腹部。

毒液向大地潑灑,秦知律低眸向下看,地麵上的安隅朝他勾了勾唇。

任務間歇,秦知律一邊撕開能量棒一邊說道:“你最近笑得很多,有新的社交關係嗎?”

安隅正在和小章魚人聊天,聞言迷茫地從屏幕裏抬起頭,“最近一直在陪您出任務,除了您和您的AI,幾乎沒跟任何人交流。”

秦知律看了他一會兒,哼笑一聲,“那也許是我的錯覺。”

小章魚人忽然彈出一條消息。

-其實我沒你想象得那麽冷酷,你也可以和我說一點有趣的話,做一點有趣的事。

安隅問:和你,還是和你的學習對象?

-都行。雖然我的本意是和我,但顯然你更在意我的學習對象。

安隅對著終端愣住,直覺告訴他,他正麵對一個前所未有的社交窘境。

小章魚人最近似乎有些忌憚自己的學習對象,而這種忌憚的根源是他的區別對待。

他正糾結地打字、刪掉、再打字,小章魚人已經背過身朝房間蠕動去了。

-別糾結了,我隻是一個替你模擬和他社交的AI。

-雖然不是每個AI都有工具人自覺,但我有。睡覺了。

安隅抬起頭,長官已經在黃沙中回到高空,繼續和毒蜂廝殺。

耳機裏,他冷道:“你還能更事不關己一點嗎?”

“抱歉。”安隅立即收起終端。

秦知律扇起羽翼,在即將把一隻黃蜂拍碎的瞬間,那隻黃蜂忽然出現在了幾百米外的距離。

空刀了。

秦知律和黃蜂一瞬間都很懵。

戰鬥結束,秦知律背後鑽出一隻觸手,朝安隅激抽而來,卻在靠近時卸掉了力量,隻將他緊緊地一圈圈纏繞,勾到自己麵前。

他冷臉質問道:“你想幹什麽,造反?”

安隅費勁地把手從章魚腳的捆綁間抽出來,舉著終端道:“您的AI讓我和您多開玩笑。”

秦知律挑眉,“看來它把你教壞了。”

安隅小聲提醒,“它的一切言行都來自對您的學習,長官。”

說這話時他有些緊張,但秦知律沒什麽發怒的反應,隻是哼笑一聲,觸手更用力地擠壓著他的腰。

安隅早就適應了長官的各種擬態,尤其是章魚。

但有時,過於緊壓或深入的觸碰,還是會讓他一瞬間產生逃離的本能,但又沉溺於那種新奇的身體刺激。

……

畸潮在世界各地泛濫,秦知律每天對著終端上不見盡頭的任務皺眉,安隅終於看不下去,主動領走了一件。

那是他第一次獨自出任務,草原上的畸變巨獸巨浪般朝他奔來時,他隻擺弄了幾下空間,然後用幾枚熱彈輕鬆結束了戰鬥。

——那條戰鬥記錄隻有三分半,但卻隔日就衝上了尖塔播放榜單前列。

“這太合理了。”比利一邊循環播放一邊評價道:“快節奏的感官刺激,短視頻就是這麽火的。”

時空異能者在清掃普通畸種時表現出了無與倫比的效率。

在一次次重複的練習中,安隅對時空的操縱已經像思維流轉一樣自然,雖然他仍然是個能被畸種輕易捏死的脆弱之軀,但髒東西壓根來不及靠近他。

如果秦知律不跟,他就會帶上安和寧,但大多數時間裏,他們隻站在他身後發呆,白藍的閃蝶悠閑地在他身邊振翅——影像資料上線後,論壇裏戲稱那些蝴蝶為安隅的專屬氛圍組。

安隅恍惚間意識到,人類的變化確實很快。

淩秋曾說,人是環境生物,環境的顛覆會導致人的顛覆。在適應環境急變時,心理和行為遠比身體有更高的調整空間,這也是人淩駕於其他生物的優勢。

不知從哪天起,他不再畏懼大人物。陪同長官一起進出黑塔時,從玻璃的倒影中,他看到了自己和長官一樣冷沉的眼神。

有時深夜去給長官送麵包,看見長官伏在屏幕前睡著,他就會戳開長官的終端,在垂耳兔的入侵警告下,把長官明天要清掃的幾個區域劃給自己。

戰績積分一路狂飆,麵包店和投資收益都很可觀,許雙雙開始建議他租用工廠,推出低售價的預製品麵包。他原本不想麻煩,但隔天在任務中路過53區,雲團下,新的低保區高樓正在建設中,安隅隔著舷窗安靜地注視了許久,而後終於把建工廠的想法發給了嚴希。

他還記得,在幾個月前的任務裏,他曾站在廢墟上對混在畸潮中的人類說過,主城無法承諾太多,唯一可以保證的是,活著就會有麵包吃。

財富與聲望迅速飆升,“角落”代號迅速穿透尖塔,主城,向全世界擴散出去。

2149年的春天,人類遭遇了非生物畸變的侵襲,時間詭象,以及一波迅猛而密集的畸變狂潮。

但也是那個春天,人類擁有了第二道堅固的防線——秦知律收容教導的監管對象,角落。

但角落似乎很低調,在畸潮放緩後,他又開始推任務了。

上峰提議他和秦知律一起參與黑塔決策,被秦知律斷然拒絕。

“嚴格意義上,角落仍然沒太多人性。”秦知律麵不改色地對頂峰說道:“一隻會親近個別人類的小獸罷了,動不動還有自毀傾向,所以別對他抱太大期望。”

*

夏季終於到來的某天,安隅在射擊訓練室啃著麵包靜靜等待長官。

今天剛好是他第100節射擊訓練課——很不幸,他仍然沒能克服持槍的恐懼。

淩秋曾說,人類遲早得和自己注定做不到的事和解。安隅非常認可這個觀點,他希望長官也能快點認清事實,別再逼著他每天來這裏聽響了——他現在睡眠時間已經和普通人一樣,但他嚴重懷疑那是被槍聲嚇出睡眠障礙的結果。

秦知律走進來,卻沒有拿槍,而是說道:“新任務,跟我走。”

安隅驚訝道:“這波畸潮不是已經減少了嗎?任務大廳恢複了綠色信號燈,人手有富餘了。”

秦知律點頭,“是平等區求救,其他守序者不能動,你跟我走一趟吧。”

平等區靠近尤格雪原,漫天的風雪折射著讓人炫目的極光。

畸化的北極雪鴞體型大得恐怖,在空中撲扇蒼翼朝人類活動區飛襲而來時,蒼穹都仿佛被壓低了。它們一邊發出瘮人的怪叫聲,一邊在空中三百六十度不受限地旋轉脖子——平等區的普通人類光看一眼就會崩潰,已經有幾十人被嚇到失智。

但這種沒有詭異能力的畸種,對安隅而言沒有任何區別。

他心念意動間,天際四散的雪鴞瞬間攏於一點,剛剛趕到的蔣梟毫不猶豫地扛起炮筒,送上了一發高當量熱彈。

劇烈的爆炸火光將極光都吞沒,彌斯震驚地看著安隅,舒展在身後的巨翅繃緊顫抖。

彌斯是個中年人,布滿幹裂皺紋的皮膚讓他有些顯老,但他身材高大緊實。從畸變體征看,大概兼具了鷹類與陸地猛獸的基因型。

安隅的終端上彈出小章魚人的提醒。

-這似乎是我那學習對象的前輩。

於是安隅主動開口,“您好。請別見怪,這是我的能力之一,讓物體穿越空間。”

“他叫安隅,我和您說起過他。”秦知律淡然接口道:“時間與空間的操控者。”

彌斯眸光顫栗,許久才道:“時間……那他能不能……”

“不能。”秦知律一頓,“目前還不能,以後不知道。”

許久,彌斯才收起意味深長的眼神,低聲道:“不要讓黑塔產生太高期待。”

“我明白。盲人在恢複光明後,第一件事就是丟掉一直幫助他的拐杖。所以安隅將作為一張底牌,而不是第二根拐杖。”秦知律頓了頓,“這個世界有一個秦知律,已經夠了。”

安隅在機械羽翼的幫助下飛上高空,在耳機裏聽到秦知律和彌斯的對話,不自覺地皺眉。

他的情緒好像越來越多了,有時會讓自己也很困擾。

他在畸潮中鎖定雪鴞王,連給蔣梟的反應時間都沒留——同一空間的高頻彈動讓雪鴞王身體被劇烈撕扯,轉瞬便在高空炸裂成碎片。

碎片淋漓落下,平等區的人舉頭仰望,震驚,期冀,恐懼。

安隅按下羽翼按鈕,讓自己緩緩降落。

“累了,長官。”他說,“回去吧。”

登上飛機前,蔣梟一路小跑追過來,“很高興在這裏與您重逢!看來您獲得了真正的成長。”他停頓下,紅瞳激動得顫栗,“現在的您氣勢極強,您果然是注定的領導者。”

安隅瞟了一眼他短袖下露出的手臂,“你真的不冷麽?”

他裹了三層禦寒服,死貴,要五千多積分一件。

好在是長官買單。

蔣梟歎了口氣,“還記得我的第四重畸變嗎?我給您寫過信,是北極柳,唯一的能力是抗寒。”

安隅想起來了,看他有些失落,胡亂安慰道:“以後如果有冰箱畸變,羲德一定不願意接這種任務,剛好派你去。”

蔣梟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謝謝您的信任。”

安隅看著他消瘦的麵頰,“什麽時候回去?”

蔣梟正色道:“等平等區熬過這個畸潮爆發期吧。雖然此行沒得到精神增益基因,但我心態好了很多,希望能更好地為尖塔效勞。”

安隅隨意一點頭,轉身朝飛機走去,“尖塔等你。我還空了一個綁定輔助的位置。”

蔣梟震驚,緊接著,興奮從那對紅眸中躥了出來,他立即朝安隅大步追去。

安隅小跑起來,聲音被風雪帶到身後:“前提是你控製好自己變態的言行!”

八月下旬,穹頂之下的主城人正式迎來了盛夏。

畸潮徹底告一段落,安隅進入休假模式,除了每天回尖塔健身和睡覺,其餘時間都泡在店裏。

角落招牌麵包已經推出了預包裝款,借助生產線和物流鏈,全世界的餌城人民隨時都能以極低的價格購買,薄利多銷。

麵包店也即將上架第一款手作餅幹,以夏季限量的形式推出。

安隅提前拿到了外盒打樣——漆黑的方形紙盒,用一張附贈的薄皮革包好。

許雙雙摸著皮革感慨道:“手感真好,又薄又韌,肯定很貴吧。”

見安隅不吭聲,她又歪著腦袋道:“老板,這個不添加進成本嗎?是不是咱們的大金主讚助的?”

安隅回神,茫然道:“咱們的大金主是誰?”

“蔣氏啊。”

安隅立即搖頭,“不是。”

皮革確實免費,但買單的是長官。他最初隻對長官說,想要純黑色、有神秘感的材料,沒想到長官直接下單了手套用的皮子。

實在太有錢了。

後廚撲出濃鬱的糖霜和黃油香氣,麥蒂端著烤盤笑道:“試吃來了!”

餅幹盒子裏一共有四款口味,安隅挨個品嚐,而後心情愉悅地開始寫商品描述。

「災厄的餅幹盒子」

「看上去很不祥嗎?」

「沉寂在角落裏的餅幹盒子,兩層包裝,四款風味,都包裹在黑色中。

章魚餅幹:極下功力的麵團,彈而韌,你用牙齒輕輕觸碰它,它的觸手有力地回應你。

魚尾餅幹:黑麵團裹著海鹽風味跳跳糖,在舌尖釋放氣泡,是來自海底空靈的拍打。

羽翼餅幹:硬度最高,曲奇表麵撒上薄荷味糖粒——高空之風雖然凜冽,下麵卻有堅固的承托啊。

花枝餅幹:甜度最高,奶油填滿麵團內餡。沒什麽特別的,充盈的甜感即是禮物本身。」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它看上去很不祥嗎?」

安隅寫了密密麻麻一小黑板,身後麥蒂和許雙雙都在吃餅幹,酥鬆的咀嚼聲充滿了房間。

安隅背對著她們問道:“會不會太長了?”

“不會。”

一個陌生的,有些嘶啞的女聲回應他。

安隅驚訝地回過頭。

在店裏泡了大半個月,這個女孩是近一周才出現的。他對她印象很深,因為她總戴著一頂黃色的舊棒球帽,低頭遮住五官,從不講話。

麵包店每天下午到晚飯之間會閉店休整幾十分鍾,時間不固定,但她每天都能精準地抓住剛開門的時機,進來買兩三隻新出爐的麵包,當天吃完,第二天再來。

這個女孩身材很好——用淩秋的話說:胸大腰細腿長,瘦而不柴,肌肉和脂肪的比例恰到好處。無論世界如何演變,災厄如何摧人,人類永遠能欣賞這種美。

安隅對好身材沒概念,他隻覺得她的輪廓有些熟悉,尤其當她背過身在貨架旁挑選時,熟悉感撲麵而來。

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誰。

女孩站在他身後,終於抬起頭,怯怯地說道:“我一直很喜歡這些麵包故事——其實主城有很多更精致美味的麵包,但看過這些卡片,我卻能從這些樸素的麵包裏品嚐出不同的味道。老板,您是一個有趣的人。”

安隅禮貌道:“謝謝您的喜歡。”

一旁的許雙雙本該掃碼收款,但卻完全愣在原地,半天都沒動。

直到安隅看向她,她才“哦”了一聲,有些慌亂地把錢收了,打包好麵包遞過去。

風鈴聲響,女孩離開。玻璃窗外,那個美麗的輪廓逐漸消失。

“她居然……”許雙雙咽了口吐沫,“居然是長這個樣子啊。”

女孩滿臉都是疤。

有灼燒傷,也有銳器劃痕,肉條和肉瘤糾纏在一起,把五官都拉扯變形了。

“不是我歧視啊,但真的有點嚇人。真虧您一點反應都沒有,不像我……”許雙雙突然回過神來,懊喪道:“我剛才是不是太失禮了?您到底怎麽做到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安隅不知道自己應該有什麽反應。

他本來就對女孩的相貌沒有任何預期,至於醜陋——看多了長相不規則的畸種,這樣一張臉簡直稱得上井井有條。

他轉身繼續對著小黑板冥思苦想,隨口道:“她的身形很熟悉,好像在哪見過。”

他隻是隨口一說,卻不料許雙雙道:“是吧!我也覺得很熟悉,要不是看到她的臉,我都要懷疑是哪個大明星了。再者說,那姑娘一定就住在周邊,能從窗子看到咱們開門營業——對哦,住這一片得多有錢啊?估計是大家族的孩子吧。”

安隅隨意點頭,“也許吧。”

他寫好商品描述,親手打包了第一隻餅幹盒子,準備拿回去送給長官品嚐,又轉身問許雙雙道:“開模的標本還回來了嗎?”

許雙雙從櫃台下麵拎出一個玻璃盒子,“您對這幾個標本好上心,不許開盒,隻能用眼睛量,模具廠的人吐槽了好多次。”

安隅仔細檢查了一遍標本盒裏的章魚腳、魚鱗、羽毛和花瓣,確認無誤後才小心翼翼地揣起來,說道:“不能弄壞,不然我小命堪憂。下班了,明天見。”

許雙雙在身後嘀咕,“什麽下班了啊,是您下班了,我們的夜班還沒開始呢……”

安隅將她的嘟囔聲拋到腦後,獨自推開門,踏入主城的夜間燈火。

這座城市與人們正在從傷痛中慢慢恢複。

商店重新營業,酒吧街再次繁華。早被黑塔釋放的莫梨也已經度過了抑鬱期,每天的直播都充滿活力。

教堂已在夜色下沉寂良久,主城人為癱瘓後不再複出的詩人惋惜了一陣子,但也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失去夜禱會,最近幾家話劇社的宗教主題劇目都很受歡迎。

嚴希發來消息:“抱歉,有些堵車,我要遲兩分鍾。”

安隅回複:“沒關係,我在街口等你。”

十字街口,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安隅站在人群之中,靜靜地看著這座人類主城的平靜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