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沈聿撤後半步,麵無表情:“姨娘請自重。”

孟氏鶯喉婉轉:“大爺,我知道你恨我,太太也恨我爭寵生事,但是眼下老爺屍骨未寒,你就著急處理我們這些姨娘,傳出去,怕是於你官聲不利。”

沈聿唇角掛著一絲淺笑:“姨娘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官聲是什麽?忠臣孝子,義夫慈父,這裏頭可有姨娘什麽事?”

孟氏怔怔看著他。

沈聿又道:“閨闈內宅之爭,我素來不往心裏過,對太太來說,捏著你的死契,也未必將你這些伎倆放在眼裏,對老爺來說,再寵愛妾室通房,還是得將身契交給太太。這其中的輕重關係,姨娘知曉了嗎?”

孟氏咬著下唇,有些羞惱,打從進門起,沈老爺專寵她一人,何曾使她受過這樣大的委屈,如今沈老爺走了,她才恍然大悟,原來她不過是個玩物。

她話聲兒微微顫抖:“太太……太太她素有賢名,老爺剛走便發落於我,也會落下善妒的名聲……”

沈聿險些笑了:“姨娘看了什麽話本兒會有這種誤解?太太如今是吏部在冊的六品安人,發落一個妾室對她而言,不過是料理家務時的一樁小事,誰會關心?”

孟姨娘沒了話說,她跪在地上,渾身抖得像篩糠,釵環都叮當作響。

她終於收起那素日的囂張跋扈,掩麵而泣:“都是沈壽先來招惹我的,老爺病的那段日子,我在家裏無依無靠,連這些惡仆都敢欺辱與我……大爺,我真的是被逼的!”

沈聿聽來有些膩煩,其實他很不必走這一趟,說到底還是心懷恨意。人都是欺軟怕硬的,父親在世時不敢忤逆,如今卻想親眼看看這位“枕邊風”的下場。

可真當她跪在自己腳下時,又覺得分外沒有意思,冤有頭債有主,若非她搞風搞雨的想要置懷安於死地,他倒真犯不上跟她算什麽舊賬。

沈聿冷笑道:“倘若你本本分分做人,自可以留在沈家安度餘生,可你動誰不好,偏偏去打懷安的主意,他一個五歲的孩子,即便撞破你們的奸情又懂些什麽,為什麽要不擇手段害他性命?”

說到後麵,沈聿有些動怒了,他在外人麵前極少將喜怒溢於言表。

孟氏驚的花容失色:“不是,不是我!都是沈壽狗膽包天擅作主張去害少爺,我知道後也怕得要命,大爺,您千萬別聽信那刁奴的一麵之詞,我素日連殺魚都不敢看……從前我多有對不住大爺二爺的地方,您大人大量,放過我這次,我今後一定日日在佛前抄經為大爺二爺祈福!”

未等沈聿再度開口,仆婦來稟,李環媳婦來了。

李環媳婦平日管著太太院裏,因此沈聿知曉,這件事到底還是驚動了太太,特意遣了李環媳婦來請他。

沈聿隻好先去主院見母親。

陳氏帶著薄薄的怒意:“你是真的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沈聿賠笑:“母親說哪裏話?兒子看您近日操勞太過,不想拿這點小事惹您煩悶。”

在他眼裏,母親向來是心慈手軟的大善人,所以他揣著先斬後奏的心思,就是怕母親插手輕饒了孟姨娘。

另一個,沈聿一直都有著極強的掌控欲,母親與父親纏鬥半生,到了這個年紀,就該清清靜靜頤養天年,不該去沾染邪怨,妻子孕中更不必說,這時候他做男人的不出麵,誰來出麵?

卻聽陳氏又道:“父在觀其誌,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父之道。你父親未過百日,你就處置他的侍妾,傳出去有損士林風評。”

沈聿還未辯駁,便聽陳氏接著道:“幃薄不修,家門出了□□之徒,又險些害死安哥兒,說到底怪我一時失察……”

“母親!”沈聿聽不下去。

陳氏頓了頓,接著道:“亡羊補牢,猶未為晚。你解了偏院的禁,將她帶到這兒來吧。”

說到這兒,陳氏臉上帶著淡淡的悵然。

孟氏恃寵,從不來上房給主母請安,當然,陳氏也並不想見她,連帶丈夫她也不想見,隻是按日派人去灌避子湯。到後來,長子有了功名,次子襲了軍職,女兒順當出嫁,她才給孟氏停了藥。這樣想來,上一次見孟氏都記不得是何年何月了。

母親將話說到這個份上,沈聿不好再違拗,遲疑著應了。

告退一聲,兀自帶著李環離開,邊走邊道:“讓沈壽與孟姨娘當麵對質,錄一份口供畫押交給太太,萬萬不可驚擾大奶奶。”

“是。”李環道。

“這兩日尋一個生麵孔,去偏院扮做賊人,抓給安哥兒看。”沈聿又道。

“是。”李環跟著沈聿日久,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幾日的邸報和書信送到書房去。”沈聿又道。

“是。”

“去街上,買兩串糖葫蘆,兩串山藥豆。”沈聿又道。

“啊?”李環腦筋一時沒轉過來,忙道:“是。”

……

處江湖之遠,要想知悉朝中動向,除了同科同年的來信外,最重要的消息來源就是邸報。

沈聿回鄉後忙於喪儀,邸報積壓多日,總要看些時候。況乎邸報這種東西向來是冠冕堂皇,要想汲取有用信息,就得從字縫裏看出字來。

在前院臨時充足書房的廂房中坐了個把時辰,李環才回來,攥著四根冰糖葫蘆,氣喘籲籲的邀功:“已開春了,賣這玩意的不多,跑了三四條街巷才買到。”

沈聿隨口道:“不錯,年底給你漲月錢。”

說著,便找了張油紙將冰糖葫蘆包好,藏於袖中往後宅去。

李環聞言先是一喜,又在心中哀歎:可是這才年初啊……

沈聿自以為瞞妻子瞞的緊,卻忽略了妻子自己長了腿這件事。許聽瀾剛從主院婆母處回來,算算時間,大概能撞上李環媳婦拿著口供去請太太事項。

還未等她發問,沈聿自己就心虛了,先從袖中拿出油紙包,才由著雲苓將他的外衫脫去。

一生要強的許聽瀾仍在研究女紅,也不看他,自顧自的埋怨:“這麽大的事你都要瞞著我,怎麽想的?”

“不是怕你動氣嘛,懷安是你兒,肚子裏那個也是,我兩個都得顧及。”沈聿道。

“我又不是紙糊的。”許聽瀾根根分明的指骨攥的發白:“一想到懷安險些被他們害死,我恨不得將他們碎屍萬段!”

“剝皮蝕骨!”沈聿隨之附和,幫她出氣。

許聽瀾餘怒未消,歎道:“母親剛剛命人封了主院,孟姨娘院裏的人一個個的過篩子,怕我見不得這個,早早趕了我回來。”

沈聿未置一詞,剝開油紙包,變戲法似的將一包冰糖葫蘆擺在她麵前,加之好言寬慰,許聽瀾這才穩住了情緒,拿起一根糖山藥放入口中,琥珀色的糖衣哢嚓一聲碎了,綿密的豆子充盈口腔,甜而不膩。

“不吃山楂嗎?”沈聿問,他記得許聽瀾帶懷銘和懷安的時候,最愛吃酸的。

許聽瀾搖頭,接著道:“我聽著母親的意思,孟姨娘身上還背著人命呢。”

沈聿一愣:“有這等事?”

“後頭那座偏院,你知道的,那姨娘姓霍,仵作驗屍時還說是毒死的,公公當年買通公差按惡疾上報,就是在維護孟姨娘。”她說。

沈聿心中暗暗驚歎,不過,這倒很像父親做出的糊塗事。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你傍晚再去主院打探一下,母親一向心軟,怕會高舉輕落。”

許聽瀾但笑不語,心想,看來丈夫還是不夠了解婆婆。

恰此時,懷銘牽著懷安的手進來請安,他們的談話也便戛然而止了。

沈聿收起了剛才的輕浮勁兒,連坐姿都端正了不少,板著臉問他們:“怎麽才起?”

懷銘道:“早就起了,爹娘一早不在房中。”

沈聿想來也是,便慷慨拿起那兩串冰糖葫蘆,分給他們一人一串:“你娘不吃這個,你們的了。”

“謝謝父親!”

兩人樂嗬嗬的,自動忽略了“你娘不吃”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