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高畸變風險孤兒院·38

陳念從地上起來撲了撲身上的雪, 注視著安隅,“其實我見過你,21301222, 沒有名字的棄嬰。你的眼睛很難被人忘記。”

他頓了下,又輕聲道:“那年我還比你大幾歲,現在反過來了。”

根據ID, 陳念是2137年進入孤兒院,確實和安隅有一年左右的時間重疊, 但安隅完全不記得這個人。

陳念微笑著解釋, “有一次身體檢查,你是我前麵一個。等著叫名字時, 有人提醒我說你是一年要睡十個月的怪物, 讓我離你遠點。”

耳機裏,秦知律評價道:“我覺得這才是當年沒人找你麻煩的原因。”

安隅:“……”

陳念繼續回憶道:“那天名單上的人很多,管理人員忙糊塗了,拿來給我擦血的紗布是你用過的。她拚命和我保證你的檢查結果一切正常,但我還是擔心得好幾天都沒怎麽睡著。”

安隅有些驚訝,“我們有過血液接觸?”

“嗯。但你確實很正常,至少那時還是。”陳念扶著被拍傷的肩膀, 凝視著他,“現在就不好說了。”

安隅道:“你說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

陳念點頭, “你們是從主城外, 那座尖塔裏來的吧。”

他伸手接著簌簌落下的雪沫,輕歎道:“這場雪下了十年,終於有人發現它了。”

他們在雪夜中安靜地走著, 陳念始終和安隅保持了幾步的距離。

“鏡子剛降臨在這座孤兒院時, 這裏正處於大規模畸變後的混戰中, 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他邊走邊道:“包括我在內,有三個孩子被它特殊關照。鏡子不會說話,我目睹了好幾個人的死亡才終於摸透它保護我的方式,而你卻一下子就看破了守護機製,你很聰明。對了,你知道我是被格外關照的人麽?”

安隅點頭,“剛才在閱讀室聽見了。”

陳念腳步一頓,“你也在閱讀室?”

“我在門外,和你隻隔了一道門。”安隅也愣了下,“你不是說能感知到我嗎?”

陳念眼神困惑,“我隻知道你剛才就在睡巢樓附近,但在閱讀室時完全沒有察覺。”

安隅問,“那現在呢?”

“現在當然有。”陳念無奈地笑,“你的存在感會讓人害怕。在食堂,你主動靠過來時,我是強忍著才沒有逃開。”

安隅回頭看向斯萊德,斯萊德低頭道:“抱歉,雖然我有情報係能力,但從未有過他說的感知。”

“你的畸變方向到底是什麽?”安隅問陳念。

陳念沒有回答,隻輕聲說,“帶你去見一個人。”

斯萊德口中的第三條路徑果然通往地下。入口很窄,下麵到處是散落的線纜,陳念落地後不知從哪掏出一根蠟燭,在漆黑的隧道裏亮起一小簇火苗。

他手執那根蠟燭引著安隅向裏走,“當年,管理人員計劃在孤兒院地下修很多個這樣的安全室,以應付不可預測的災厄。可惜剛動工沒多久,孤兒院就出事了。”

斯萊德問道:“從這裏能進入內圈嗎?”

陳念搖頭,“鏡子降臨後,孤兒院就變成了四圈的結構,就連我也進入不了下一層。這是它的保護機製。”

安隅問道:“每一層都有一個被它特殊守護的人嗎?它的本體是在第四層?”

陳念搖頭道:“它的本體就在我們頭頂,它覆蓋著整個孤兒院,所以如果它想,也能立即毀滅整個孤兒院。”

他頓了下,喃喃道:“沒人去過第四層,但我猜,那裏沉睡著和它融合的人吧。”

斯萊德立即問,“是誰?”

“他叫白荊,是一個很溫暖的人。”陳念輕聲說,“在與鏡子融合畸變後,荊哥就睡著了。”

他們終於走到最裏麵,蠟燭的火苗突然縮小了很多,隻剩下極其微弱的光。

一個身影蜷縮在漆黑的牆角,好像已經沉睡了很久。

“她叫思思,是我的朋友。”

陳念簡單解釋了一句,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手,微茫的燭光映在那雙溫柔的眼中。

“還好嗎?”他自顧自對她說著話,“有人來孤兒院了,也許你能出去重新見一見這個世界了。”

逼仄的小空間裏,隻有陳念一個人在動作,除他之外,安隅聽到的唯一聲響竟然是耳機回傳的自己的心跳聲。

女孩看起來和陳念差不多大,輪廓清秀,但臉色在明暗交錯的光影下慘白得像一張紙。

“生命還在不斷地流失……”陳念放空了一瞬,又有些苦澀地笑了笑,“沒關係,我們還能堅持一陣子。”

語畢,他手上那支蠟燭的燭焰忽然不再跳動,燭焰中心緩緩升騰起一株白煙。

燃燒的氣味籠罩了整個空間。陳念將蠟燭攏在雙手掌心,閉上眼,那縷白煙逐漸在他身邊環繞,一圈又一圈,人影在煙霧中愈發朦朧,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安隅上一次見到類似的場景是在84區——安和寧發動異能時,那些閃蝶也會環繞身側。可陳念周圍沒有任何生物,隻有手中的一根蠟燭,小小的蠟燭像是已經長進了他的身體,漸漸地,再也分不清那一縷環繞的煙氣究竟是來自燭焰,還是來自他本人。

白煙從他周身分出一縷,向沉睡的女孩身體中鑽去,女孩的臉上似有血色重新灌注。

耳機裏,秦知律略遲疑道:“極小概率的事情出現了。”

能從畸變中保留人類意誌的,千裏無一。

在這些人中,覺醒治療係異能的概率還要再縮小百倍。

而迄今為止,人類發現的物質融合類畸變者寥寥無幾,不久前,黑塔和大腦還在因為典的出現而徹夜忙碌。

——在這間被人類忽視了十年的孤兒院,有著一位集合了所有小概率事件的少年。

或者說,有著一個珍貴的治療係守序者。

安隅有些發怔,“與蠟燭融合的畸變者麽。”

秦知律思忖道:“同樣為物質融合,典的基因熵還在人類範疇,他卻直接破萬。也許他是特例,身處這個高度畸變的環境,讓他的身上發生了更複雜的混亂。但也可能典才是特例。人類已知的物質融合類畸變者太少了,還很難定論。”

輕煙消散,剛才的燃燒並沒有讓蠟燭縮小分毫,仿佛燃燒的並不是它。

陳念的臉色更加蒼白,他抬手撐在牆上,閉目休息了好一會兒才啞聲道:“如你所見,我的畸變方向是蠟燭,我的異能是……治療。”

他頓了頓,“或許和尖塔裏的守序者們不同,我的治療不是一種能力消耗,而是生命替換。為她增加的每一絲生命,都要從我自己的身體中扣除。”

安隅一下子想起蔣梟。

天梯形容蔣梟的異能為“史無前例的交換類治療係異能”,可蔣梟的能力是用被治療者的精神力去補生命值的虧空,陳念則是純粹的用命換命。

陳念看著角落裏沉睡的思思,“我苦苦維持了她十年,可她的情況越來越糟,我們都快要撐不住了。”

他轉回頭,透過對麵那雙澄澈的金眸凝視著手執燭火的自己,自言自語道:“這一次或許是唯一的機會,必須要抓住……”

在他喃喃的話語聲中,安隅的意識突然凝固了一瞬。

他抓住陳念從他眼中自我審視的機會,打開了陳念的記憶。

*

2137年的孤兒院還沒有畸變。

食堂裏出現了一張生麵孔,陳念從她的衣服上看到她的名字:思思。

她很瘦,低著頭領了飯,坐在牆角用勺子把一碗蒸豌豆刮得幹幹淨淨。剛咽下最後一口,收保護糧的孩子就出現在她眼前,咣地一拳捶在桌上。

陳念開口道:“她的在我這裏。”

他用勺子把一碗蒸豌豆分割成兩半,然後把整個碗都推過去,“她的和我的。可以嗎?”

出了食堂,思思就一直跟在在他後麵,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直到第二天中午,陳念受不了了,主動解釋道:“我的姐姐叫陳思,畸變後被處置了,因為你們名字相同我才幫了你。你別再跟著我了,新人一進來就抱團會被盯得更慘。”

思思安靜地聽他說完,從兜裏掏出一塊濕溻溻的報紙包,裏麵兜著一小捧蒸豌豆。

她說道:“我是想還給你這個,從昨天的晚飯裏留下來的。”

趁他發愣的功夫,她又說,“我知道這裏的生存規則是什麽,但我實在不想過那種頓頓都隻能吃一半的日子。下次別再幫我了。”

她說得小心翼翼,好像很怕傷害到他,說完後還眯眼衝他笑了笑。

笑得很虛偽,像一隻努力扮演友好的惡魔。

午飯時,她再次在大家的注視下哢嚓哢嚓嚼光了一整塊壓縮餅幹。

那個粗大的拳頭再一次捶上她的桌子,她放下碗,瘦小的身子輕輕一跳,像隻靈活的小貓一樣躥起來,一拳回敬到對方臉上。

那咚的一聲巨響,讓陳念對著她呆了整有十秒。

不僅陳念,整個食堂的孩子都看呆了。

小貓落地無聲,不僅把對方揍得鼻青臉腫,尖銳的指甲還留下一堆血道子。

“離我遠點。”她衝收保護糧的大塊頭揚起眯眯的笑臉,“我可還在隱匿畸變的觀察期呢。”

她撂完狠話,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一整袋保護糧,轉身就走了。

其實陳念本以為她會把餅幹還給大家,但事實是她泡在閱讀室一下午,翻完了全部的報紙,啃光了所有人的餅幹。

那天之後陳念才知道原來她就睡在隔壁——因為她消化不良,打了一宿嗝,吵得人根本沒法睡著。

思思飯量大得驚人,好像永遠都吃不飽。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陳念都擔心她即將成為第二個收保護糧的惡霸,後來不知從哪天起,他不交保護糧了,或者說,改把每頓一半的保護糧交給思思。

其他惡霸對此沒有意見。

保護糧交得久了,他們索性坐在一起吃飯,後來又順路一起去看報紙。思思很向往回到人類社會,每一份報紙都一直看到能背下來。她說在家人畸變前,她才剛從一所人渣學校考進好學校裏,打算一路青雲直上衝入主城。雖然原本帶全家過好日子的希望破滅了,但也可以一個人好好過,再養幾隻基因純淨、沒有感染風險的小貓。

2138年的某次身體檢查,思思對他說,“你前麵那個白頭發金眼珠的是個怪物,聽說一年睡十個月,你離他遠點啊。”

後來他不幸和那個怪物發生了血液接觸,思思大驚失色,她揭開管理老師為他蓋的消毒紗布,跪下用牙撕開了那個原本隻有很小一塊的破皮,吮出來的鮮血一點被汙染的跡象都沒有。

陳念懷疑她在整他,原本想替她拂去嘴角沾著的血,但手指還沒伸過去,她忽然跪在他腿間前傾身體,在他唇上親了一口。

“吸了你的髒血。”思思說,“要畸變一起畸變,要死一起死。”

“你們以後可以一起離開吧,時間應該差不多。”白荊坐在閱讀室笑眯眯地說道。

白荊是他唯一的朋友,很久之前就遷去D區了,他們不常見麵,但關係很好。白荊比大多數人都年長,他仿佛天生就有某種責任心,很多孩子都把他當成哥哥。

陳念點頭,“嗯,如果是我先結束觀察期,就多留一陣等等她。”

白荊笑道:“你小子。”

陳念問,“荊哥快要結束觀察期了吧?”

“嗯。”白荊頓了頓,“但我可能不走了。”

“為什麽?”

“我想申請留在這裏做工作人員。”白荊笑著歎了一口氣,“除你之外,還有好幾個家夥不讓人省心。等你們觀察期都結束我再走吧,留在這也挺好,吃喝不愁,還能攢點錢。”

記憶跳轉到2138年12月末。

那一晚,陳念和思思貓在閱讀室看報紙,突然停電,他們點了一根陳舊的蠟燭,一起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陳念醒來時,那根蠟燭被他攥在掌心裏,不知是不是攥得太久的緣故,蠟燭就像凝固進他身體裏了似的。

一夜之間,外麵已經變了天。

毫無征兆地,所有人體內沉睡的種子突然發芽了一般,半個孤兒院都陷入了畸變。到處都是失智相互殘殺的畸變者,如人間地獄。

設備顯示,思思的基因熵已經破千,精神力也很幸運地穩在安全區間,可她似乎在畸變過程中出現了意外,那具身體無法承受畸變的衝擊,陷入昏睡,雖然她還活著,但在逐漸死去。

也是在那一天,陳念突然發現自己有了洞察別人生命倒計時的能力,也有了替別人延續生命的能力。

就像一根蠟燭,可以在黑暗中散發一些救命的光。

代價是,自我燃燒。

*

安隅猛地從他的記憶中掙了出來。

陳念對被讀取記憶一無所知,困惑地看著他,“你怎麽走神了?”

安隅愣道:“我……想起了別的事。”

陳念虛弱道:“思思是沒有丟失人類意誌的畸變者,但她生病了,需要真正的醫生來救治。我已經快要耗盡,孤兒院的亂象也是時候迎來終結了。”

他頓了頓,“如果您能讓這裏的風雪停歇,讓時間恢複流淌,請帶她去主城吧。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保證。”

安隅凝視著他的眼睛,“要怎麽讓風雪停下來?”

“去第四層,叫醒荊哥,告訴他,這裏已經不再需要他守護了。”

安隅眼前閃過陳念記憶中的那個男孩。

白荊的氣質其實和淩秋有點像,那種天然的親和力在這個世上並不多見。

“怎麽去第四層?”

陳念笑了笑,閉上眼篤定道:“這一層不再有荊哥想要保護的人時,就可以去下一層了。”

耳機裏,秦知律忽然開口,“他的意思是,殺了他。”

他命令安隅,“放我出去。”

秦知律重新出現在這片空間,斯萊德嚇得麵色慘白,陳念更是驚訝得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直到秦知律從腰間摸出槍來,斯萊德才僵硬道:“有異能的畸變者,保留人類意誌,尚未加入尖塔,是不允許我們隨意——”

秦知律打斷他道:“所以我來。”

他摘下那副陳舊的白手套,指腹輕輕摩挲著槍身。

那是他的綁定武器,登記名為【守護】。

果決的槍栓聲響,秦知律將槍口頂上了陳念的胸膛。

黑暗中微弱跳動的燭火映照著那雙一如往日沉靜無波的黑眸,他沉聲道:“謝謝十年來為人類秩序的堅守。還有什麽要告訴我們嗎?”

“我知道的並不多。”陳念神色平和,“白荊和鏡子融合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我唯一知道的是,荊哥沉睡時,是鏡子在替他行使守護的使命。還有,越往後會越危險,一旦第一個被守護的人死去,這就注定是一場無法中止的博弈,你們必須堅持下去。”

“多謝提醒,我們會的。”

秦知律說著,看向蜷縮在牆角沉睡的女孩,“如果她的精神力通過檢測,主城會照顧好她。”

陳念聞言勾起唇角笑了笑。

“我相信。”他輕聲說著,深深地看了安隅一眼,“我忽然又感知不到你的存在了,也許我真的快要枯竭了吧,看來你們來的時機剛好。”

他重新閉上眼,輕聲道:“請替我看她醒來,多謝。”

槍響後,秦知律在陳念的傷口處摸索了半天,確認他死亡。

他收起從陳念手中取下的蠟燭,又重新戴上了手套。手上沾的鮮血從布料後洇出,留下大片刺眼的血汙。

斯萊德早就別開了頭,隻有安隅一直注視著他的長官。

他又想起祝萄在53區說的,一個按鈕兩百多萬條性命,秦知律當年未曾猶豫。

秦知律收起槍,說道:“你和他對視時走神了好一會兒,讓我想起替你寫戰報那天晚上,你也突然來找我,盯著我看了半天。”

安隅愣了下,正要解釋,秦知律掃過他,淡道:“如果你的第二個能力與讀取記憶有關,剛才看到了什麽,之後要仔細寫進戰報裏。”

他頓了下,又說,“或者仔細交代給我也行,你的文書太爛了。”

他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波動。

安隅並不意外自己的能力被猜到,畢竟長官似乎永遠都能洞察一切。

他隻是覺得在長官的平靜下,一種沉默而龐大的情緒正在籠罩下來,死死地壓在那道挺直的身形上。

仿佛是下意識般地,他輕聲問道:“今天的扳機,會比當年的按鈕更沉重嗎?”

秦知律動作停頓了一下。

他轉身凝視著安隅的眼睛,許久才問道:“覺得我很可怕?”

“我隻覺得,槍聲很可怕。”安隅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其實我也可以做到。”

秦知律似是輕輕笑了下,“我知道你可以。你殺死淩秋時沒有半分猶豫。”

“那您會不會覺得我……”

“不會。”

“按鈕一旦按下,真正承受傷害的隻有按按鈕的人。在必要時堅定地殺死同行者,是你作為我的監管對象,必須要學會的承擔。”

秦知律說著停頓了下,沒有沾染血腥的左手抬起,輕輕按了按安隅的頭。

縱然聲音似比往日更沉,但他的動作卻又錯覺般有些溫柔。

“不管發生什麽,也不管麵對誰——”秦知律注視著他的眼睛,緩緩說道:“永遠不要忘記當日親手殺死淩秋的堅決。”

作者有話說:

【碎雪片】陳念(2/3)願得雪停

做決定的那一瞬間,我很釋然。

其實我不確定那個白發金眼珠的怪物是不是我該等的人。

但現在,確實是該上交所有籌碼的時刻了。

突然出現的穿黑色風衣的男人,我在報紙上見過他。

思思曾經說過,他是人類最後一道防線。

既然思思崇拜他,那我也選擇相信。

他開槍前,我沒有再看她。

雖然足夠釋然,雖然有足夠的信念。

但我知道,多看一眼,會讓我留戀。

希望,這場風雪能在蠟燭徹底熄滅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