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懷安便跟著表兄表姐去了湖邊。

湖邊是一片綿延十裏的草場, 就在陳家的莊園外,這裏景色清幽,常是富家子弟跑馬遊玩的地方。湖對岸是一座古老的道觀, 名曰青雲觀,觀外種有一片古銀杏,據說最老的一棵已經有一千年啦。

孩子們好奇,想到湖對岸去看看, 這裏頭屬懷安是最有錢的,從小荷包裏掏出十幾枚銅錢,賃了一條小船, 讓艄公把他們帶到湖對岸去。

艄公見他們都是衣著華貴的富家孩子, 怕有閃失, 不敢賺這個錢:“對岸開了粥廠, 聚了好些流民,亂得很,你們還是叫上大人一起去吧。”

懷安一愣:“流民?不是已經回鄉了嗎?”

“他們願意回鄉就好了, 就在京郊和周圍幾個縣遊**。”艄公用誇張的語氣嚇唬他們道:“昨兒小老兒載了兩個客人, 剛到對岸去,身上金銀就被流民搶光了。”

“順天府不管嗎?”懷安反問。

“管啊。”艄公道:“可是這一帶的流民就有一兩萬呢,大牢裏塞滿了人, 管不過來啊。”

懷安捂緊了手裏的小荷包:“算了算了, 我們不去了,謝謝老爺爺。”

艄公見他俊俏可愛又有禮貌, 露出一臉慈愛的笑:“這就對了, 趕緊回家吧。”

懷安點點頭。

艄公雖覺得外鄉的流民可憐, 可架不住實在影響生意,誰不是有一家子人要養活?難免自說自話的抱怨:“真不知他們還要怎樣, 聽說地方已經減免了秋租和攤派,都不肯走……”

“馬上入秋了,回鄉沒有糧食吃,怎麽也要等到開春吧。”懷安一本正經的分析道。

“小公子懂得可真不少。”艄公笑道。

話音剛落,隻見一匹白色的小馬沿著湖岸噠噠噠的朝他們走來。

又或許不是朝他們來的,因為馬上的白衣小童顯然掌控不了方向,小白馬像喝了假酒似的扭來扭去。

懷安在看他,是因為這一人一馬的身後,尾隨著兩個衣著破爛的男子。懷安想要大聲提醒,又怕驚到對方,直接將不聽使喚的酒駕馬開到湖裏去……

果然,其中一個男子猛地衝上前去,搶了孩童身上的荷包就跑。

“站住,不許跑!”馬上的孩童先是一驚,然後雙腿一夾馬腹:“駕!”

白馬前腿騰空而起,擺了個很英俊的Pose,然後原地轉了個圈兒,高貴優雅的原地踏步。

孩童急壞了,翻身下馬,奮起直追:“站住,不要跑!還給我!”

懷安見狀,從艄公手裏奪過船篙,貼地一掃。

跑在前麵的男子飛跌出去,摔了個狗啃泥,另一個男子見狀,調轉方向往樹林裏跑,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地上的男子掙紮起身,懷安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兩個表哥一左一右的抱住他的腿,再次將他撲倒在地上。

“拿來吧你!”懷安從他手裏奪過荷包,捏了捏,輕飄飄的,空的!

懷安杵著船篙站起身來,一個空荷包,至於這樣窮追不舍嗎?白費小爺這麽大的力氣。

正在暗叫奇怪,那小童已經狂奔至眼前,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扶著膝蓋喘了一會兒,才騰出一隻手從懷安手裏接過荷包,小心的將褶皺捋平,係回腰間。

小童穿著一身月白色的曳撒,腳上蹬著鹿皮靴,一看便知出身不凡。隻見他將將站穩,就在自己的身上摸索,發現身無一物,神情有些窘迫。然後指了指身後的白馬:“這匹馬賞你,權當謝禮。”

懷安臉色有青轉白,什麽意思?白馬?賞他?

小爺我差你這一匹馬呀!是,小爺是挺需要一匹馬的,但也不是你這匹喝了假酒的怨種馬好嗎?

“我們幫你不是貪圖你的東西,你走吧。”懷安陰沉著臉回頭道:“二表哥,回去找人報官吧。”

“哎,別別別!別報官!”白衣小童急了:“他們大多是被逼無奈才偷雞摸狗的,算了算了,還是放他走吧。”

“被逼無奈就可以搶劫嗎?”懷安真的有些生氣了,這人怎麽這麽不識好歹。

他也很同情這些災民,可是在他眼裏,搶劫和偷盜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偷盜隻侵犯別人的財產,搶劫可是威脅人身安全的,所以在後世,偷盜一千元以下可以不立案,搶劫一塊錢也會被判刑。

誰料那白衣小童上下打量懷安一眼:“你當然不會搶劫了,你家又不窮。”

懷安一瞪眼:“你家窮?”

“我家窮啊,”小童道:“我家窮的八口人穿一條褲子。”

“吹牛誰不會,”懷安反唇相譏,“我家窮的吃菜不放鹽。”

“我家窮的吃不起菜,隻吃鹽。”

“我家……”

隻聽地上的男子“哎呦呦”叫了起來:“幾位小爺啊,求求你們,還是把我送官府吧,我腿壓麻了!”

三個孩子這才從那男子身上爬起來。

“表弟,我看還是算了。”二表哥勸道:“苦主都不計較了,我們把他放了吧。”

懷安打量那個男子,隻見他麵黃肌瘦,衣衫襤褸,明明是個年輕人,身體卻比那老艄公還要佝僂,這也是他輕易被三個孩子打倒的原因,吃不飽,也缺少營養,所以流民大多虛弱無力。

確實不是大奸大惡的麵相,隻是個被逼急了眼的普通百姓。

白衣小童問他:“湖對岸就是粥廠,天子腳下是不會餓死人的,為什麽還要搶錢?”

男子歎了口氣,彎腿坐起來:“在我們老家,女兒在中秋時要簪花拜月才能嫁個好人。本來我在城裏已經找好了營生,隻等發了工錢就去買頭花給我閨女帶,實在買不起,扯兩條頭繩也行。可是官府貼出告示,把我們這些沒有路引的外鄉人都趕出來了。”

懷安呆住。

是啊,粥廠施粥也隻是讓他們不餓死,可是人活著,難道隻為了不餓死嗎?他們想要的是憑一己之力做工賺錢,獲得除了口糧以外的一點點尊嚴。

懷安環視四下,見沒有什麽人,把荷包裏的銅錢倒在手上,數了數,也不過二三十枚,一股腦塞進男子髒兮兮的手裏,隻是蒼白無力的說了句:“以後不要再搶劫了,被官府抓走,你女兒怎麽辦?”

男子看了看慘白的日頭,揩了把臉上混著泥土的汗,千恩萬謝,拿著銅錢離開了。

再回頭時,白衣小童也不見了。

原來他在抓他的馬。那白馬頑皮的很,在他一兩步遠的地方悠閑的踏著腳步,就是不讓他抓到。

二表哥說:“時辰不早了,我們也回去吧。”

懷安點點頭,卻見官道上駛來一輛華貴的馬車,幾個身穿灰色短打的小廝慌慌張張的跑了過來:“小爺,您怎麽一個人跑出來了,把夫人擔心壞了。”

這場麵懷安在電視上見過,一群黑西裝保鏢朝著叛逆少年鞠躬:“少爺,總裁讓您回家繼承億萬家產。”

正在暗暗發笑,隻見馬車上果真走下一位貴婦,穿著竹青色的織錦褙子,舉止神態極盡雍容,滿頭釵樹,珠光寶氣,竟一點也不覺得俗氣。

懷安好奇的看著他們。

“姑母。”白衣小童跑過去。

“調皮!”婦人瞧他毫發無損,略鬆了口氣,伸出一指戳在小童額上:“一聲不吭的跑了這麽遠,嚇死姑母了!”

小童一指懷安:“剛剛有人搶了我的荷包,是他們幫我搶回來的。”

“是麽?這麽勇敢?”婦人瞧見幾個孩子俊俏可愛,衣著不凡,便笑讚一句:“真是好孩子,這荷包對我侄兒十分重要,你們叫什麽名字?家在哪裏?改日定然帶厚禮登門道謝。”

幾個孩子不願多事,紛紛擺手:“沒什麽沒什麽,舉手之勞……”

見他們不願報家門,小童拉拉婦人的衣袖:“我已經把這匹馬賞給他們了。”

懷安:???

婦人道:“人家幫了你,是有恩於你,這麽能說賞呢,是答謝。”

小童這才道:“對對對,是答謝給他們的禮物。”

懷安忙道:“不用謝,但這馬就不必了,太貴重了,你把它牽回去吧。”

當然,想要牽走它確實有些難度。

小童搖頭道:“不貴不貴,比起這隻荷包,十匹百匹馬也不算什麽。”

謔,口氣真不小。

婦人笑道:“既如此,天色不早了,我們要先回去了,你們也早點回家吧。”

懷安幾個點點頭,便見小童跟著姑母朝馬車方向走去。

“等等,把你的馬帶走!”懷安急道。

小童回頭對懷安扮了個鬼臉,指指正在吃草的叛逆小馬:“它叫月亮,很懂事,誰養誰知道。”

“我信你個鬼!”懷安憤憤的罵了句,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榮賀。”小童頭背對著他,頭也不回的跳上馬車。

叛逆小馬見小主人真的離開了,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然後湊到了懷安身邊打了個鼻響。懷安被嚇了一跳,一伸手便拉住了它的韁繩,毫不費力。

“這……這可怎麽辦呢?”孩子們麵麵相覷。二表哥問:“表弟,你能養它嗎?”

懷安圍著白馬轉了一圈,它真的很漂亮,通體銀亮,鬃毛飄逸順滑,一看就是用很精的草料悉心養大的——小寵物。

蒼天!他為什麽要養一匹不走直線的馬當寵物?!

白馬似乎不想再被拋棄第二回 ,昂首挺胸,邁著矯健的步子圍著懷安轉了一圈,然後再次打了鼻響,噴了懷安一臉唾沫,以表示對新主人的認可。

懷安揩了把臉,不由犯愁的問:“這家夥一個月要吃多少草料?”

“可能,”二表哥不太確定的說:“比養一個你還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