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高畸變風險孤兒院·40

生命上限被砍觸發了安隅極端的恐懼。

如果碎鏡片隻有他能進入, 那意味著他的生命上限會不斷降低,到第四層時或許隻剩下70%。

安隅從背後看著兩位治療係隊友——蔣梟是個隨時精神失常的半路奶媽,能力如何還不得而知。風間的治療速度似乎很慢, 很難應對碎鏡片的瞬間重創。

手背的傷此刻已經徹底消失,那塊皮膚平整得就像從來沒有被割破過。

或許,自我時間加速能彌補風間的不足。

秦知律忽然提醒道:“時間加速要謹慎使用。”

安隅抬眸, “為什麽?”

秦知律洞察一切般地看了他一眼,“它既能在你被治療時加速, 也能在你被傷害時加速, 小心,別把自己玩死了。”

安隅倏然一僵。

“記著, 任何能力的關鍵都在於控製。要學會讓它完全為你所用。”秦知律隔著手套摩挲陳念留下的蠟燭, 緩了緩又似是安慰般地道:“帶你出這個任務,就一定會把你好好帶回去,奶媽夠用的。”

或許是清晨的緣故,這裏的路上更空空****,一行人走了很久也沒撞見什麽人影。

蔣梟問道:“那個嘈雜的聲音還在困擾您嗎?”

“嗯。”安隅輕輕碰了碰耳後。

那個聲音其實不是從耳朵傳進去的,而是種在了意識深處,但噪聲會讓耳後有些異樣感, 他手指觸碰上去才恍然意識到,異樣感來自那道從小就有的疤痕。

秦知律往他耳後瞥了一眼, “試著用意念忽視噪聲。”

“不用了, 長官。”安隅低聲說,“如果它能刺激新的能力,忍一忍也無妨。”

陳念說越往後越危險, 他想早點把能力養起來。

秦知律問道:“人死的鏡裂聲要更吵嗎?”

安隅想了一會兒, “是的, 但能力的觸發似乎和聲音大小無關,更取決於麵臨多大的生命威脅。人死的鏡裂聲很大,但生命值不怎麽下降,能力覺醒也很輕微。鏡中的嘈雜聲雖然小,但對能力的觸發很強。”

秦知律輕聲道:“代價是,瞬間暴傷。”

安隅點頭,“所以穩妥點,我們還是想辦法多弄死幾個畸變者吧。”

“確定麽,聲音大時你看起來格外痛苦。”

“我又不怕疼的。”安隅輕聲說,“您不是知道的嗎?”

周圍的隊友微妙地交換了視線。

秦知律“嗯”了一聲,“但貌似我們殺人沒用,得想辦法誘導孤兒院的畸種們自相殘殺。”

安隅立即補充道:“最好分成幾夥打起來,同歸於盡,一個別活。”

秦知律思忖著道:“不知道這一層的畸變者夠不夠多。”

隊友們:“……”

其實安隅還有一個困惑。

他吸引畸種的特質似乎在孤兒院失靈了,在第一層徘徊這麽久也沒有畸種額外關注他。隻有陳念提到他身上有種令人顫栗的存在感。

可陳念的感覺也時有時無,在食堂和睡巢大樓外有,在閱讀室外無,在地下最初有,可當秦知律要殺死陳念前又消失了。

安隅陷入沉思,第無數次琢磨自己到底是個什麽玩意。

秦知律忽然湊近,在他耳邊低聲道:“等會讓我進去。”

“嗯……嗯?”

安隅困惑地看著長官,“進哪裏去?”

“繃帶的褶皺裏,手腕或者喉嚨都可以。”

安隅納悶道:“您為什麽突然……”

“不為什麽。”秦知律神色淡然,“習慣了,在裏麵坐著比頂著漫天大雪走路舒服很多。”

安隅眼中浮現一絲困惑。

怎麽感覺被當成交通工具了。

秦知律又道:“ 現在先不用,想進去時我告訴你。”

“……”果然。

安隅有點想抗議,但瞟到長官的臉色又把話咽了回去。

秦知律語氣平常,但神色卻很凝重,似是在思度些什麽。

斯萊德突然放慢腳步落後到隊伍的左後側,低聲道:“我好像聞到了一些不太讓人愉悅的味道。”

帕特“嗯”了一聲,羚羊屬畸變讓他的黑眼仁幾乎擠滿眼眶,那雙黑黢黢的眼睛沿路巡視著,“這裏的小可愛似乎不像外圈那樣單純。”

原本在安隅前麵並肩而行的蔣梟和風間分錯開,默契地切換到應變性更強的站位。

安隅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他隻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站到了小團隊的中央,是個被一群強大畸變者包圍的弱小人類。

雖然沒有太多作戰經驗,但空中浮動著的那股詭譎的波動也在煩擾著他。

他們拐過一條街角,一棟倉儲箱式的建築闖入視野。

——孤兒院的身體檢查倉和記憶中沒什麽兩樣。由於孩子太多了,每周一次的檢查規定使得體檢倉幾乎沒有閑時,無論什麽時候路過,門口都排著長隊。

孩子們排成一列,手裏攥著檢查單,病態般地輕輕搖晃著身子,跟著隊伍緩慢向前蠕動。

浩浩****的長隊中毫無聲音。

體檢倉另一頭,陸續有人從裏麵出來,他們手腕上打著滲血的繃帶,臉上堆滿浮誇的笑意。

“好詭異。”風間警惕地看著那條長隊,“像恐怖片一樣。”

安隅沒看過恐怖片,他輕聲說,“這裏的體檢一直如此的。”

在他的記憶裏,身體檢查會要求脫光衣服,**地通過一道又一道檢查關。雖然他自己沒什麽羞恥感,但別人似乎會不舒服。他曾聽人說起,體檢就像在反複提醒著自己是一個被人類提防的怪物。

孤兒院的孩子比很多外麵的人都活得自由,可唯獨無法擺脫這每周一次的體檢。久而久之,每當站在體檢倉前,他們就仿佛喪失了交談的欲望,離開時才能恢複正常。每次踏出那道門,他們會刻意地吵鬧大笑,佯裝什麽也沒發生過。

從隊尾走到隊頭,終端上的基因熵始終停留在安全區。

第二層的畸變率比上一層低太多了,這與強烈的詭譎感很是矛盾。

冷風中忽然攙上一絲熟悉的腥酸,安隅猝然抬眸向倉門口看去。

一名“工作人員”從裏麵出來了。

那個東西佝僂著背,兩條腿從膝蓋處誇張地彎折著,腦袋頂著門框,如果真的站直,至少有三米多高。

它渾身的皮膚都滲著瑩綠的粘液,手臂和大腿內側還蔓延著一道道豔藍的花紋,像雨林中藏匿在樹葉裏的毒蜥蜴。雖然脖子以上還算保留了人類特征,但那兩隻眼囊已經有拳頭大,吊在臉頰兩邊,眼珠像一桶劣質的紅油漆。

它吐字很吃力,帶著詭異的嗡吟聲,“那邊,新來嗎?誰管?”

秦知律自言自語般地道:“成熟畸變,已經藏不住體征,人類語言係統快退化光了。如果當年孤兒院的時間沒有突然停止,或許已經變成了……”

“擺渡車上的巨螳螂那樣。”安隅凝視著那個東西,輕聲接道:“完全不再有任何人類特征和思想。”

“嗯。”

根據白荊的記憶,當年混亂發生沒多久,孤兒院的時間就陷入了靜止。時間靜止並非針對一切,而是僅針對孩子們的成長與畸變。在這裏,食物放久了仍然會腐敗,但畸變進度卻永久停在了鏡子降臨的那一刻——沒感染的就永遠不會感染。畸變得慢的,進程被強行打斷,行為舉止仍像個人類小孩。而畸變得快的,就成了眼前這類東西。

第一層的詭異之處在於人類看護一群畸變的小孩,而這一層更離譜——

蔣梟肩膀緊繃,語氣森冷,“這是我見過最荒謬的畫麵。”

畸種監管人類。

人類犧牲了平等與自由,永不向畸種屈服。

而在這家孤兒院,獻祭尊嚴的事已然悄無聲息地發生了十年。

蜥蜴畸種詭聲道:“聽不懂話嗎?”

無人吭聲。

一道風卷過,安隅在縹緲的風聲中反問,“你在說話嗎?”

話音落,帕特和斯萊德立即上前兩步,擋在了兩位治愈係的前麵,也更牢固地將他護在最後方。

沉默的對峙中,斯萊德大臂肌肉再次充血,帕特的腿骨緩緩拉長,蔣梟露在衣袖下的手腕開始浮現紅色反光的蛇鱗,風間沒有露出體征變化,但他周身的空氣中正悄然彌漫開一股淡淡的植物氣息。

“原來你們都是。”巨蜥有些驚訝,“沒見過,其他區的?”

它說著,視線穿過他們,向秦知律和安隅看來。

秦知律配合地豎起手,麵無表情地拽了拽染血的白手套,十幾條漆黑的章魚足從風衣下擺滑出,在空中彈了彈,像一把優雅撐開的傘,環繞在身體周圍。

那個畸種似乎感受到了某種威懾,點點頭,又看向安隅。

安隅無辜回望。

他也很想有點表示,盡量顯得合群,但這屬實有點難為他了。

“混進高級生命裏的低賤人類。”蜥蜴畸種冷嘲道:“看來蠢家夥們沒有發現你是人。”

帕特沒有感情地問道:“誰是蠢家夥?”

蜥蜴畸種忽視了他的提問,手指點了點安隅,朝隊尾一指,“你,排進去。”

那隻豔麗得刺眼的爪子伸進門口紙箱,抓出一張表格,團成一團朝安隅一扔,“身體檢查。”

那個紙團被風卷著向安隅砸來,還未近眼前,就被蔣梟一把攥住了。

猩紅的蛇鱗已經覆蓋過腕,但那隻手仍舊分明,攥握時,突起的關節堪稱美麗。

精準地控製畸變體征的表達,是天梯每一位守序者的必修課。雖然蔣梟成為守序者不久,但他一直是佼佼者。

而控製殺意,也是必修課。

他凝視著巨蜥,輕聲道:“不用檢查了。我是他的體訓老師。”

“……”

安隅下意識向身邊瞟去。

長官好像蹙了下眉。

“體訓老師。”巨蜥嘀咕道:“有這個職位嗎。”

“滾回你們區。”它不耐煩地轉過身,然而剛邁出半步,一陣風忽然從隊伍後麵吹過,它腳步一頓,吸了吸鼻子。

那是一個安隅很熟悉的動作。

擺渡車上的巨螳螂和53區的故人們都有過相似的行為。

饞了。

巨蜥猛地扭過頭,“你似乎是個不同的人類。”

油漆樣鮮紅的眼球迅速旋轉,它飛快掃視過斯萊德等人,最終看向秦知律。

秦知律視線還停在蔣梟的背影上,沒有與它對視。

巨蜥兀自糾結了一會兒,爪蹼朝安隅一指,對秦知律道:“這個人類歸我管了。”

秦知律視線一頓。

他終於抬眸看過去,片刻後,又慢條斯理地把手套拉緊了一些。

“嗯?”

數秒後。

幾十根漆黑的章魚觸手從遠處優雅地縮回,秦知律從風衣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把弄髒的幾根握在手裏,仔細擦拭。

地上有一灘醜陋的碎屍塊,浸泡在幾近透明的粘稠體液中。

腥臭被風送到四麵八方,久久不散。人類小孩子全都躲到體檢倉裏去了,扒著門露出一雙雙驚恐的眼睛,盯著秦知律和地上已經沒有人形……不,沒有任何形狀的東西。

“這一層的畸種還算正常。”秦知律瞟了安隅一眼,“你果然還是很受歡迎。”

安隅“唔”了一聲。

他隱約覺得長官似乎心情不是很好,於是謹慎地沒有回話,抬腳往體檢倉裏走去。

裏麵的體檢已經被打斷了。

一排光著身子的小孩正站在掃描鏡前,麻木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安隅踏進去的一瞬,他們集體朝他看去。猝不及防地,他與鏡中那一雙雙空茫的眼眸對視。

刹那間,各種混亂的聲音在腦海中炸響。

“沒有畸變,下一個!”

“……”

“你還沒畸變啊。”

“嗯……這都多久了,我還沒聽說誰查出畸變的。我們……真的還有希望嗎?”

“隻能祈禱。我真的不想再這樣被管著了。”

……

“哪來的鏡裂聲?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受罰的那個吧,誰讓他在背後議論監管大人。”

“監管大人們都是高級生物,還在意我們這些低級東西怎麽看它們嗎?”

“也分是誰,有幾個還是很在意的。”

“還好我們的監管大人不喜歡打人。”

“是啊,它瞧不上人類,反而不為難我們。真是感恩分到它這邊。”

“是的,感恩……”

……

“哎哎,聽說了嗎?臉上有胎記的那個女孩昨天半夜死了。”

“不知道她從哪聽說的,被監管大人刺破心髒就能畸變,她去求它們了。”

“原來那個法子行不通啊!”

“當然行不通,我聽到的另一種說法是,要吃掉監管大人才能像它們一樣畸變。”

……

“哥,這場雪下多久了?”

“從我們停止長大的那天起,它就再沒停過。”

“其實我們都出不去了吧。你說外麵的世界現在是什麽樣?”

“外麵的監管者應該可能更殘忍。我其實已經不想出去了。”

“我也是,現在這樣挺好的。”

“那些人竟然還在折騰著各種法子想畸變,他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意識到,我們永遠畸變不了的……”

……

各種詭譎的畸種嘶叫聲與那些對話交織在一起,響徹這十年來的每一個夜晚。

有小孩親眼目睹這些“監管大人”半夜從睡巢抓人類出去吃掉,但卻無動於衷地走開。也有小孩主動擔任了它們在人類中的監視者,偷偷向它們打小報告。

甚至有小孩自相殘殺,殺掉人類同伴,吃下人肉人骨,試圖以此開啟畸變。

……

無數沉重而破碎的記憶衝刷著安隅的腦海。

但,他沒有在任何一段記憶中看到人類還保有尊嚴。

安隅猛地從記憶中掙脫出來時,屋子裏已經空了。

他獨自站在那麵巨大的鏡子前,鏡中是孩子們的背影——那些小孩來不及穿上衣服就跑出去了,正趴在地上爭搶著舔舐破碎一地的屍塊。

安隅怔然間,手腕被一隻手捏住。

“不要沉湎於他人的過往,慈悲應當留給值得拯救之人。”

秦知律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邊,和他一起看著外頭趴在地上舔舐畸種屍塊的小孩。

黑眸中隻有審視,不摻雜一絲多餘的情緒。“不必憐憫,一旦時間恢複,他們必將畸變。”

安隅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長官,我很抱歉……我好像還不能像您說的那樣,完全控製記憶回溯。”

秦知律語氣篤定,“既然如此,就先閉上眼。過多的信息隻會幹擾你的判斷。”

他說著將安隅腕上的繃帶拆下來,站到他背後,一圈一圈地替他蒙在眼前。

外麵的光線和人影透過繃帶,在視野中朦朦朧朧地閃爍。

或許因為視力受阻,其他感官變強了——突然拆掉繃帶的手腕上涼嗖嗖的。安隅正要觸碰,就再一次被捉住了手腕。

“長官?”

秦知律淡聲道:“暫時領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