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窗外的日頭高高懸在天上, 四下都是亮堂堂的。
漫散的陽光將陳甍的影子照的清淺單薄,仿佛天地之間、六合之內,都隻剩他獨獨的一個, 形單影隻,茫然聳立。
才說了幾句話,額角已滲出細細的汗。
沈聿擔憂的目光把他看著,半晌也無法說出一句安慰的話, 隻好走到他的身邊,撫了撫他病得僅剩一把骨頭的肩背:“先去歇息,什麽也不要想, 一切有叔父幫你安排。”
陳甍再度施禮, 告退回了主院。
這時才發現院子裏的臘梅開花了, 兩個表妹在院子裏折梅枝, 追逐嬉笑。
見他回來,紛紛上前與他打招呼。隨後主院裏便恢複以往的寧靜,兩個小姑娘都刻意不在他麵前說笑玩鬧了。
回到自己居住的廂房, 發現窗台上、小幾上, 擺了兩個素淨的白釉官窯瓶,瓶裏恰恰供了幾支新鮮的臘梅,滿室暗香。他心頭一暖, 回身朝院子裏看去, 年紀稍大些的懷瑩朝他頷首,他朝表妹拱手一揖, 懷瑩也與他道了個萬福。
廂房裏, 臘梅傲骨嶙峋, 嫩黃色的花瓣毫無顧忌的綻開著。
……
沈聿叫來懷銘仔細詢問。
懷銘一問三不知:“我這幾日一直在前院讀書。小弟說讓我不要插手,包在他的身上。”
沈聿:……
又叫來懷安, 懷安一捋鬢角,做了個耍帥的動作,十分欠扁的說:“都是小意思。”
看到老爹越來越黑的臉色,才賠了個笑臉,故作小大人模樣:“小表哥是個堅強懂事的孩子,爹爹派足夠的人陪在他的身邊,沒問題的。”
談及別人的喪事,按說沈聿不應該笑的,除非忍不住。
他將兒子拉到身邊,刮了下他的鼻頭:“你才多大,就說別人是孩子。”
“我已經長大了,”懷安攥起拳頭,拍拍自己的肱二頭肌:“我這幾天每天都練劍,您摸摸我孔武有力的臂膀。”
沈聿頗覺好笑,捏捏他的小胳膊:“嗯,是長大了,趕明兒搬到前院和你大哥住吧,讓他好好督促你的學業。”
想到大哥會像唐僧念緊箍咒一樣的囉嗦他……懷安笑容凝滯,瞬間改口:“哎呀,我就是開個玩笑,我還小呐,當然要跟爹娘住了。”
沈聿啼笑皆非。
懷安的神情認真了幾分:“爹,表哥什麽時候回自己家?”
沈聿道:“就這兩日。”
“我可以陪他一起回去嗎?”懷安問。
沈聿遲疑的看了看兒子,小小一隻,雖然平時皮了一點,關鍵時候卻已經可以為家裏排憂解難了!
懷安和懷銘不一樣。懷銘克己守中、沉穩內斂,實則洞明透徹;懷安卻是天生的秉性善良,能夠體恤他人悲歡。這種性子是極容易被利用的,隻有日後吃的虧多了,才會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隻是這個過程異常痛苦,需要他們做爹娘的小心保護。
再者,這個年紀的小孩子,除了給至親長輩守靈以外,多是避免出現在葬禮上的。依照當地習俗,沈老爺出殯時,懷安、懷瑩、懷薇三個年紀稍小的孩子,統統被家人用紅繩拴在房裏,是拴住孩子的魂魄防止被逝者帶走的意思。
“你在家乖乖呆著,我譴你堂兄去。”沈聿道。
“那表哥以後會來咱們家嗎?”懷安又問。
“大人們還要商定,到時候再跟你說。”沈聿道。
懷安這次沒多糾纏,又陪了小表哥兩日,直到老爹把一切安排妥當,才送他一直倒巷子口。
鄰縣剛剛慘遭倭寇禍害,近來喪事很多,連喪服都是連夜加急趕製。
沈聿和長子懷銘還未出服,隻得遣懷遠陪著陳甍,叫李環領著七八個少壯的小廝,並十來個機靈穩重的婆子丫鬟,又雇幾十名力夫,一並回到鄰縣陳家料理喪儀。
出殯的前一日黃昏,陳宅緊鑼密鼓的安排著下葬事宜,一直到天光微明才準備停當,這時宅門大開,在一片昏暗的天色中,迎來參加葬禮的賓客。
戴孝之人不宜參加葬禮,因此沈家隻是遣人送去紙儀和帛金。
結果派去的人不到兩個時辰就趕回來稟報:“出事了,表太太家的一個侄兒來鬧事,不讓起靈。”
當地有姑姑去世,娘家侄子不點頭不可起靈的風俗,一般來說是針對那些生前對妻子不好的夫家,可夫家滿門遇害,他們又為了什麽,非要為難陳甍一個孩子?
沈聿得知兩方僵持不下的消息,騎上一匹快馬直衝鄰縣縣衙。
鄰縣知縣殉職,由縣丞暫代知縣理事,沈聿對他來說可是上天垂愛送到眼前的人情,區區小事,自然不會推拒。
於是信口胡編了一個罪名,開牌票派公差直接將這位娘家侄子拘到了縣衙。帶回來一嚇唬,才知道是陳家本家許了好處,讓他去葬禮上鬧事的。
鬧喪是大罪,縣丞立刻將他打入大牢,又著人去陳家本家,找個說了算的來縣衙回話。
逝者為大,出殯在即,沈聿顧不上與這些混蛋較長論短。騎馬跟在出殯的隊伍後頭,一路將他們護送上山。
陳家一家下葬之後,下人一並留在鄰縣照顧陳甍守孝,隻有懷遠帶著李環回來。
……
斬衰三年,實際隻有二十七個月,眼下已到臘月,還有五個月出服。
許聽瀾向來走一步看三步,早早為丈夫官複原職後的事情做起打算。人子事親,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國朝重孝道,尤其是士大夫階層。父親過世,寡母自然要一並進京。
自古夫死從子,母親跟著長子生活,在沈聿眼裏幾乎是天經地義的事。
許聽瀾卻怕婆婆另有主意,趁早去主院與婆母商議這件事。
陳氏環視上房四處,歎道:“不是與你們為難,我在這老宅裏過了半輩子,老胳膊老腿的實在不想挪騰。”
再說什麽,都是不肯的。
許聽瀾明白,二叔沈錄出服以後就要回衛所複任,季氏身體不好,恐怕無力兼顧一子二女,婆婆是想幫二叔守著他們娘仨。
懷安畢竟是由祖母帶大,跟兩個堂姐在一起打打鬧鬧長大的,聽聞這個消息,提前就開始失落了。
時下不像後世那樣交通發達,打個飛滴幾小時就能從南飛到北,兩三天時間足夠來回。
放在古代可就難了,官員最多五日一休沐,正旦、元宵、冬至、皇帝誕辰等節日,也隻有幾天假期,除了祭祖、遷墳、丁憂、送父母幼子還鄉、結婚等重大事宜外,是很難給假回鄉的。
也就是說,以後再想見到祖母和堂姐就難了,何況還有對他很好很好的外祖父母一家。
許聽瀾揉了揉懷安的腦袋,回到房裏就命丫鬟拿出算盤和賬冊。
沈聿瞧著她以常人難以企及的速度撥算盤,躡手躡腳的不敢發出聲音。這要是算錯了,不得挨罵呀。
於是許聽瀾專心算好了賬,將算盤往前一推,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一回頭看到丈夫坐在身後,聳然一驚:“哎呀!”
捂著通通作響的胸口緩了許久,杏目圓睜,怒道:“你是屬貓的嗎,走路沒聲兒!”
得,還是挨罵了。
“不是怕打擾到你麽。”沈聿一臉無辜:“在算什麽?”
許聽瀾算賬算得口幹舌燥,端起一隻白釉薄胎的茶盞啜了口茶,道:“懷安打小在這祖宅,與祖母和姐姐們呆慣了,乍一離開肯定不習慣,我想把京裏隔壁空置的舊宅買下來,拆牆闊成一座,咱們舉家搬走。”
沈聿嘴角一抽。
真不愧是他沈聿的妻子,把舉家搬遷這種事說的像吃飯喝水一樣容易。
那可是寸土寸金的京城啊,多少京官一輩子也買不起房。他們也是四年前才買下一座二進的小四合院,寬敞程度相比於安江縣的老宅,簡直是天壤之別。
吏部某位官員在前年受到尚書陸信的牽連被罷官革職、限期離京,還有些產業未來得及處置,他們隔壁那套舊宅便是其中之一。
那是一套前後三進帶兩套跨院的宅子,門楣看上去不太惹眼,內部卻極為寬敞,很適合沈聿這種官階不高又有極大住房需求的官員。
房子很完美,就是價格太貴,當年他們居住的小宅子都花了近萬兩,隔壁的宅子價值幾何,沈聿都不敢想象。
舉家搬到京城,似乎是天方夜譚。
“別動你的陪嫁。”沈聿道。
許聽瀾一愣:“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麽,不動陪嫁,難不成賣祖宅?”
沈聿嗬嗬一笑,甩手掌櫃狀:“那我不管。”
險些被妻子的拳頭錘死當場。
事實證明,許聽瀾不但生財有道,還很會砍價,三個月後,京城的一位掌櫃受她委托,以極低的價格談下了隔壁那套宅子,許聽瀾東挪西湊,又賣了兩間鋪麵,終於湊齊了購房款。
懷安也來湊熱鬧,將書坊所獲盈利拿來給娘親排憂解難。
許聽瀾捧著他的寶貝錢匣子笑罵:“又拿出來招搖,還不攢著將來娶媳婦。”
懷安十足認真的說:“那還是很長遠的事呢,咱們應該著眼於當下。”
夫妻倆淺笑不語,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懷安深受鼓舞,接著道:“有了足夠的錢,才能買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把阿公、阿婆、祖母、二嬸、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堂哥堂姐、趙盼,哦對了,還有萌萌小表哥,都帶走!”
許聽瀾聽得瞠目結舌:“都帶走?沈懷安,你是人販子嗎?”
你把別人家的孩子都帶走,人家爹娘不跟你拚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