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魚19

張靜姝很生氣。

當魚尾壓過來的時候, 她被重重地按進水中,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窒息感。哪怕身下墊著程水南的胸膛,都無法阻隔從四麵八方湧來的水液, 但很快, 程水南就把她托出水麵,她終於得以大口的呼吸。

憤怒來得迅速。

張靜姝狠狠擦去眼皮上的水,睜開眼, 程水南潮紅的麵容猝不及防地撞進視野。

他無論在任何時候,臉上的表情都如同依賴主人的小動物, 是那樣的無辜和單純。這是頭一次,在他的臉上看到其他的情緒。

烈火在他的眼底燃燒,深黑的眼瞳盛滿不加以掩飾的嫉妒。

然而,眼前男人明顯不正常的情緒變化,無法蓋過腿部忽然傳來的陌生怪異的觸感。

鱗片是冰涼且堅硬的, 哪怕隔著布料仍然很清晰。但是現在纏住她雙腿的——

張靜姝回頭。

清澈的水麵漾起細波。層層疊疊的水紋下,她看到自己的下半身, 家居褲打濕緊貼肌膚,被她壓住的,是兩條屬於成年男性的腿。

修長,潔白,光滑。

張靜姝懷疑自己眼花了,她用力閉起雙眼, 默默數了幾秒, 睜大眼, 緊盯著程水南的“魚尾”。

沒有看錯, 真的是兩條腿。

人類的腿。

男人的腿。

張靜姝驀地漲紅臉:“程水南!把手鬆開!”

程水南正處在巨大的驚喜和懷疑中,直到張靜姝用力掰他的手, 他才從怔愣中回過神,雙手紋絲不動地落在她的腰間,偏開頭。

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現在的樣子,跟人類沒有區別了。”

他能夠感覺到口腔內,牙齒尖銳的部分隨著雙腿的出現而消失,輕輕地咬合了下,是兩排整齊的牙齒。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方才在眼底燃燒的妒火,被夢想成真的喜悅替代。

他的手勁大的可怕,張靜姝早就發現,養好身體的人魚,外表看起來瘦弱,體內卻有用不完的力氣,就比如現在,環抱在腰間的兩條細白的胳膊,隱隱鼓著流暢的肌肉線條。

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程水南拒不合作的態度,讓張靜姝懷疑自己當初帶回家的,根本不是善良的人魚,而是一條忘恩負義的毒蛇。

她的臉冷下去,“程水南,把手放開。”

腰間的雙手僵硬了瞬,慢慢地,明顯很不情願地鬆開力道,張靜姝連忙扯開,扶著浴缸的邊緣慌張地往外爬,有幾次腳底打滑,重重地坐在程水南的腰部。

他悶哼了聲,用手托起她。

張靜姝趴出浴缸,回頭,羞憤地瞪了眼程水南,離開浴室。

……

程水南的魚尾竟然變成了雙腿。

這件事情實在是太匪夷所思。

然而在這個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人魚的存在,至於其他的奇怪的事情,對於張靜姝來說,也容易接受了。

在浴室裏發生的不愉快很快被張靜姝拋在腦後,她連夜去附近的商場購買了幾套男士的衣服。

她可不想每天下班回到家裏,看到程水南光著身子在眼前亂晃。

站在家門口,張靜姝沒有按指紋,而是給自己做心裏建設。她擔心推開門,就會看見程水南,畢竟過去的每一天,他都守在房門口等她回家。

當門打開的瞬間,她的想法成真了。

潮濕的水汽撲麵而來。

張靜姝舉起袋子擋住眼睛:“程水南,你……你回浴缸裏去,不,不對,這是給你買的衣服,你換好再出來。”

她把袋子扔過去。

程水南接住,應了聲好。

魚尾抵在地麵蹦跳的聲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輕輕地腳步聲。

最初的羞憤過去,張靜姝的心裏癢癢的。

——就看一眼?

她動作緩慢地轉頭,睜開一隻眼睛,沿著毛絨的地毯往上,是雙寬大白皙的腳,腳踝骨骼明顯,再往上,是隱露肌肉線條的小腿、大腿,微微翹起的臀……

張靜姝捂住臉,跌坐在柔軟的沙發。

程水南換好衣服,像是罰站的小學生站在麵前。

張靜姝從來沒有給異性購買過衣服,連她的父親都沒有,這次去商場又處在情緒煩亂中,所有的都是胡亂拿的,但是這些未經過搭配的衣服,卻被程水南穿得很……**?

沒錯,是**。

程水南的骨架生得很完美,外表雖然略顯瘦弱,但是他的肩膀寬闊,瘦弱隻是因為長期營養不良,一時半會沒能養過來。純白色的衛衣罩住上半身,下身則是很普通的運動褲,光著腳,十根腳趾踩在淺灰色的地毯,襯得指甲顏色粉嫩。

他的頭發沒有變化,卷曲濃密,披散在身後。

眼睛盛了汪泉水。

薄紅的唇微微含起,麵容無措地凝視她。

這是張靜姝第一次,看到穿著衣服的程水南。

她偏開頭,程水南的眼神充滿委屈哀求,她隻要跟他對視好不容易積攢的氣勢就像紮破的氣球。

“程水南,我們談談。”張靜姝雙臂環抱,視線盯著他的雙腳,重重喘了口氣,微微揚起下巴,很有氣勢地睨他眼。

雙腳踩在地麵的感覺很奇怪,卻意外地不讓他討厭。程水南試探著往前走幾步,他還沒能習慣用腳走路,踉蹌了下,勉強站穩身子。

他問:“張靜姝,那個男人是誰?”

張靜姝麵露疑惑。

“就在之前,來找你的男人……你們是在,交往嗎?”程水南問出困擾他的問題。

內心深處希望得到張靜姝的否定。

可是張靜姝什麽話都沒有說,點頭或者搖頭都沒有,她隻是用冷淡的眼神看著他,隨後輕笑了聲:“這跟你有什麽關係嗎?”

一股沒來由的煩躁湧上來。張靜姝覺得找人魚談話是很錯誤的決定。

程水南手足無措地站在麵前,因為她的話,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要哭了,剛變出來的雙腿很明顯並不能讓他適應,他幾乎是瘸著腿靠近她,蹲下身子。

仰著頭,嘴剛張開,就被張靜姝捂住。

“有什麽話等著改天再說吧,我現在困了,要睡覺。”

張靜姝轉身回了臥室。關門,上鎖。

至於程水南晚上要睡浴缸還是沙發,亦或是其他的地方,她完全不想管了。

……

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荒謬的東西。

多巴胺的分泌使陷入其中的人短暫地誤以為相愛便能白頭到老,可當激素褪去,從**中回過神來的人,就會發現自己愛的有多麽的愚蠢。

張靜姝從來不相信任何的哪怕聽起來掏心掏肺的愛情誓言,這些言論無論當時是真心或者假意,都抵不過日後時光的消磨。

趙寧和張原赫沒有愛過嗎?

如果愛過,那結局令人唏噓,他們最終還是走向分離的道路。

如果沒愛過,那更可笑。

兩個沒有愛的人,卻能結合生下孩子。孩子,被賦予愛情的結晶這個美麗的稱呼。

愛情最終會消失。

張靜姝從來不渴望這種東西,也更加不信任這種東西。

程水南的那句表白,她聽到了。於是,她裝作沒聽到大聲的驚呼,蓋住他本就緊張到結巴的話語。

她對兩人目前的關係很滿意,不需要再有其他的變化。

她為程水南提供安全的住所,飽腹的食物,讓他從昏暗的倉庫逃脫。而他則給她準備一日三餐,最重要的是,提供給她需要的情緒價值。

信任,依賴,感激。

這樣的情緒會讓張靜姝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可是一旦轉變為愛情。

她終將會失去一切,最初的甜蜜過後,是永無止境的爭吵,最後,怨偶般過完一生或者分開後永不相見。

可是,她沒想到,程水南會在某一日,向她提出請求——

想要更進一步的請求。

窗外明月高高懸掛,清冷的光線射進屋內,張靜姝久久凝望,最終閉上雙眼,抱住自己蜷縮的身體。

夢裏思緒煩亂,醒來後,張靜姝的眼下掛著大大的黑眼圈。她覺得她昨天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隻要冷一冷程水南,他就會明白她的意思。

讓一切都回到原點。

他們還可以一起生活。

隻要別提愛。

可是張靜姝低估了,在她心中單純到甚至有些膽怯的人魚,對於愛情的執著。

——亦或是,對於張靜姝的執著。

……

第一場大雪悄然落下,路兩旁翠綠的冬青化上雪妝。

張靜姝裹緊圍巾。蓮珠意料之中地被收購,程清源仿佛被關進監獄,再也沒有他的消息傳來。

這幾天,張靜姝的態度不冷不熱,無視程水南殷勤的討好和小心翼翼的試探。昨天晚上,她半夜醒來上廁所,看到躺在沙發的男人落下兩串淚珠。

晶瑩剔透,圓潤明亮。

掉在地麵,發出清脆的響聲。

——人魚的眼淚。

張靜姝記得程水南曾經說起過他的母親,在對程清源失望後,毫無征兆地,眼眶滑落的淚水變成珍珠。

所以,他終於要放棄了嗎?

張靜姝鬆了口氣,卻有另外一股莫名的悶澀堵在胸口。

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雪地,留下腳印。

麵前陰影覆蓋。

張靜姝聞到熟悉的味道,不敢置信地抬頭。

程水南筆直地站在麵前,他舉著一把傘,蓋住落在她頭頂的雪花。

“看到外麵在下雪,就來接你了。”

張靜姝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隻能悶嗯了聲,快步離開。程水南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她的身旁,黑發落滿雪粒,很快融化在他的發間。

進了屋內,程水南收起傘。

張靜姝則回到房間換衣服,再出來的時候,程水南略顯緊張地站在門口,右手背在身後,見她擦肩而過,沒有看見自己,連忙開口:“……張靜姝,我有東西要給你。”

她應該捂住耳朵,用明確的態度告訴程水南,她不需要他任何的東西。

可是,程水南的語氣聽起來充滿哀求,腦海裏不可避免地出現他蜷縮在沙發上,閉著眼睛流淚的場景。

張靜姝突地停下腳步。

程水南轉到她的麵前。

“這個給你。”

程水南抬起手,兩顆珍珠出現在他的掌心。比市麵上能夠見到的珍珠要大一圈,飽滿圓潤,會在夜晚散發出微弱的光亮。

“我沒有其他能夠送給你的東西,隻有眼淚還算漂亮,人類似乎都喜歡它……我把它給你,以後我的眼淚都給你,好嗎?”

張靜姝沒動。

程水南抿著唇,好一會兒,他直接伸手,將珍珠強硬地塞進她的手中。

“這是我答應過你的,我的眼淚,都屬於你。”

珍珠的表麵猶帶著程水南的體溫,他雖然能夠變化出雙腿,可是身體的溫度依舊冰涼。

張靜姝垂著眼,不說話。內心構造的高樓卻仿佛從地基開始崩塌,矗立雲端的高樓搖搖欲墜。

他的母親,因為人類的貪欲,永遠地離開了海洋。而他的父親,將他囚禁在倉庫,這是與他有血脈連接的親人,既然已經嚐到過被背叛的滋味,他怎麽……

他應該保守住眼淚變成珍珠的秘密,若無其事地留在她的家中。

可是,他卻把珍珠交給她,用包含悲傷和信賴的眼神溫柔地注視著她。

他難道就不怕,有一天,她會發生變化,將他的秘密說出去,讓他再次回到被囚禁的日子嗎?

他怎麽敢……怎麽敢的!

明明有前車之鑒,卻還是坦誠地毫無保留地信任她。

程水南後退半步,拉開距離,垂下的眼睫眨動間,掩下眼底失落的情緒。

“你不想要的話,可以扔掉。”

張靜姝微愣,抬眼看他。

他身形高大,長發披散,宛若俊美的天神。側眸,緊盯著地麵,因為她的注視驀地僵硬了身子。

——他在騙人。

無論是他的眼神還是麵部的表情,都在無聲地哀求,哀求張靜姝能夠留下珍珠,不要扔掉。

掌心的珠子忽然變得燙手。張靜姝為難地蹙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