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高畸變風險孤兒院·37

昏黃的光暈在身後遠去, 漆黑的長街上又隻剩下風雪。

“長官,可以鬆一點嗎?”

安隅低頭看著繞在身上的章魚腳,“呼吸有點困難。”

章魚腳應聲鬆了一鬆, 秦知律道:“回去就把衣服買了。”

安隅麵露難色,“唔……”

“我付錢。”秦知律說著,瞟了他一眼, “烤個麵包來換。”

“好的長官。”安隅立即答應道:“看來您對上次的麵包還算滿意。”

風聲中,秦知律極輕地“嗯”了一聲, “不錯的夜宵。”

過了一會兒, 他又道:“雖然提醒過斯萊德留著陳念,但即便不下殺手, 也可能被‘它’認為是越界吧。”

安隅想了想, “應該不會。孤兒院的肢體衝突非常頻繁,如果‘它’對陳念的保護機製那麽容易觸發,有人因為想要傷害陳念而死掉就不會是個新鮮事,可剛才大多數人都對那個男孩的死很意外。”

秦知律問,“你小時候,也常常經曆肢體衝突嗎?”

安隅搖頭,“我的存在感很弱, 餅幹能精準地隻吃半塊,從不搶書報和玩具, 雖然沒有朋友, 但也沒什麽敵人。”

他是孤兒院最不具有威脅性的存在,就連他喜歡呆的角落,都是其他孩子看不上的。

從有記憶以來, 他一直遵循著一套自己的行事原則, 比如越隱匿就會越安全, 因此盡量不去闖入別人的視野;再比如,生存才是第一要義,隻要不招致死亡,那麽痛苦和吃虧都無所謂,忍忍也無妨。

有時他會察覺到這一切原則的根源是某種與生俱來的潛意識,那個潛意識一直在告訴他——要懂得等待。

等待什麽呢,他也不知道,那似乎隻是埋在意識深處的一顆種子。

風雪揚灑,雪沙頻頻撲打在臉頰上。一隻漆黑粗壯的觸手伸到安隅頭頂,替他在眼前搭起一小片遮擋。

“謝謝長官。”安隅問道:“您小時候又在幹什麽呢?”

那隻在他腦門附近輕輕揮著雪沙的觸手頓了一下,許久才又恢複動作。

秦知律的聲音仿佛墮入了風雪。

“在黑塔和大腦,偶爾回家。”

嚴希曾說過,秦知律的母親是一位作家,但他沒有說她現在如何,也未提起秦知律的父親——那位成為尖塔裏佇立的雕像的軍人。

莫名地,安隅覺得長官被問到從前有些不開心,就像在53區橋洞下那晚一樣。

或許是他的周身一直都太冷了吧,以至於從他口中聽到“家”這個字時,會讓人有些恍惚。

秦知律腳步忽然一緩,“前麵有人。”

安隅仔細辨認了好久,才從黑暗的風雪中分辨出那道小小的輪廓。

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蹲在路邊,頭頂和背上覆著白茫茫的一層雪,察覺到有人靠近,他起身就要跑,但腳一軟摔到了地上。

秦知律把他拎起來,終端顯示,基因熵隻有2.4。

不及巴掌大的一張臉上滿是淤紫,眼角腫脹得快要把眼睛擠沒了,手裏攥著啃得亂七八糟的小半塊餅幹,摔倒時兜裏又滾出來另一個半塊。他來不及撿,隻匆忙起身,把手藏向身後。

雖然動作怯懦,但從那腫脹眯縫的眼中透出的目光卻像狼崽般凶狠,那是孤兒院裏人人都有的恐嚇眼神。與其說人,這裏的孩子更像是獸,越害怕越凶狠。

秦知律詢問道:“你怎麽在外麵吃?”

“這是我的餅幹。”他答非所問。

“知道,沒人和你搶。”秦知律向旁邊隱有亮光的房子看去,“是問你為什麽在外麵吃?”

小男孩警惕地看著他,“裏麵在做身體檢查,不想做。”

秦知律頓了下,“身體檢查……”

孤兒院的孩子每周都要接受身體檢查,沒有固定哪一天,都是臨時通知下來,名單劃上一批人說做就要做。

秦知律抬腳,安隅本以為他要走了,可他隻是彎腰撿起地上那半塊餅幹,放在手套裏簡單撲了撲灰,物歸原主。

“就這麽跑出來,不會有問題麽。”

小男孩立即抓過餅幹揣回褲兜,低頭嘟囔道:“吃完餅幹就回去了……還沒到我,我想安靜地吃一會兒餅幹。”

“嗯。”

走開很遠一段路後,秦知律忽然沉聲道:“幾年前有一個提案,建議孤兒院取消每周的身體檢查,改成給所有孩子植入皮下芯片,動態監測熵增信號。好不容易說服黑塔承擔成本,可發往孤兒院的方案卻沒得到回複,主城也就沒有再提。現在回憶起來,那時孤兒院已經出事了。”

安隅摸了摸手腕內側,比利曾提過,這枚芯片造價高達五十萬。

孤兒院有上萬個孩子,每天都有人來人走。安隅心算了半天,被最終那個超出認知範疇的數字震撼到了。

他喃喃地問道:“這麽大的成本……是大腦的人向黑塔提案嗎?”

“不是。”秦知律看了他一眼,“你也很討厭身體檢查吧。”

“其實還好。”安隅猶豫了一下,小聲道:“如果要自己承擔五十萬把身體檢查換成芯片,我覺得沒必要。”

秦知律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輕笑一聲,似是氣惱,又帶著些無奈。

“反正身體檢查死不了,是吧。”

“嗯……”

安隅覺得自己的社交能力提高了一些,至少在和長官聊天時能多聊幾個來回了,如果淩秋還在的話應該會感到欣慰。

隻是每次和長官聊,他都覺得對方那簡短的幾個字背後似乎還有很多沒出口的話語,他讀不懂那雙黑眸深處的情緒,但能這樣偶爾聊幾句,他也已經對自己的表現很知足了。

*

孤兒院的集中住宿區像巨大的蜂巢,砌在外牆上的樓梯蜿蜒交錯,通往一間又一間孩子們的睡囊。睡囊的門是磨砂玻璃,裏麵隻鋪著一層床褥,空間高度一米,隻有很小的孩子能站直,稍微大一些就要貓著腰出入。

狹小逼仄的空間,連空氣都不流通——這也是一個安隅喜歡,但其他小孩子都很討厭的設計。

安隅在A區那座巨大的睡巢樓前停住腳,“長官,我們應該是走散的吧。”

秦知律不語地瞟著他,似乎已經看透了他想幹什麽。

安隅謹慎地咽了口口水,“我力氣恢複了一些,您可以暫時先回到繃帶裏嗎?”

“你的心跳聲很吵。”秦知律說。

“唔……”安隅頓了下,“可以換個地方。”

他說著,輕輕摸了下纏繞在脖子上的繃帶。

幾分鍾後,耳機裏響起秦知律冷淡的聲音,“一個常識,人的頸動脈血管搏動比橈動脈要更劇烈。”

安隅有些茫然,“可您應該正對著我的喉嚨,離頸動脈還有一些距離的。”

“所以,你把我放到了最容易招來攻擊的要害處。”

“……您把我想得太壞了,我折疊空間時是隨意選點的。”安隅輕聲爭辯道:“而且,一想到您抵著我的喉嚨,我也有些焦慮……希望斯萊德動作快一點。”

他安靜地站在樓側漆黑無光的角落裏,連影子都沒有。

沒多久,陳念步入了視野。

他走路時的氣質讓安隅感到有些熟悉,就像寧一樣平緩安靜。

“長官。”安隅輕聲問道:“您覺得陳念會是什麽基因型?”

耳機裏有著輕輕的搏動聲,是從秦知律那邊傳回來的安隅自己的心跳。

秦知律思忖了一會兒,“從氣質上看,也許是植物,但有些昆蟲類也會很安靜。”

安隅道:“雖然沒受傷,但他似乎比在食堂虛弱不少。”

“嗯。”

睡巢裏是沒有燈的,天黑時,整棟樓便在夜色下沉睡。

這周圍隻有一杆孤零零的路燈,提供了黑夜中全部的光源。

陳念獨自走著,走到那根路燈下,忽然住了腳。

“您似乎已經跟著我很久了。”

他看著不遠處的睡巢大樓,“今天孤兒院裏忽然出現好多新麵孔,都是成年人。”

身後的黑暗中緩步走出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影,斯萊德輕聲道:“0914,陳念。基因熵10573,看不出任何畸變體征,也無法推測是否還保留著人類忠誠。你好。”

陳念轉回身,直麵身後那對冷酷審視著他的眼睛。

斯萊德的衣服緊繃,大臂肌肉正迅速充血,手臂上逐漸浮現濃密的深灰色毛發。

隨著呼吸,足以切碎骨頭的兩顆尖牙從嘴唇間支了出來。

陳念卻沒有露出任何恐懼,他打量著斯萊德,像在思考些什麽。

從單向開啟的頻道中,安隅聽見他問:“你和白頭發的那個是一起來的麽。”

等不到回複,他又自言自語般地道:“我在白頭發的身上察覺不到任何畸變氣息,但又覺得他的存在感極強,他坐在食堂裏,那個空間中就像多了一個極其龐大的存在,周圍所有畸變的人都無意識地陷入焦躁,但就算視線從他身上經過,也根本不會想到他就是讓人焦躁的來源。”

私人頻道裏,秦知律若有所思道:“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描述你。無論是守序者還是畸種,其他畸變者都隻覺得你有莫名的吸引力吧。”

“嗯……”安隅也感到有些說不出的震撼,“長官,如果是這樣,那剛才……”

“他能察覺到你就在閱讀室門外。”秦知律頓了下,“也知道你此刻就在周圍。”

斯萊德聽到他用那些神秘的話語形容安隅,皺眉道:“你到底是什麽畸變型?關於孤兒院的錯亂,你了解多少?”

“知道一些,但還不如不知道。”陳念的語氣淡淡的,他很虛弱,話到後半就會啞掉。他又重新打量了一圈斯萊德,說道:“如果真想了解,還是讓你那個白頭發的同伴來找我吧。”

他說著轉過身,很疲憊似地歎了口氣。

那道修長的影子在路燈下緩緩縮短,直至人重新沒入黑暗。

路燈另一邊,斯萊德皺眉道:“站住!”

陳念不理會地繼續往前。

“A1920房間,你在那個小格子裏生活了很久,那裏充斥著你的氣息。”斯萊德忽然提聲道:“你的生活非常規律,從A1920中延伸出的氣味隻向著幾個固定的方向去,久而久之,就像有幾道清晰的路徑圖一樣。”

安隅有些驚訝,“他能追蹤到人經常活動的軌跡?這是他的情報係異能麽?”

秦知律“嗯”了一聲,“很多輸出者都兼具情報異能,但斯萊德最強。他的偵查識別甚至遠超絕大多數純情報係。”

“那他豈不是也……”

“他暫時無法追蹤你,因為他隻能捕捉到經曆了一段時間積累的氣息。”秦知律解釋道:“他隻和你一起坐了一段飛機,這根本不夠,除非他手上有什麽跟著你幾個月以上的東西。”

安隅這才鬆了口氣。

“可以樹敵,但不要大意,天梯高位沒有閑人。”秦知律淡聲教導道。

“知道了。”安隅輕聲說,“謝謝長官。”

陳念倏然頓住了腳步。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微妙,周圍的風聲仿佛都弱了些許。他後退兩步,影子重新回到路燈下,而後他回過頭看著斯萊德,“你是什麽意思?”

“隻是有些好奇。”斯萊德微笑,“從A1920延伸出的三條路徑,一條通往食堂,一條通往閱讀室,還有一條,到睡巢樓後麵的地上就忽然消失了。不,也不能說消失,它更像是滲入了地下。”

陳念立即瞪大了眼。

那雙眼眸不再平和,狠厲之色爆發,他怒道:“你還發現了什麽?”

“很多,還沒來得及一探究竟。”斯萊德的聲音如常,“所以才來問你,想要和你多了解一些事情。”

話音剛落,陳念突然彎腰從鞋中抽出一把刀,猛地朝斯萊德捅了過來!

斯萊德閃身躲開,冷道:“主動攻擊,找死!”

他們立即糾纏起來,斯萊德渾身的肌肉仿佛能無上限地膨大,那些肌肉膨脹到恐怖的程度時,尖銳的指甲從他指尖破肉而出。

陳念根本不是對手,他狼狽地躲避著朝向要害的攻擊。安隅看了一會兒,輕聲道:“陳念應該不是強戰類的畸變,他也不像衝動的人,他的進攻顯得非常的……”

秦知律低聲接道:“刻意。”

金眸忽然一凜,安隅猛地意識到,陳念是故意想利用‘它’殺死斯萊德!

不管所謂的地下到底藏著什麽,那句話無疑觸怒了他,讓平和的他對斯萊德起了殺心。

斯萊德一爪抽在陳念肩上——他本以為陳念會躲開,但陳念沒有,他被拍翻摔倒在地,頃刻間便被斯萊德欺身壓製住。

而後,他忽然微笑起來。

頭頂的路燈把一簇昏黃的光映入那雙黑眸,黑眸中忽然映出了斯萊德,但卻不是臉部,而是背影。

斯萊德愣了一瞬,冷汗頃刻間濕透衣服,他忽然意識到陳念並沒有在看他,而是在看——

他猛地抬起頭,原本在黑夜中隱形的鏡子監控突然亮起了一塊。

人影在鏡麵中本應很小,絕不可能看見。

可那一刻,鏡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沒有身後的睡巢,沒有路燈,也沒陳念。仿佛特寫鏡頭般,他是那麵鏡子中唯一的影像。

“抱歉,我們原本或許可以合作。”他聽到陳念輕聲道。

前所未有的死亡預感籠罩在斯萊德頭頂,他在天梯高位許久,不知道多少次從任務中死裏逃生,即便麵對基因熵幾十萬的強大畸種也從未退縮。

可這一刻他感到了無力。

他想起風間和蔣梟提到的人死鏡裂,那必然是一種見所未見的詭異力量,那個暗中殺戮的東西甚至不會出現,他就已經即將被——

強烈的空間波動感突然襲來!

空氣的震**如同爆破中心,寂靜而龐大。斯萊德幾乎以為自己正經曆著鏡裂死亡的過程——可那劇烈的震**卻沒帶來任何痛楚,一刹而過,世界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百米之外,另一片空空的雪地隨之亮起。

原本在他身邊的那盞路燈莫名其妙地挪去了那處。

斯萊德愣了好一會兒,而後茫然抬頭,蒼穹之上那麵亮起的鏡子監控已經不見了。

萬籟俱寂,隻有呼嘯盤旋的風聲。

被他壓製在地上的陳念扭過頭,看向路燈所在的方向。

那道白發白衣的身影自黑暗中出現,緩緩走到路燈下。

那是漆黑夜色下唯一的光亮,安隅站在那光亮下,被風雪洗禮得略顯慘白的麵龐讓他看起來弱小極了,出現在孤兒院這種地方,隨時隨地都會丟掉性命。

可在那雙金瞳中,卻又波動著微妙的壓迫感。

“原來這就是鏡子的保護機製……”他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空氣中一個不存在的人說話。

“不可對它特殊關照的人動手,被發現就會如裂鏡般死去。但前提是,要被它發現。鏡子映出人影的原理是光的反射,一旦被保護者周圍沒有光源,鏡子發現不了,這個機製就會自動失效。”

耳機裏,秦知律有些驚豔道:“反應得很快,看來大腦對你智商的評價還不夠貼切。”

安隅低聲說,“謝謝您的誇獎。”

他頓了頓又輕聲道:“我剛才似乎經曆了格外漫長的一瞬間。”

在陳念對斯萊德起殺心之時,他先停住腳,刻意地往路燈光暈能籠罩到的地方退了兩步,讓自己的影子重回光下。

如果再向前回憶,他應該早就知道被人跟蹤了,但卻也一直等到走到路燈下才回過頭戳穿。

——鏡子隻能“看見”被光反射映照在它裏麵的東西。如果周圍一片漆黑,鏡子照不到,自然也愛莫能助。

安隅想明白這些似乎隻在一瞬間。但那一瞬,時間的流速卻仿佛有極其輕微的放緩,在那個短暫而漫長的瞬間裏,他甚至已經隱隱聽到了斯萊德身體深處傳來的崩裂聲。

在斯萊德自己都尚未感知到碎裂的痛楚之際,他輕輕地將台燈向足夠遠離陳念的方向折了一下。

如預料般,頭頂詭異亮起的鏡子監控隨之熄滅。

打斷處決。

耳機裏很安靜,長官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剛才那一刹而過的時間錯亂,因此安隅不確定那是否為他的錯覺。

但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時間真的放緩過,那也隻有他一個人的時間。在那一瞬他腦海中隻有一個想法:要搶在“鏡裂”之前破解機製。

陳念臉上並無氣急敗壞。

相反,他看著安隅的眼神多了一種深深的審視,像在思考什麽。

半跪在地上的斯萊德身體僵硬,他直愣愣地看著那雙逐漸氤氳開赤色的金眸。

片刻後,安隅忽然朝他看來,對視的刹那,斯萊德立即挪開了視線。

仿佛不受控製般,他卑微地低下頭,看向地麵。

地麵上,路燈映著安隅的身影,瘦瘦小小的一道影子。

卻讓一個麵對畸變巨物都未曾退縮的強勢守序者心悸如雷,又如墮冰窟。

沒人能說清那種壓迫感究竟從何而來。

唯有直麵過祂的人,才會明白。

作者有話說:

【碎雪片】陳念(1/3)未見雪停

孤兒院的風雪十年未歇。

與象征著災厄的風雪不同,這隻是一場純粹的雪而已。

並不粗魯的風,紛揚細碎的雪沙,本應很美。

但十年未歇,也讓這份美好變得枯燥和詭異。

孤兒院的時間停在了十年前的那一天。

十年前,我的畸變似乎與眾不同。

我多了一些語言難以解釋的感知力,以及另一種悲哀卻又讓我慶幸的能力。

這十年我都在等待,在寂靜中咬牙堅持。

在那難以名狀的感知中,我在等待什麽人。

就快來不及了,如果那個人還不出現……

我並不知道他是誰。

但他,會讓這場風雪停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