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懷安聽得直咋舌, 轉念一想,就算在後世,養馬也不算一件很平民的事, 何況把體態毛色養的如此之好。
老家的宅子地方大,下人多,才養了三匹馬。京城就那麽兩進院子,馬廄都放不下, 寥寥幾個下人,平日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沒有場地和精力去料理一匹馬。老爹上衙以及平時家人出行的馬車, 都是在車馬行長期租賃的。
看著小白馬圍著他踏著步子極盡討好的模樣, 懷安摸了摸它的大長臉, 一時犯了難。
總不能把它獨個兒扔在這兒吧。
牽著小馬回莊園, 懷安心裏有些忐忑。
上一世,弟弟抱了一隻狗回家,爸媽表麵上裝作同意, 夜裏趁著弟弟睡著, 騎著電瓶車出門把狗扔到了幾公裏外的一個廠區,還吹噓自己心善,工廠的人必然會喂養等等。
第二天騙弟弟, 早上開門的時候狗自己跑掉了。弟弟哭著去上學, 放學回家眼睛腫得像核桃。懷安好幾次想跟他說出實情,可是爸爸威脅他, 要是敢說真話就揍他。
雖然這輩子的爹娘絕對不會做類似的事, 可這……畢竟是一匹馬呀。
懷安撓撓頭, 不好交代呀……
天色不早了,莊子裏的下人等在外頭, 見孩子們回來,忙轉回去稟報。
堂屋裏一眾長輩這才放下心來,片刻又見幾個孩子空著手出去,牽了一匹活物回來。
這馬通體純白,鬃毛如瀑,觀之不像民間的物種,甚至不像凡間的物種。
“這是誰家的馬呀?”陳充站在房簷下,稍有些吃驚。
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道盡剛剛發生的事,極力證明是對方強人所難,扔下這匹小馬就跑的。
平日裏能說會道的懷安此時卻啞巴了,他一手攥著韁繩,另一隻手在馬脖子上摩挲,似乎有點緊張。
陳充拾級而下,端詳起那匹馬來。他久在兵部,少不了與戰馬打交道,粗通相馬之法。
先看牙口,判斷是一匹還未成年的馬駒;再看毛色、看骨架,實在是一匹良駒;再看氣質……算了,看不下去。
“娘……”懷安欲言又止。
“你想養嗎?”許聽瀾問。
懷安點點頭:“挺想的,但如果家裏不好養,養在莊子裏也行,這家夥有點傻,丟出去活不了的。”
許聽瀾欣慰的笑笑,她知道兒子平時看起來調皮搗蛋,關鍵時候是很懂事的,從不無理取鬧讓爹娘為難,也正因如此,才更讓人心疼。
許聽瀾道:“這馬一看就很名貴,要弄清楚來曆才行。”
作為品官命婦,許聽瀾敏感度很高,如今朝中局勢緊張,必須謹言慎行,如果有人試圖通過孩子行賄,問題就複雜了。
沈聿明白妻子的擔憂,便問懷安:“知道那是誰家的孩子嗎?”
懷安道:“他隻說他叫榮賀,沒說家住那裏。”
沈聿眉心微蹙:“榮賀?”
許聽瀾也稀奇的說:“還是國姓呢。”
沈聿點點頭:“可不是國姓麽,他是當今聖上的親孫子。”
許聽瀾驚訝道:“祁王世子?”
沈聿點點頭。
許聽瀾欲言又止。鄭閣老正張羅著讓丈夫站隊,祁王世子就送來一匹馬,這難道隻是巧合?
懷安看著爹娘,小心翼翼的問:“我沒做錯事吧?”
沈聿囫圇了一把兒子的腦袋道:“沒有,這匹馬我們可以先帶回家,但是它太貴重了,能不能養,還要先問過這孩子的家裏人才行。”
懷安再次點頭,表示很理解。
他們說著話,陳充已命人拿了一把草料喂月亮,月亮顯然吃不慣這等“平民”吃的草料,鼻翼翕動,忽閃著睫毛扭過頭去,看都不看一眼。
“嘿,真嬌貴。”陳充道。
懷安見園子裏種有一片胡蘿卜,拔了幾根來喂它,月亮看見胡蘿卜果然兩眼放光,前掌來回踏步,搖頭晃腦,活像廟會上的舞獅子。
月亮吃了胡蘿卜,狀態更加興奮,急吼吼的圍著懷安轉圈兒,恨不能撒開蹄子一氣兒跑上八百裏的模樣。
陳充對懷安道:“這馬駒看上去兩歲大,可以偶爾騎著玩玩,但真想要馱人馱東西,還需要再等半年。”
懷安表示記住了,並薅禿了舅公家的胡蘿卜地,裝了滿滿一大筐,連筐端走。
陳家今年是吃不到胡蘿卜了。
許聽瀾站在簷下直頭疼:“上下嘴皮子一碰,應下來容易,總不能養在屋裏吧?”
沈聿道:“先去隔壁搭一個臨時的馬廄,湊合一段時間。我托人去王府問一聲,到底是孩子之間玩鬧,還是祁王另有意指。”
……
雲青觀,取“雲在青天水在瓶”之意,觀內的道人樂善好施,扶危濟困,願意借出一些空地和房屋,並調派人手,協助貴人們開辦粥廠施粥。
官道旁華麗的馬車上,白衣小童榮賀扒著窗戶,流民正排隊領粥。
他看到了剛剛搶他荷包的男子,捧著一碗粥從人群裏鑽出來,目光四下梭巡,在蹲在路邊摞石子的兩個小女孩身上定格。
榮賀有些驚訝,那男人瘦的皮包骨,兩個女兒看上去除了髒一點,竟還算健康。
“大丫二丫!”男人跑上去:“快,趁熱喝。”
兩個孩子捧著一隻碗,一人一口,大口大口的喝粥。
“爹,你也吃。”懂事的大丫將粥碗塞給父親。
男子拍著幹癟的肚皮,一臉饜足:“剛剛碰到一家富戶,給爹吃了根大雞腿!這會兒吃不下了,你們自己吃吧。”
二丫一臉羨慕的笑:“爹,真厲害!”
男人四處看看,從衣襟裏掏出兩小塊臘肉丟進碗裏,低聲道:“快,吃吧。”
他相比多數人還算機敏,一旦有了落腳之處就會去做工,絕不坐以待斃或等待朝廷所謂的賑濟,這才把他的兩個女兒養活,不像其他孩子那樣骨瘦如柴,更不用像那些走投無路的同鄉,典妻賣女,骨肉分離。
榮賀闔上車簾,依偎在姑母身邊。
他的姑母正是祁王的同胞姐姐溫陽公主,她與駙馬不睦,一年到頭也懶得宣召一次,有一半的時間是住在京郊的皇莊裏自己清淨,這次賑濟災民的粥廠,正是宮中幾位貴人合力出資,托她辦的。
溫陽公主從小也不受寵愛,沒攢下多少體己,但很樂意幫忙跑腿,隻是看著倉內存糧日益減少,也難免麵帶憂愁。
“姑母,怎樣才能讓這些人回家?”榮賀問。
溫陽公主道:“其實說複雜也簡單,有足夠的糧食撐到明年開春,再撥款到地方,免除他們的賦稅和債務,發給足夠的糧食度過春荒,這些人自然會回鄉了。”
榮賀年紀還小,聽得暈頭轉向,總結起來就倆字:“給錢。”
“要多少錢啊?”他問。
溫陽公主笑道:“這姑母就算不出來了,自然是越多越好,至少先把這個冬天過了,不要讓他們凍死餓死啊。”
榮賀點點頭。明白了,得去弄錢!
“賀兒,你為什麽非要把馬送給那個孩子?”溫陽公主不解的問。
榮賀長長的睫毛耷拉下來:“父王要縮減府內開支,下令送走一半的馬。月亮平時就不愛幹活,又特別能吃,還挑唆馬房裏其他的馬也不幹活,我瞧那管馬的太監早想把它送走了。”
他知道留不住月亮,今日難得有機會跟著姑母出門,就帶它出來散心,誰料荷包被搶,還碰到了懷安一夥孩子。
他瞧著懷安家境殷實,為人仗義,索性把月亮送給了他,總比賣給馬販子要好吧。隻盼這月亮能識時務一些,洗心革麵重新做馬,不要被人家也攆出來才好。
回城的路上,月亮被拴在馬車旁邊,跟著馬車跑,或許是那幾根胡蘿卜的緣故,它對新生活十分的憧憬,邁著英俊的步伐扭起了大秧歌兒。
田間的農人,放牧的孩童,挑著擔子趕路的小商販……紛紛朝它投來怪異的目光,回頭率老高了。
“這馬怎麽不走直線呢?”懷銘發出了靈魂拷問。
懷安如坐針氈,扶額歎氣,看來他誤會了榮賀的騎術,騎上這馬,換誰也得像酒駕呀!
回到家裏,爺仨翻牆到隔壁工地,連夜砌了一座臨時的馬廄,鋪上稻草做墊料,拿前房主養魚的石槽做食槽水槽。
然後將細幹草鍘碎,摻上黑豆和高粱,又切上一把胡蘿卜丁,添到石槽裏去。
從王謝堂前,到尋常巷陌,月亮如天馬下凡一樣的不習慣,馬臉拉的老長,一臉嫌棄的咀嚼著食物。
懷安來回踱著步子,給它做心理輔導:“所謂’子不嫌母醜,馬不嫌家貧’,啊,我們這樣的人家,已經算條件很好的了,你去外麵看看,如今是什麽世道?權貴遍地走,馬命不如狗!有這麽一塊遮風避雨的地方,別馬羨慕你還來不及呢!”
連懷銘也不禁上前拍拍它的脖頸:“沒辦法,馬各有命。隨遇而安吧,夥計。”
回到堂屋裏,爺仨挨了娘親一頓訓:“放著正門不走非要翻牆,深更半夜的生怕摔不斷腿?!”
三人唯唯諾諾,小心翼翼,總算換得娘親消氣。
“月亮怎麽樣了?”許聽瀾問。
“好的很,”沈聿道,“經過懷安一番諄諄教導,已經大徹大悟,決定痛改前非了。”
“是麽,”許聽瀾十足認真的問,“能走直線了?”
懷安:……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嘛!”懷安笑道:“至少它長得挺好看的,娘,等我大哥將來迎親,騎上它,紅衣白馬少年郎,還不把我未來嫂子迷暈。”
懷銘想想那個場景,鞭炮齊鳴,鼓樂大作,品官長子聘婦,場麵莊嚴盛大。
在一眾親友同窗同僚熱切的目光之下,他穿著喜慶的大紅色吉服,騎著一匹白馬當街扭秧歌……
新娘是扛著轎子跑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