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屋子的字畫古董, 換了個金元寶,還是麵捏的。
祁王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不錯,好看。”
……
日頭高升, 眼看到了正午,前麵就是明月樓,下頭早有安排,祁王帶著兩位講官一進去, 便有機靈的小二等在門口,話不多說,徑直將他們引入樓上雅間。
八冷八熱, 四葷四素, 外加明月樓最有名的炙羊肉, 滿滿當當的擺了一席。
懷安沒想到要下館子, 吃了一肚子零食,懊惱的看著一桌好酒好菜,尤其是那道香噴噴的炙羊肉直歎氣, 氣得真想轉身回家。
沈聿耐心極好, 從不在外嗬斥孩子,多是有商有量,給他舀起一勺蛋羹, 低聲道:“稍微吃幾口, 晚上帶你去淮揚樓。”
懷安瞬間來了興致,乖乖的坐好, 夾了一筷子清淡的蓮藕, 咯嘣咯嘣的嚼。
祁王看在眼裏, 由衷地喜歡,那張常年憂愁的臉上難得舒展, 命孟叁和去樓下,另外打包一份炙羊肉,一會兒給懷安帶回家去,爐火上一烤就能吃。
此時包廂內沒有外人,懷安竟也不同他客氣,笑眼彎彎的說:“謝殿下!”
真是又乖巧又聰明又不失童真啊!
祁王一顆心都要化了,直白的誇讚道:“有子如此,沈師傅好福氣。”
“殿下過譽了。”沈聿擱下筷子,又虛頭巴腦的誇讚了榮賀一通,什麽聰穎過人,秉性純良雲雲。
作為親爹,即便祁王對榮賀了解的再透徹,也是很受用這些話的。
所以席上氛圍很好,推杯換盞間,話題層出不窮。
榮賀和懷安已經在商量飯後出去玩什麽了,先套圈、再投壺、再打金錢眼兒。
“這還不算什麽,等到過完了年,上元節廟會,才真叫熱鬧呢。”榮賀道。
安江縣城小,最熱鬧的莫過於元宵燈會,自然無法與京城相比,懷安有些期待。
“其實我也沒見過,”榮賀不好意思的說,“都是聽人說起的。”
懷安麵露同情之色,其實皇家的孩子也挺難的。雖然從小錦衣玉食,呼奴喚婢,香車寶馬,還有王位繼承……
呸,難個屁呀!
……
回王府的馬車上,榮賀一直看向車窗外。
“上元節廟會,父王一定帶你出來。”祁王道。
榮賀驚訝回頭,原來剛剛自己的話都被父王聽進了耳朵裏。
“父王,”榮賀囁嚅道,“對不起。”
他還在為之前的事感到歉疚。
祁王揉了揉他的腦袋,道:“父王都不能幹預朝政,何況是你一個孩子呢,今後凡事要與大人商量,不可再自作主張了。”
榮賀點點頭。
“沈師傅家的那個懷安……”祁王剛剛開口,便對上榮賀讚賞的目光。
“他很有趣。”榮賀道。
榮賀除了身邊的伴當太監,從未接觸過其他同齡的孩子。隻覺得懷安比他身邊的那些伴當們有趣多了,伴當們隻會說:“世子該起床了,該用膳了,該讀書了……”
他每天像個提線的木偶,按部就班的做著一模一樣的事。
懷安卻不是如此,他說說笑笑,行止由心,好像沒什麽煩惱,令人十分羨慕。
“讓他時常來王府,同你一起讀書可好?”祁王道。
“真的?”榮賀大喜過望。
祁王點點頭:“可不要仗著人家性子好,就欺負人家呀。”
榮賀道:“才不會呢!我很喜歡跟他一起玩兒。”
祁王格外欣慰:“我兒懂事了,知道結交益友了。要多向懷安學學,明禮知節,斯文大方。”
榮賀點點頭,懂了!
懷安性子好,是益友,要多向懷安學。
……
“去王府?!”懷安眼前一亮。
王府誒,一定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好玩極了。
關鍵是祁王看起來很和藹可親,不像那種動輒問人成績的大佬。
“兒啊,爹跟你說正經的。”沈聿攬過懷安,堂堂中央秘書處副秘書長、中央國立大學副校長,話音裏竟帶著淡淡的央求:“拆王府可是要掉腦袋的,到時候爹可救不了你。”
懷安不滿的皺起眉頭:“爹,我是那樣的人嘛?”
沈聿不接話。
懷安一臉認真:“您知道,我在外麵一向很有分寸的。”
沈聿知道他還小,對自己的認知還不夠全麵,因此也不多跟他爭辯,隻道:“好好讀書,謹言慎行……”
這樣說,又似乎覺得有些空泛,於是改口道:“不許爬高,不許下水,就在地麵上活動。”
懷安連連點頭。
沈聿心想,這下應該很全麵了,便終於放過了他,讓他早點睡覺。
可西屋裏的燈亮了好半天,懷安壓根就睡不著,什麽飛行棋、人物書簽、圖畫書攤了一床,一股腦的塞進他的小書包裏,還從床底拖出一個盒子,拿出兩個不明物體一起裝進去。
沈聿已經開始心梗了。
懷安十分“善解人意”,顛顛的跑到門口對催促他睡覺的老爹說:“您放心,我不惹事,我把它們送給世子,讓他幫我宣傳一下,等賺足了名氣,我還要在京城開分館呢。”
他聽說許多潮流是由皇宮興起,再傳到民間蔚然成風的,如果讓皇孫做童書館的“代言人”,把童書館裏的產品帶進皇宮,再由皇家流向達官顯貴、勳戚簪纓之家,豈不是事半功倍?
沈聿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麽跟他解釋榮賀的處境。除了祭祀慶典,榮賀幾乎沒有進宮的機會,身為皇帝唯一的皇孫,隻怕連祖父的相貌都沒看清過。
他隻得委婉的說:“懷安,世子是陛下獨孫,沒有兄弟,宮裏也沒有其他年齡相仿的孩子。”
懷安眨眨眼:“怪不得……”
“怪不得什麽?”
“他好像很無聊,寧願跟月亮玩,現在連月亮都不在他身邊了……不對呀,爹,世子是獨孫……”
沈聿以為懷安又要說出什麽聳人聽聞的話,誰料他惋惜的一拍大腿:“我白白錯失了這麽好的一個代言人啊!”
沈聿:……
“不過,還是送他一份吧,交朋友嘛。”懷安十分大度的將書包抽繩一拉,擱在床頭的幾子上。
……
次日一早,許聽瀾給懷安換了身板正的衣裳,梳了個雙童髻,漂漂亮亮跟著老爹去王府。
沈聿一進王府,便有祁王身邊的孟公公掛著笑臉迎了出來。
“沈師傅來了。”孟公公又看向懷安:“沈小公子今兒可真俊!”
沈聿讓懷安向孟公公問好。
“孟公公好。”懷安笑嘻嘻的打招呼。
“沈公子好!”孟公公樂開了花。
祁王府的師傅們,大多不屑於對太監假以辭色,沈師傅是個例外,對誰都客客氣氣,謙遜有禮。
“沈師傅,殿下在正殿等您,咱家帶您進去。”孟公公道。
沈聿道一聲有勞,便牽著懷安往裏走。
懷安四處看看,不禁有些失望,這王府根本沒有他想象中的富麗堂皇,仔細看看,甚至還不如外公家富貴別致。
榮賀說祁王府養不起月亮,原來是真的。
沈聿朝祁王下拜,祁王依舊叫他免禮,笑容可掬的對懷安道:“懷安來啦?”
懷安點點頭,作為一個活潑可愛懂禮貌的孩子,他去別人家做客,都是先誇一誇人家的宅子,再誇一誇人家的廚子。
因此他說:“殿下,您家的宅子可真大呀!”
除了大,似乎也沒有別處可以誇了。然而占地麵積是親王府的規製,走進來才知道什麽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祁王笑著,招手令懷安過去,摘下手上的通透滿綠的翡翠扳指,隨手給了他:“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這扳指用料尚可,拿去玩吧。”
東西太貴重,懷安作不得主,回頭看向老爹。
“殿下……”沈聿知道祁王手頭拮據,竟隨手將此等珍品賞給一個小孩子把玩。
祁王抬抬手,打斷了沈聿的話,道:“給孩子的東西,沈師傅不必多言。”
懷安接過扳指,屈膝向祁王道謝。
祁王再次將他拉起來,道:“到了王府就像在自己家中,需要什麽隻管吩咐底下的人,不要拘束。”
懷安道:“謝殿下,殿下真是和藹可親。”
這次他可不是溜須拍馬,是真覺得祁王脾氣溫和,像個普通的和藹長輩,一點也沒有王爺架子。
祁王又笑了,忍不住揉揉他的腦袋,逗他說:“是嗎?孤比你父親如何?”
懷安一時啞住,這問題,比“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難多了。
“還是我爹更好一點,沒有我爹,懷安沒機會認識殿下這樣的好人!”這可難不倒懷安。
祁王朗笑出聲:“這孩子,真是鬼靈精!”
一屋子太監陪著笑,孟公公感歎道:“殿下許久沒這麽開懷過了!”
沈聿無奈的笑著搖頭。
懷安的目光落在書案上的一個黃澄澄的金元寶上。
這不是榮賀的手工嗎?居然被祁王擺在案頭最顯眼的地方當鎮紙,果然是口嫌體直啊。
祁王順著懷安的目光看去,看到桌上的金元寶,微不可查的歎了口氣,這東西如今是整間書房裏最昂貴的物件了,能不擺出來嗎?
一陣寒暄過後,祁王令宮人太監引懷安去世子所,留下沈聿陪自己聊天。
沈聿看著兒子離開的背影,有些不太放心。
祁王似乎陷入思考,沒有注意到沈聿惶惶不安的神色。
“沈師傅,諸天師於半個月前羽化,溫陽公主向我推薦了一個人。”他道:“是雲青觀趙天師的首徒,叫……”
祁王一時記不清了。
“周息塵。”孟公公在一旁提醒。
“啊,對。”祁王道:“她希望將此人推薦給父皇。孤也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對父皇修道的事情上起心來。”
沈聿凝神細思,國朝的駙馬從不領實職,與前朝幾乎沒有往來。因此對於溫陽公主,他隻有一個籠統的概念。
比如她是皇帝的某個女兒,是祁王的同胞妹妹,而對於她本人,卻鮮少有人知道。
沈聿問:“殿下有何打算?”
“溫陽一向很有主意,她這樣做必然有她的道理。孤想先見一見這個周息塵,到時候沈師傅也來。”祁王道。
沈聿恭聲應是。
……
世子所,榮賀正在院子裏投壺,見懷安進了,一陣驚喜。
他問祁王身邊的蔣公公:“懷安來了,怎麽沒人跟我說呢!”
蔣公公笑眯眯的:“這不是給小世子帶來了嗎。”
榮賀也便不再計較,拉著懷安往裏走,一邊走一邊介紹世子所的庭院和殿宇。
最讓懷安驚訝的是世子所的後園,占地足有半畝,種的都是十分平常的花花草草。
“暴殄天物啊……”懷安咕噥道:“這麽好的地,空著真是可惜了。”
“地不空著,能拿來幹什麽?”榮賀好奇的問。
“能做的事可多了。”懷安道:“讓我好好想一想,給你一個合理的建議。”
榮賀點點頭,便帶他去了自己的寢殿。
懷安將書包裏的寶貝嘩啦一聲倒出來,送給榮賀做見麵禮,一應全套,一樣樣的介紹過去,可算讓榮賀開了眼。
後者半晌合不上嘴:“這些新奇的玩意兒都是從哪裏買的?你們老家嗎?”
懷安便對他講了自己在安江開童書館的事,這些東西大部分是童書館的周邊,深受當地小孩子的喜歡。
榮賀一臉豔羨的看著懷安:“那一定很賺錢吧?”
懷安背著小手,一派高風亮節:“賺不賺錢不重要,重要的是讓孩子們從書裏獲得快樂。”
榮賀也不拆穿他,隻是麵帶憧憬道:“我也想讓京城的孩子們獲得快樂,你在京城也開一家吧,帶著我一起呀!”
懷安搖頭,坐在榻上:“京城的房租物價太高,我本錢不夠,你要是跟我一起做,也要投入本錢的。”
榮賀突然想到父王書房裏那座價值不菲的玻璃圍屏……趕緊把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趕出腦海。
“咦?”懷安奇怪的問:“你賺錢幹什麽?你家可是有王位要繼承的。”
榮賀遂將自己賑濟災民弄巧成拙的事情告訴了懷安,反正他已經視懷安為“自己人”了。
懷安瞠目結舌,原來這孩子這麽虎啊!
懷安瞬間想起前世小的時候,鄰居阿姨來家裏借洗衣皂,媽媽平時與她關係不好,推說家裏沒有了。懷安當時隻知道撒謊是不對的,不懂得分享也是不對的,於是當著鄰居阿姨的麵,將一整箱洗衣皂拖了出來,讓人家隨便拿。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知道人類是會社死的——媽媽的臉都綠了。
然後鄰居阿姨拿著洗衣皂走了,他被罵了一整晚。
當時覺得特別委屈,現在回想起來,很難說媽媽和他誰更慘。
孩子很小的時候沒有“物權”概念,比如榮賀明目張膽的偷走他爹的古董字畫,又毫無保留的拿去賑濟流民,看上去是“虎”,其實是物權意識的缺失。
“後來我才知道,府裏挺緊張的,父王母妃東拚西湊才湊齊這五萬兩。”便聽榮賀接著道:“我心裏很愧疚,也想為府裏做點事、賺點錢。”
懷安欣慰的點點頭:“你這樣想是對的。”
懷安是個講義氣的孩子,看不慣好兄弟缺錢花,在安江時幫助趙盼改善家境,也是開設童書館的初衷之一,隻是趙伯伯固執倔強,最終失敗了而已。
於是兩人一合計,製訂了一二三四五……條賺錢計劃。
書房裏,祁王冷不丁打了個噴嚏,遂命孟公公拿一隻湯婆子過來。
孟公公問:“殿下,要不點個炭盆上來?”
才是九月深秋,用炭火似乎有些誇張。
祁王問沈聿:“沈師傅冷不冷?孤怎麽覺得後背冷颼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