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沈懷安!”許聽瀾怒喝一聲。
哪個好人家的娘親看到這種場麵能不瘋的?
接下來, 裁縫就遇到了職業生涯中前所未有的為難時刻。
隻見主家將她扔在原地,從花瓶裏抄起一把雞毛撣子朝著兒子就衝了過去……
懷安“誒呀”一聲,扯下水逆符, 一個鯉魚打挺就跳了起來,從桌底鑽出去奪門而逃。
裁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踟躕兩步,站在堂屋門口往外看。
懷安圍著那口碩大的荷花缸東躲西藏, 被娘親攆著打,懷銘在廂房裏溫書,聞聲出來, 慌忙拉勸, 懷安趁機逃出二門, 繞過影壁, 直接逃到了胡同裏。
許聽瀾火氣直竄,哪肯放過他,追著就出了大門。
她是吏部在冊的五品宜人, 往日外出交際, 端的是談吐得宜,舉止大方。坐立行走,滿頭釵樹不會發出丁點響聲。這樣不顧形象, 攆著兒子從屋裏打到屋外還是第一次。
四鄰忍不住開門探頭, 圍觀墜落人間的仙女揍兒子,鄰裏家的女眷們一瞬間覺得她親切多了, 原來大家被熊孩子氣瘋了的時候都差不多……
這時沈聿的馬車進了南水關胡同, 車夫搬下一條杌子, 一身團領官服的沈聿從車上下來。是的,他高興的早退了, 急著回來向妻子匯報“戰果”。
懷安正回頭跟娘親解釋,不留神一頭撞在老爹身上。
這下跑不掉了。
沈聿見此陣仗,就知道懷安又作妖了,三兩把將他提溜起來拎回了家。
許聽瀾氣得胃疼,早早打發了裁縫先回去,將雞毛撣子拍在桌上,坐在一旁生悶氣。
撿起地上的符紙,沈聿有些頭疼,這孩子玩得越來越花了……
其實懷安怕爹勝過怕娘,娘是雷聲大雨點小,爹要是生氣了,可是真揍人啊。
他撓了撓腦袋,小意道:“我最近運氣不好,拿這個壓一壓,不留神嚇到了娘親。都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也不弄這個了。”
他向來認錯的速度比他犯錯的速度還要快,而且說到做到,絕對不犯重樣的錯誤。
沈聿沉著臉看看符紙,又看看兒子,突然嗤的一聲笑了。
懷安錯愕的看著他——又瘋一個?
“你運氣不好?”沈聿道:“你小子運氣好得很啊。”
懷安:都開始說胡話了……
沈聿對妻子道:“今日我托同僚幫我尋一位西席,本意是想找個滯留京中的落第舉子,誰成想找到了上屆的一位貢士。”
許聽瀾也是一驚:“貢士?!”
“是啊。”沈聿神色中難掩興奮:“所以說這孩子有福氣,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居然被他碰到了。”
懷安:……
這叫什麽福氣?老天爺嫌他身邊的大佬不夠多,專門派一個貢士來給他當家教?
貢士是什麽?準進士啊。一個臨門一腳的準進士不好好在家準備殿試跑到別人家做西席,這就好比一個國家級公務員放棄了offer跑去當家教,教的還是小學生……這恐怕不是缺錢就是缺心眼兒吧。
他可不相信是缺錢,範進中舉後社會地位和經濟狀況直接發生了翻天覆化,這世上有幾個窮舉人?何況是一個貢士。
所以還是缺心眼兒啊……
那麽問題來了,缺心眼兒也能通過會試?
懷安措辭良久,半晌才憋出一句:“爹,您不會被人騙了吧?”
沈聿今天心情好,看什麽都格外的順眼,聞言笑道:“你也覺得難以置信?”
許聽瀾聞言,也顧不上生氣了,跟著沈聿一人一句的勸他:“要好好珍惜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要再變著花樣搗蛋了。”
懷安除了答應下來,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不過他還真想看看,這位不走尋常路的貢生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莫非是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風流名士,用科舉證明一下自己的博學多才,然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
三日後,謝彥開找到沈聿,他的那位遠房表親答應來做西席,館金一年八十兩,隻有一個要求,他有一個九歲的兒子,希望可以帶在身邊一同教導。
有個同齡的孩子結伴讀書不是壞事,沈聿想都沒想便答應下來,回家又在前院的小書房裏添了一張桌椅。
許聽瀾命人去集市買齊拜師用的“六禮”,有幹肉條,芹菜、紅豆、紅棗、桂圓、蓮子。
沈聿問他:“知道這六樣禮物分別代表什麽含義嗎?”
懷安掃了一圈,一樣樣的數過去:“肉條是束修,芹菜是勤奮好學……”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欣慰的笑了。
便聽懷安的語氣變得不自信起來:“紅豆是……情定三生,紅棗桂圓蓮子是早生貴子。”
沈聿扶額,許聽瀾扒下他的佛珠掛在了自己的手上。
親生的親生的……麵帶微笑保持理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佛了就可以遁入空門,再也不用給這孩子當爹娘……
……
休沐日,全家起了個大早,等新先生上門。
芃姐兒好似知道今天是個大日子,早上起床都沒鬧著挑衣服,吃了小碗的蛋羹,還蹭上兩口焦圈蘸豆汁兒,隨後就正襟危坐,惹得大人頻頻發笑。
芃姐兒掃了大夥兒一眼,皺眉瞪眼,警告眾人:“不笑,嚴肅!”
眾人笑的更厲害了。
辰時過半,先生上門了。
先生名叫陸廷煜,家裏世代耕讀,讀到他這一輩,終於出了一位貢士。
他本人比沈聿想象的要年輕一些,未及而立,身材高挑,麵白無須,穿一身半舊的灰色細布直裰,頭戴四方巾,溫文爾雅。
沈聿對他客氣有加,請他上座,命人奉茶。
陸廷煜也並未因沈聿的禮遇而飄然,麵對當年獲得三鼎甲的前輩,舉止談吐十分謙遜有禮。
沈聿很滿意,大凡時下的父母都希望找一個遵循禮義綱常的先生為孩子傳道授業,引導他做一個潔身自愛,孝悌有禮的君子。
隻是聽陸廷煜話裏話外的意思,他來此坐館隻是為了將來自己設館開私塾積累經驗。莫非以後真的無心功名了?
他再好奇,也不會直截了當的問人家殿試上出了什麽岔子,同是獨木橋上走過來的人,都知道舉業不易,心照不宣的沒有提及這個話題。
兩人立了聘書,聘期兩年,沈聿便命李環將懷安叫來。
懷安今天經過娘親的特意打扮,穿一身月白色的交領長衫,兩個雙童髻梳的整整齊齊沒有一縷碎發,顯得斯文乖巧。
他是要正經拜師的。陸先生領過他的小手,帶他行盥洗禮,就是在李環端來的銅盆裏正反洗一次手。
然後先拜至聖先師孔子的畫像,九叩首;再拜先生,三叩首;聽父親訓示,教他要尊師重道,勤勉向學,再叩首。
最後向先生敬茶,聆聽訓示。
隻見陸先生神情嚴肅,語氣緩慢而鄭重:“聽聞你四歲就已經開蒙了。”
“是……”
“古人絞盡腦汁,說盡了讀書的好處,為師就不多贅言了。”陸先生道:“隻要你記住一點,讀書如樹木,沒有速成之理,人再有智慧,也不可能一夜之間滿腹經綸,一定要潛心貫注,持之以恒,才能有所成就。當然,《四書五經》、八股時文固然枯燥,但你需知道,現在的勤學苦讀,是為了早日擺脫其苦……”
陸先生還是贅言了不少話,說的茶都涼了,才啜了一口,擱下杯子。懷安用現代老師的話術總結如下:你現在把書往死裏讀,以後上了大學隨便玩。
他雖然沒上過大學,倒也不至於被騙……
敬完了茶,懷安又奉上沈聿提前準備好的“六禮”,就算禮成了。
從今天起,他也是有業師的孩子了。
……
今日休沐,隻拜師不上課,所以禮成之後,陸先生便告辭離開。
懷安一大清早磕頭磕的暈頭轉向,折騰到晌午,又感到餓了,但他沒有點心吃,因為今天要去舅公家裏做客。
馬車沿著東四大街一路往南,從崇文門出了內城。
“咦?”懷安奇怪的問:“咱們要去哪?”
別是爹娘嫌他最近不聽話,要把他拉出城去賣了吧。
許聽瀾笑道:“舅公家在京郊有座莊子。”
“啊!!!”懷安驚叫連連,懷銘往遠處躲了一下,連坐在老爹懷裏的芃姐兒都嫌棄的捂住了耳朵。
“為什麽沒人提早告訴我,我好準備一下呀!”懷安懊惱極了,去郊外秋遊,必須帶上水果飲料燒烤架,釣竿漁網防曬霜啊!
沈聿微哂:“提早告訴你,又要三天讀不進書去,連覺都睡不著了。”
懷安搖頭歎氣:真是被人看透了……
於是他迫不及待見到陳甍表哥的心,被郊遊的興奮分走了一半。
馬車一路出城,街道幹淨整潔,無論城內還是城外,沒有了一排排髒亂的窩棚,也沒有了蓬頭垢麵行乞的流民。
“哥,你看!街上沒有流民了!”懷安笑眼彎彎的問:“他們也能回家過中秋了吧。”
“嗯。”懷銘苦笑,敷衍的應了一聲。
隨即轉頭看向窗外,將悲憫之色小心藏好。他不忍心告訴年幼的弟弟,中秋在即,小閣老吳琦為了整頓市容市貌,下令拆毀了那些窩棚,把流民一股腦都趕到城外去了。
其實這樣說也有些偏頗,雖然吳家父子不是什麽好人,倒還不至於變態到故意去草菅人命。
朝廷靠百姓的賦稅運轉,不能眼看著大量人口拋家棄荒,隻好不遺餘力的驅逐,逼他們回鄉。可是百姓回鄉也沒有口糧,還要麵對苛捐雜稅和官府的攤派,隻好在京畿一帶遊**,尋找新的謀生手段。
懷安卻天真的以為朝廷采取了賑災措施,讓這些漂泊在外的人都能回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