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高畸變風險孤兒院·51

數據屏幕上顯示著這段記憶發生的時間。

2130年, 秦知律8歲時。

試驗室中,破碎的呼吸聲逐漸弱下去,醫護人員已經穩住了他的生理體征。

一名研究員在計算機上點開編號0930的信息庫, 那是黑塔的最高級別機密,一條條記錄在屏幕上迅速滾過,安隅俯瞰著那些生硬冰冷的文字。

【2122年2月:秦錚上將的妻子唐如懷胎1月, 於尤格雪原暴露,胎檢未見異常, 允許正常分娩。】

……

【2122年9月:胎兒出生, 代號#0930,列入首批基因熵檢測試驗名單。

臨床報告:0930基因熵超過儀器測量上限(100萬), 無畸變體征, 建議試驗室收容,進行長期隔離觀察。】

……

【2126年9月:#0930在三年觀察期內未見異常,最新精神力評估等級為“優秀”。經秦錚上將批準,允許對#0930開啟基因注射誘導。

附:試驗擬采用目前人類在畸種清掃中采集的樣本進行微量基因注射,被試者存在因誘導而畸變的可能。】

基因注射是誘導試驗的前身,那時科技還不夠完善,試驗並非用頻率模擬畸變過程, 而是簡單粗暴地直接將全世界提取到的微量畸變基因,逐一注射入人體。

那年秦知律才剛滿4周歲, 是他剛開始有朦朧的認知時。

那也是人類發現各種畸變的高峰期。屏幕上瘋狂滾動著測試記錄, 最密集的時期,光一天的數據就要滾動幾十屏,安隅安靜地俯瞰了一會兒, 而後回過頭看向試驗台上的秦知律。

秦知律身上插著一堆管子, 艱難地側過頭, 看著屏幕上的生理指標。

明明隻有幾個數字,他卻看了很久,直到醫護人員小聲阻止他,幫他把頭轉了回來。

那雙黑眸中是安隅從未見過的空洞。

安隅的意識從高空中俯身,虛虛地抱住他的少年長官,而後再次探入那雙黑眸,在那些段被意外卸掉防備的記憶中緩步瀏覽。

在2126年至2130年的整四年間,秦知律幾乎在大腦和黑塔之間兩點一線。

幼年秦知律沒有什麽做人的概念,隻知道自己的代號是0930,唯一的使命是配合測試並學會忍耐痛苦。

在他的認知裏,每場測試都有永遠離開這個世界的風險,但如果順利結束,在下一次測試到來前,所有人都會對他百依百順。他擁有自己的智能終端,大人們從未限製他看到外麵精彩的世界。他的研究員會跑出去排隊為他買熱門的奶茶,陪他看電視節目,幫他求購各種絕版唱片,還送了他一把木吉他消遣。

他從小就在大腦和黑塔無拘束地跑來跑去,和一些被稱為守序者的人交朋友。有五個被稱為“初代”的大人總是喜歡捉弄他,還有個像鳥人的家夥,叫比利,閑著沒事就來聽他彈琴,還會幫他處理一些測試遺留下的皮肉小傷。

在那四年中,秦知律對世界的感知很分裂。他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是善意的,可同時也很難逼迫自己遺忘測試痛苦。

研究員對他很坦誠,每次臨床事故都會讓他知情。四年,危險事故共185次,其中臨床病危4次,雖無遺留殘疾,但卻給他留下了永久性的神經官能症:失眠,頭痛與心悸。

痛苦時,初代守序者們和比利會來陪他。比利還偷偷告訴他,隻要完成全部測試,他就會得到自己的人類名字,徹底投身外麵的世界。

2130年9月,秦知律在8周歲生日那天獲得了全畸變基因序列測試報告。

報告顯示,沒有任何一種畸變基因能成功誘導他,他雖然有著爆表的基因熵,但被認為是一個安全穩定的人類。

那天,他聽到了父親早就為他起好的名字——秦知律。

被軍部的車接回秦宅的一路上,他都把臉貼在玻璃上看著外麵的世界——雖然和終端裏的沒有任何區別,但那仍是他最興奮的一天。

那一年他正式認識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父親秦錚嚴肅寡言,但會給他推薦值得閱讀的書,耐心地批注他寫的讀書筆記,還教他拆裝手槍。母親唐如是一個溫柔和善的作家,花了半個多月摸索到他的口味,然後每天都挺著孕肚親自下廚為他燒菜。

少時秦知律最喜歡吃炸薯條,因為那是在大腦營養配餐中從來沒出現過的食材。

也是那一年,秦知律擁有了一個妹妹,父親把給妹妹起名的任務交給了他。那時他正在讀母親少女時期寫的一本詩集,就給妹妹取名叫秦知詩。

他很享受高強度的精英教育,很快就超過了同齡孩子的學業進度。受到母親影響,他還很喜歡文學和音樂,秦錚讓他住進秦府最大的臥室裏,那裏有一整麵牆的落地窗和木質書架,他喜歡坐在書架的梯子上曬著太陽發呆,看書,彈吉他,直至睡著。

“原本為你安排的社會化訓練都取消了,我們都沒想到你會這麽快融入家庭,而且這一切都發生得自然而然。”心理醫生開心地表揚他,眼神柔和道:“知律,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天生擁有如此強大的心髒,你的情緒遠比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穩定,還有著近乎可怕的理性和包容心。雖然你的基因熵很難解釋,但你也擁有我見過的最完美的人格。孩子,祝你往後的人生都能幸福快樂。”

秦知律坐在谘詢椅裏微笑,“謝謝您。我確實完全能夠理解那些基因注射測試,那是人類決策者該做的,也是我身為人類一員應盡的責任。”

他扭頭看著窗外的陽光輕聲道:“我也確實很喜歡爸媽和知詩……尤其是知詩,她太可愛了。”

心理醫生望著他,似乎走神了好一會兒。

許久,她輕聲道:“但據說你還是常常會失眠心悸。”

“嗯。”秦知律點頭,“我也在摸索克服這些問題的方法,已經有了一些經驗。尤其是心悸,我基本能通過控製呼吸來平複它。”

醫生的笑容慈祥而憐惜,“這很好。但如果有可能的話,還是努力去忘記那四年吧。人在4到8歲之間的記憶比較容易忘記,你該徹底邁入真正的人生。”

秦知律微笑,“我會努力的,醫生。”

離開心理谘詢室時,陽光明媚,街角的屏幕上還在播放著新聞,女主持人發自肺腑地對著鏡頭微笑,“今天是大災厄發生滿9年的日子,人類花了8年時間清掃了全部畸種,並且已經連續1年沒有發現新的畸變基因。至此,大腦研究者判定,2122年的大風雪是一場小概率隨機特大災難,它極為慘烈,但它已經徹底落幕。”

秦知律在屏幕前駐足許久,而後戴上耳機,聽著溫暖悠揚的吉他曲,繞路去超市給妹妹買了輔食奶酪。

在他的自我審視中,人生已經沒有任何痛苦,但失眠卻一直沒能徹底治好。

很偶爾時,他還會夢到那四年的基因注射測試。但他不確定那是否應該被定義為噩夢,因為他從未夢到試驗台上遭受的痛苦——每一個夢都開始於從試驗室裏走出來的那一刻,層層機械門在麵前開啟,他獨自簽字,接受自動設備的射線消毒,換上正常的衣服,從物資櫃裏取出後勤提前放好的小甜點,然後離開。

試驗室外麵是一條窄而長的走廊,由於他那一間機密等級過高,四年間,他從未在那條走廊上遇到任何一個人。

在無數次的夢裏,秦知律都在想,如果做完試驗後能有一個人等在那道門外就好了。

是誰都行,也不需要跟他說什麽,就等著他出來,走在他身邊,陪他吃著小甜點,一步步遠離身後那間試驗室就好。

安隅安靜地撥動著那些記憶,看著少年秦知律逐漸長大。

從八歲到十六歲,人類社會迅速複蘇,秦知律的人生也越來越明媚恣意。由於基因熵特殊,他被批準自由進入黑塔和大腦,和初代畸變者們混在一起,笑話那些家夥越來越醜,還嘲諷比利是第一批守序者中最沒用的那個。

一切的安寧,突兀地終結於2138年。

——大災厄後的第16年,在人類早就自以為回歸正常秩序,遺忘了曾經的瘡疤時,第二場特級大風雪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大量新型畸種出現,隨之而來的還有能擾亂時空秩序的超畸體。經評估,那些東西都不是憑空新生,而是16年前受大災厄影響就埋下的種子,沉睡蟄伏16年,終於爆發。

早已被封存的測試協議重啟,秦知律被大腦召回,接受最新發現的畸變基因的誘導測試。

這一批的基因刺激性極高,在短短一周測試中,他臨床病危3次,神經官能症嚴重到連續兩周都沒有睡著。

回到家後,秦知律不高興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人類已經沒有時間給他消解那些情緒,很快,又一批新的畸變基因被發現,他再次被召回測試。

這一次,別說是在測試後找人接他回去,就連當年那些能安慰和哄著他的守序者們也都不在了,每一個人都在全世界各地奔忙,人類被四起的畸變怪象打得狼狽不堪,秩序和尊嚴**然無存。

那一年,秦知律越來越安靜,最終連麵對損友比利也不肯多說幾個字,隻冷著臉翻開他的藥箱,從裏麵拿出慣用的外傷藥膏,扭頭就走。

直到年底,畸變才算暫時消停了幾天。他終於被大腦放回家,可就在那個夜晚,他突兀地用父親的配槍,親手擊斃了父親。

安隅注視著站在父親屍體旁的那個少年,很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可他低著頭,讓人無從解讀。

秦錚死亡時尚無任何畸變體征,但基因熵為25,正處隱匿畸變期。

沒人知道秦知律是怎麽察覺的。

沒過幾天,秦知律又將槍口轉向了母親唐如,而後是妹妹秦知詩。

唐如和秦知詩死亡時,基因熵分別隻有20和12——這意味著秦知律對畸變的洞察越來越敏銳了。

他平和地在一周內殺死了三位至親,卻沒表現出任何燥鬱和悲傷。

直到重新坐在心理醫生對麵,那個女士笑著看著他手上的皮手套,問道:“知律,手怎麽了,為什麽不願意把手套摘下來呢?我感覺這副手套的不太搭你的氣質。”

秦知律沉默了好幾個小時。

在心理谘詢的最後,他終於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說道:“罪。”

那個字仿佛撕開了情緒的口子,他突然變得極不配合,在又一次的基因誘導測試時,他劇烈掙紮,以人類之軀差點搞崩了牢固的試驗台。十幾個成年男人都按不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最終隻能用上金屬束縛裝置,將他長期捆綁在試驗台上,每天派人進去和他聊天,喂他吃飯。

在那一年,秦知律的記憶變成了一條昏暗狹長的走廊,記憶碎片被盛放在一道道門後。安隅用意念平靜地逐一推開那些門,每一道門後,都是被捆在試驗台上發狂的他。

他痛哭,咒罵,對從小就陪伴著他的研究員惡語相向,詛咒五位初代去死,詛咒比利永遠覺醒不了有用的異能,痛罵被他親手殺死的父親,諷刺無能的黑塔和大腦……研究員哭紅著眼,將飯喂到他嘴邊時,他用牙凶狠地從對方的手上撕扯下一大塊皮肉。

安隅對著門裏的那些畫麵發呆。

他有些迷茫,很難想象這個發狂的少年和後來的長官是一個人——長官是人類的最後一道防線,沒人能想象他曾是那樣暴戾和黑暗。

但那不重要,安隅站在門口,隻想進去抱住他。

可他無法踏足。

精神力瀕臨耗空的秦知律縱然失去了心防,卻依舊不需要任何安慰。

那條記憶長廊上的倒數第二扇門,發生在那一年的冬至。

那道門後是罕見的安靜,安隅隔著門似乎聽到秦知律在和另一個聲音說話,但卻聽不清他們究竟在說什麽。

當他嚐試推開那扇門,卻發現那扇門被死死地鎖住了,無論怎樣用力無法扭開門鎖。

他以為長官心防已破,能放任他在記憶中隨意翻閱,但卻不曾設想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依舊有秘密被保守在更深處,不向任何人敞開。

安隅站在門前停頓了一會,轉身走向最後一扇門。

最後一扇門裏,秦知律忽然變得很溫和,毫無預兆地,回到了出事前的樣子。

他對研究員道歉,坦誠地講述自己對親手殺死家人的悲傷,並表示願意接受黑塔當時正艱難推行的人類基因分級。

“五人組那邊我會去幫忙勸一下,但他們都是意誌很堅決的人,非要和黑塔決裂的話也沒人能阻止。”他輕聲說著,“聽說守序者們準備開展一輪大清掃行動,我父親已經死了,可以讓我加入戰鬥嗎?雖然我是人類之軀,但起碼我會開槍,而且不會被感染。”

在那次大清掃行動中,秦知律卻不僅是會開槍而已。

他在戰場上突然覺醒了一種基因表達的能力——越是被畸種傷害,他的基因熵就越肆無忌憚地生長,並且在幾次實戰摸索後,徹底學會了如何複製對方的異能。

在為期半年的大清掃行動中,秦知律自己清除畸種上萬隻,整頓時空失序區30處。

再次召回誘導測試後,大腦正式確認——這種名為“基因獲得性表達”的能力完全受秦知律的自主意誌控製。雖然他的精神力也會有波動,但遠比其他守序者穩定。此外,他的高混亂度基因仍舊無法感染任何人,他絕對安全,被確定的畸變最終形態是:人類。

他是科學的悖論,但也是人類抵抗災厄的一線生機。

2140年9月30日,秦知律的18周歲生日,他正式成為尖塔第二任最高長官,帶著一身戰功,踏上尖塔頂層。

至那日,人類最堅固的一道防線構築完畢。

隻是那時,曾經的心理醫生已經因為畸變死去了。

沒有人再額外留意到,他始終戴著那副漆黑的皮手套,不肯摘下。

“永遠對人類忠誠,無論我以何種形式存在。

“我接受一切有保留的信任。

“我接受一切無底線的利用。

“我接受一切不解釋的處決。

“我將永遠對人類忠誠,無論我以何種方式毀滅。

“——守序者自我約束。”

秦知律站在父親的雕塑前,和所有守序者一樣,沉聲誦讀了守序者誓約。

他佇立許久,又道:“我將遵守人類應對災厄的規則,但也將時刻審視它。”

“為了秩序回歸,奉獻我的一切。”

安隅看著尖塔的電梯筆直上升,透明的箱門後,那道身影堅決而沉肅。

已如今時。

意識猛地浮沉,安隅睜開眼,回到了現實世界。

鏡核碎裂一地,萬籟俱寂,四下漆黑,麵前的仍是手執一支白燭與他凝望的長官。

秦知律似乎緩過來了一些,白燭的火焰燒得比剛才濃烈得多。

燈花滴落,燭淚凝固在手套上,映照出那雙漆深的眼。

“長官。”安隅聽見自己輕聲道:“我能不能……”

秦知律看著他,許久才緩慢開口,“能不能什……”

話未說完,安隅已經張開雙臂,輕輕地攏住了那個挺拔冷肅的身體。

他隔著呼嘯的雪沙和炙熱的燭火,沉默地抱住他的長官。

沒人教過他此刻該說什麽,他隻是覺得這是長官需要的東西。

哪怕,秦知律從不曾向任何人開口索要。

作者有話說:

【廢書散頁】29 防線的構築

人類最堅固的那道防線。

它的構築並非天意,也不凝聚任何努力。

無關時空,社會,與他人。

從始至終,那都隻是一個人孤獨的信仰和堅守。

是隨宇宙一同誕生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