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高畸變風險孤兒院·44

安隅站在房簷下, 看著逐漸詭譎的風雪。

天色迅速轉向昏沉,風勢卷挾著雪沙到處潑灑,像頑童在胡亂玩著沙畫。

“鏡子非常敏銳, 它已經察覺到見星有危險了。每當這時,天氣就會變得很詭異,畸變者們會陷入狂躁, 甚至自相殘殺。這種事情出現過幾次,漸漸地, 所有人對見星就連歹念都不敢有。”

阿月看著空中飄灑的雪, “毒藥是最有希望能殺死見星的方法。我怕來不及在被處決前殺死他,如果是那樣, 他會背負得更重, 而且——”他垂眸苦笑,“他就真的隻剩一個人了。”

安隅沉默地看著阿月滲血的手掌——被從折疊空間裏放出來時,他嚇得沒站穩,手撐地擦破了皮。

安隅輕握著口袋裏的碎鏡片,用意念感受腦海中的嘈雜聲。

片刻,阿月忽然察覺到異樣,他驚訝地看向掌心——不規則的創麵正自動止血, 迅速結痂脫落。

“我第一次見到這麽可怕的能力……”他呆呆地抬起頭對安隅道:“而且你把畸變體征藏得天衣無縫,不會是……”

“守序者。”安隅坦誠道:“我接了主城的任務, 來整頓孤兒院的時空秩序。”

對麵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瞳心震顫, “外麵的人知道了?”

“嗯。很抱歉,太遲了。”

太過激動的注視讓安隅有些不自在,他挪開視線繼續道:“黑衣服的那個人是我的長官, 我也不知道他會對見星做什麽。但我們要走到鏡子的最內層去, 必須殺死見星。”

阿月聞言嘴唇顫抖, 似是想說什麽,但最終卻隻“嗯”了一聲。

他看向不遠處的帕特等人,“那他們也……”

“都是的,守序者。”

狂亂的風雪幹擾了通訊,公頻裏炸了一陣電流聲,蔣梟上線說道:“我快到了,但路上遇到很多畸種都在往活動室的方向聚集,怎麽回事?”

安隅平靜地回答,“鏡子在搞鬼,還有,這裏的饞蟲似乎比53區更敏感。”

他和長官分開,幫助遮掩他本體的東西就沒了。

“明白了。”蔣梟聞言果決地分配了作戰計劃,“各位,我會在路上攔截一部分,其餘人護好角落。”

安隅視線內的三個隊友同時抬手碰了碰貼在耳朵裏的耳機。

“是。”

“是。”

“是。”

隻片刻,遠處昏暗的雪沙後,大團躁動的影子再次壓來。

阿月擔憂地看向安隅,“這裏有幾百隻畸變者,你們隻有——”

“不怕的。”安隅看著幾個進入戰備狀態的隊友,“他們都很強大。”

公頻裏,蔣梟那邊已經傳來畸種的嘶鳴和打鬥聲,他振奮道:“被您認可是我的榮幸。”

帕特話不多,慣例在畸種靠近前就當先衝入了畸潮,斯萊德立即跟上,在頻道裏叮囑:“照看好角落。”

“放心。”已經跟隨斯萊德出過無數次任務的風間輕鬆一笑,“會顧好角落,也會顧好大家。”

天昏地暗,連風雪都染上了陰沉。詭譎的嘶叫和血腥幾乎要讓阿月精神錯亂了,他偏過頭看著身邊站著的人——那是全場最安靜的存在,近在眼前的恐怖廝殺與他所處的空間就像割裂開的兩個世界,他放空般地望著天上飄灑的風雪,仿佛一切都和他無關。

阿月忽然覺得這應該是個大人物。

但又不太確定,因為大人物穿得太寒酸,體格即便是在孤兒院的普通孩子裏也算不上健壯。

過了一會兒,那雙金眸的瞳心忽然縮緊。

下一瞬,阿月驚訝地發現原本腹背受敵的一位守序者毫無預兆地消失了一刹那,在那瞬息間,兩個畸種撲倒彼此,立即狂躁地向對方大打出手。

不到一分鍾,勝負已決。其中一個死亡的瞬間,阿月餘光裏的身影忽然僵硬。

他偏過頭,看著安隅閉眼蹙眉忍耐,而就在同時,近處一隻重傷的畸種突然像是被人補了一槍,傷**出血花,迅速血竭死去了。

阿月怔怔地看著安隅。

明明這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動過,但卻好像一切都受他的操控。

“您——”

安隅喃喃自語道:“效果很小了……”

秦知律切入頻道,“和53區情況類似,相同的刺激效應會遞減,你不要插手這場戰鬥了,留存體力吧。”

“是。”安隅深呼吸平複心率,“您還好嗎?”

“嗯,陪失眠的孩子聊聊天。”

“聊天……”

長官越是輕描淡寫,安隅越覺得後背發涼,他猶豫了一下又問道:“是槍頂在腦袋上的那種聊天嗎?”

秦知律沉默片刻,“把失眠的孩子嚇到昏睡嗎?確實可以嚐試,雖然我本來沒想到這個法子。”

安隅:“……”

“自畸變之後,這燈光一直亮著,見星說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控製。”

殺死見星,燈光一定會熄滅。但熄滅燈光本身就是為了安全地殺死見星,這是一個死循環。

“我想嚐試讓他睡著,我會暫時關閉你接入私人頻道的權限。”秦知律語氣平靜地扔下一句交代,而後立即切斷了頻道。

安隅聽著耳機裏的忙音怔了一會兒。

他以為自己見過長官做的“不愛惜羽毛”的事已經夠多了,但沒想到長官竟然還有想避開他的東西。

他忍不住開始擔心長官是真的想掏槍把見星嚇暈——如果是那樣,他會很愧疚。

“您怎麽了?”阿月探尋地看著他,“見星他……還好嗎?”

安隅聞言回過神,有些困惑地看著阿月。

這段時間以來,身邊的每個人都說他的社會性有進步,有時甚至覺得他會認真考慮別人的感受,雖然不一定考慮得對。

但這一刻他仍捉摸不透阿月的心思,明明已經決定要殺死見星,卻還會擔心見星好不好。

安隅從口袋裏摸出第一層的碎鏡片,將黑鏡翻轉過去,白鏡那麵朝上,放在阿月和自己中間。

阿月愣了下,“這是……”

“看看鏡子。”安隅輕聲道:“也讓我看看你。”

他們的目光在鏡中交匯,一瞬的恍惚後,周遭的空氣忽然變得潮濕,雨聲填充了世界。

灰白的體檢倉外,小阿月蹲在房簷下看著線狀的雨簾,每隔一會兒就要往門裏張望一眼。

今天是他從D區轉入B區的第二天,協管的李音老師拜托他主動和一個叫見星的男孩多說說話,老師說他總是睡不著,也沒有朋友,很可憐。

剛好今天是身體檢查的日子,阿月遠遠地看到了見星——身材小小的,排在隊伍裏。前後左右的人刻意地和他隔開了距離,但他好似已經習慣了。他安靜地通過一道道程序,被勒令脫衣服時,神色絲毫不變,溫順地把自己脫得**。

那布滿瘢痕的身體把阿月嚇呆了。

一個小孩在阿月耳邊道:“離他遠點,他是個高風險。看到那些傷了嗎,整整半年的風險基因測試呢。”

見星剛好回過頭,相隔甚遠,阿月與他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那個被其他孩子描述為活鬼一樣空洞的眼神,卻讓阿月覺得心髒針紮似的疼了半天。

阿月做完檢查後,按照流程排在他前麵的見星卻還沒做完。

他打聽了一圈,才知道見星雖然不用再接受風險基因測試了,但他的身體檢查比其他孩子更嚴苛,涉及到多項腔內探查,那些冰冷的鉗子管子會伸入他的身體,每次都要比別人多花上兩個小時。

阿月隻好蹲在房簷下等,等到天快黑了,他小跑去食堂領了餅幹,又小跑回來繼續等。

直到那個虛弱的腳步聲終於從身後響起,他精神一振,跳起來回頭看去,“見星!”

不遠處,那雙金眸被他嚇得一哆嗦。

“嗨!”阿月立即掏出口袋裏的餅幹,“那個,我叫阿月,是D區來的。我在這邊還沒有認識的朋友,剛看你好像性格很好,認識一下?”

見星愣了好半天,才遲疑著伸手接過那塊餅幹。

“給我的?”他眼中寫滿了茫然。

“嗯!”

“你在這裏……是等我?”

“嗯嗯。”阿月猛點頭,“食堂關門了,我陪你回活動室吧。”

他以為見星會很難接近,會想一萬個理由拒絕他,但見星幾乎沒等他說完就用力點了點頭。

他們淋著雨從食堂走到活動室,路上見星把壓縮餅幹掰成兩半,一人一半就著雨水啃,到活動室門口剛好啃完。

很久之後的某天夜裏,見星又從夢魘中醒來,阿月習慣地翻個身摟住他,在他耳邊哄著他繼續睡。

見星卻忽然道:“謝謝。”

他從來沒說過這兩個字。

原本困得迷迷糊糊的阿月打了個激靈,徹底醒了過來。

月光透過窗子打在見星的臉上,那雙金眸中逐漸蓄起淚意。

“你不是常問我,接受風險基因測試是什麽感覺嗎。”

“嗯。”

“其實次數多了,就不那麽疼了。但做得越多,每次從體檢倉裏出來,就越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沒有關係。很想要……殺死自己。”

“我一直都希望,從體檢倉出來時,能有人在外麵等我。”見星低頭輕輕地撥著指甲,“接我回去,無論去哪。”

那是阿月記憶中,見星出事前的最後一次夢魘。

那晚他忍不住吻了見星的淚,又吻了他的唇,然後擁抱著睡去。

臨睡前,見星近乎虔誠地跪坐在他身邊,輕輕哀求道:“阿月,永遠別離開我。”

記憶紛飛,場景迅速切換,活動室外寧靜柔和的月光消失,被漆黑的夜取代。

外麵到處都是畸種們驚恐瘋狂的嘶叫。

那是2138年12月25日。

阿月瘋跑過狹長的走廊,終於一把推開活動室的門。

李音躺在血泊裏,一把尖刀插在胸口,人早已斷氣。

牆角亮著詭異的慘白燈光,見星抱膝坐在那光暈裏,整個人都在發抖。

“對、對不起……對不起……”他拚命地在地上蹭著閃躲,想要躲開那道光,仿佛沒有意識到光源就是他自己。

“我,我剛才好像失去意識了一會兒,我……”

阿月立即上前,蹲下死死地抱住了他。

在他抱住他的那一刹那,見星終於爆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

那聲尖叫讓阿月聾了幾天,等他終於恢複聽力時,精神力已經恢複穩定的見星卻對他說道:“離我遠點。”

安隅正想繼續看下去,但突然而起的琴聲卻讓他的意識浮沉了一下。

他一直在順著阿月最初的記憶往後看,在這條時間線上,李音應該已經死了,琴聲哪來的?

錯愕間,他終於意識到是哪裏不對。

這個聲音與那無數個記憶碎片裏李音的吹奏都不同,這是……

思緒一沉,他猛地從阿月的記憶中掙脫而出。

阿月還在對著鏡子發呆,不遠處的畸潮已經被消滅得差不多了,頻道裏是大家錯落的氣喘聲。

天色更加昏黑,一道慘白的光從身後的窗子裏投射出來,光源是見星。

琴聲也是從那道窗子裏傳來。

木吉他的音色樸素而柔和,那些弦很舊了,被撥響時有些鈍鈍的雜音。

但卻錯覺般地溫柔,讓人心沉。

安隅在從前的人生裏幾乎沒有聽過音樂,進入主城後,也不能理解守序者們戴著耳機沉浸於電子搖滾的愛好。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真實的世界裏,認真傾聽一首用樂器演奏的曲子。

一支單薄的旋律,卻穿過了呼嘯的風雪。

磨砂的窗麵模糊了裏麵的景象,窗裏透出來的光正逐漸變弱。

阿月小心翼翼地問,“您怎……”

安隅突然轉身大步往樓裏走,他腦子有些空白,不知道在追趕什麽,隻覺得越走越快。

終於推開活動室門的那一刹那,門中燈光徹底熄滅。

活動室歸於一片昏暗,隻餘下從外麵透進來的微弱月光。

音樂已經停了,但秦知律的手還按在弦上。

他抱著琴坐在地上,脊背依舊那麽挺直,但卻又仿佛籠罩在一層蒼涼之中,是安隅從未見過,也讀不懂的氛圍。

“長官……”

秦知律微一頷首,“見星睡著了。”

睡著了,燈光就暫時熄滅了。

頻道裏忽然滋啦啦地響了一會兒,蔣梟略帶氣喘道:“你們已經殺了見星?”

安隅愣了愣,“還沒,怎……”

他話沒說完,突然明白了過來。

“沒殺?”蔣梟驚訝道:“可是空氣牆已經掉落了第二塊碎鏡片。”

秦知律了然道:“白荊不認識見星,隻是受了李音的囑托。也許從最開始,李音就沒有求白荊保護見星的安全,而是希望見星能每晚好好地入睡吧。”

錯亂的腳步聲從身後迫近,安隅被推了個踉蹌,阿月衝進房間站在見星前,似乎是想蹲下抱住他,但聽著那道清淺的熟睡聲,又猛地站住了腳。

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淚如雨下。

秦知律放下吉他,起身看著見星的睡顏。

白發亂蓬蓬地遮下來,遮住了多年難眠留在眼下的烏青,也藏起了那對似曾相識的金眸。

“睡吧。”秦知律輕聲說,“看來,很多人都希望你能好好睡覺。”

他說完便放輕腳步離開了房間。

安隅追上去,“長官……”

秦知律淡道:“看來這次我們沒有犯罪的機會了。”

是開玩笑的話,但安隅卻覺得他的心情並不輕鬆。

他從一旁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輕聲問,“長官彈一首曲子,就哄他睡著了嗎?”

秦知律平靜道:“我陪他回憶了一些往事。”

“什麽往事?”

“基因風險試驗,還有殺死李音。”秦知律的語氣一如既往冷靜,“失眠不過是一種病,孤兒沒見識,我教了他一些睡著的方法,僅此而已。”

安隅沉默了片刻,“在53區,您提醒我誘導試驗後可能會失眠和夢魘,我問您該怎麽辦,您卻說隻是提醒我,讓我自己想辦法處理。”

秦知律步伐停頓。

他回頭看著安隅,目光深邃難辨,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垂眸勾了勾嘴角。

走廊幽暗,安隅努力用視線描摹著長官的神情。

那種蒼涼感好像散去了一些。

秦知律點頭承認,“是這樣。不高興了?”

“沒有。”安隅執著地盯著他,“隻是覺得您區別對待。”

“當時,你隻是一個要被我考察的人。”秦知律抬腳繼續往前走,“但見星不同。”

安隅皺眉跟上,“哪裏不同?”

“他和我現在的監管對象有點像,所以確實想給一些格外的關照。”秦知律隨意似地回答道,“有什麽意見麽。”

安隅腳步一頓。

他微微發怔,看著那道挺拔的身影向前走。

恍惚間,這條狹長的走廊讓他想起不久之前在大腦接受典的基因注射測試——雖然那時黑塔和大腦的人都已經對他畢恭畢敬,試驗痛苦可以忽略不計,但當他走出那一道道金屬門時,還是被熟悉的不安全感籠罩著,隻能努力放空思緒,一邊機械地往外走一邊往嘴裏塞著糯米團子。

那日踏出最後一道隔離門時,就是麵前的這道身影,在走廊上等著他。

記憶中的那個輪廓與眼前的影子逐漸重疊。

安隅耳邊忽然回響起剛才阿月的記憶,在很久前的那個夜晚,見星對阿月輕聲說:“我一直都希望從體檢倉出來時,能有人在外麵等我。接我回去,無論去哪。”

秦知律再次停步,回頭有些無奈地看過來。

“真不高興了?”他歎了口氣,“異能還沒覺醒多少,脾氣倒越來越大了。你想……”

“沒有,長官。”安隅輕輕搖頭,快走兩步到他身邊,溫順道:“抱歉讓您等我。我隻是走了個神,忽然有種沒有過的感覺。”

秦知律點點頭,隨口問道:“什麽感覺?”

安隅搖頭,“就一瞬間,想不起來了。”

秦知律用氣聲笑了笑,“你是和葡萄走得太近了,和他學得神神叨叨的。”

安隅不吭聲,像是默認了,繼續跟在他身邊往前走。

那種感覺確實很短暫,但並沒有被轉瞬就遺忘。

它隻是過於抽象而厚重,很難描述清楚。

就像在守護之鏡中聽到無數時鍾滴滴答答走字時一樣——剛才那一瞬,安隅仿佛聽到了命運交錯的聲響。

作者有話說:

【碎雪片】見星(2/2)難得安眠

穿黑衣服的人,冷酷肅穆,讓人不敢直視。

我曾堅信他的到來意味著我的生命終於迎來終結。

但我似乎想錯了。

就像十幾年前,我與阿月在體檢倉中遙遙對視,我也以為那隻是又一個被我嚇到的孩子。

今日錯正如當年錯。

我似乎永遠無法相信上天會突然降臨救命稻草。

但我一直被上天這樣眷顧著。

他用平和的口吻說著最讓人心痛的話。

然後卸下周身的冷肅,撥出一支溫柔蒼涼的旋律。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

隻是入睡時,刺眼的光忽然消失了。

這個世界仿佛在用回歸的黑夜擁抱我。

告訴我,我也可以被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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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書散頁】27 宇宙鏡像

人們偶爾會毫無預兆地遇見和自己很像的人,經曆著和自己類似的事情。

雖然他們的行為和結局未必相同。

但那就像平行時空的交匯,是一段被複寫的時光。

如同宇宙鏡像。

發生在被宇宙珍視,或讓宇宙也感到遺憾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