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主院的廂房被炭火籠的很熱, 懷安進門就脫了外麵的厚衣裳,輕手輕腳的湊到床邊。
全家人都在,祖母坐在床邊的杌子上。陳甍還很虛弱, 唇色泛白,靠著兩個摞起來的軟枕,手裏端著一碗清淡的糜粥,榻桌上還有幾樣清淡爽口的小菜, 顯然沒怎麽動過。
他太安靜了,弄的整個廂房落針可聞,在全家人的注視下, 用勺子一口一口慢慢的喝粥, 不發出一絲響聲。
對他說什麽, 或是點頭, 或是搖頭,從沒開口說一個字。他這個樣子,又是大病未愈, 大家也不好逼他說話。
陳氏見懷安進來, 也沒再阻攔,隻是將小孫子摟在懷裏,看著小侄孫歎氣。
懷安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像所有小孩子一樣, 當家裏氣氛詭異的時候,隻會屏息去看大人的臉色。
為什麽沒人說話呢?
病好了不是應該高興嗎?
“懷安, 去正房找姐姐玩。”許聽瀾對他說。
新提的丫鬟對大奶奶言聽計從, 上來就把他裹成一個肉團子, 領著他出門。
得,又被踢出群聊了, 小孩子沒人權呀!
懷安前腳一走,陳氏緩緩開口:“甍兒,家裏的事不用擔心,叔父都會安排好。”
陳氏怕他產生寄人籬下之感,讓他叫沈聿做“叔父”而不是“表叔”。
陳甍微微抬眼,點了點頭,將剩下的半碗粥也擱在了榻桌上。
“不再吃幾口菜了?”陳氏問。
陳甍垂著眼瞼,搖了搖頭。
見他這樣一言不發,陳氏隻得吩咐他好好休息,命人將食桌撤下,替他掖好了被子,便帶著眾人出去了。
懷安用滑石在地上畫了些方格,正在教兩個姐姐跳房子。
沒辦法,這個年齡的小女生不喜歡帶他玩,他不拿出點幹貨,還真加入不了她們。
看著三個孩子無憂無慮的蹦蹦跳跳,陳氏反而麵帶憂慮。
陳甍雖然醒了,卻渾然沒有生氣兒,仿佛隨時會跟著祖父和父母去了似的。
“母親,在堂舅家裏設了靈棚,已經入殮了。”沈聿低聲對陳氏道:“停靈七日,出殯之前要讓甍兒過去。”
陳氏道:“你看他現在的樣子,經消的起嗎?”
沈聿沉聲道:“經得起也要經,經不起也要經。”
陳氏狐疑的看著他:“什麽意思?”
“陳家祖宅那邊前天來了人,說陳甍眼下病的人事不知,隻怕無法為祖父和父母發喪,他們於心不忍,打算過繼一個孩子過去為同宗長輩守靈送終。”沈聿說的十分委婉。
陳氏卻麵露難以置信的錯愕。
陳甍家裏落難時,祖宅那些這所謂的本家唯恐避之不及,眼下看陳甍病得死去活來,居然又算計著弄個孩子過去侵占他的家產。
醜惡不堪的嘴臉實在令人作嘔。
可一個身強體壯的人治喪,也是要累去半條命的,以陳甍現在的狀態,如何去完成繁縟的喪禮,單單是守靈都做不到。
陳氏隻好另想辦法:“即便是找人代甍兒行禮,也該是你舅舅家的孫兒,他們才是一個曾祖父……”
“母親,去京城報喪需十日左右,舅舅家裏來人又需十幾日,遠水解不了近渴。”沈聿道:“更何況,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這是甍兒身為人子的責任。他眼下很難,咱們可以幫著他,扶著他,可腳下的路,終究還是要他自己走。”
陳氏垂眸歎息,無言以對。
回到東院,沈聿又叫來兩個兒子,交代他們說:“得空時就去祖母處,陪你們的表兄弟說說話,來了家裏就是一家人。”
懷安卻說:“可是他不說話。”
沈聿瞪他一眼:“就是因為不說話才叫你們去陪。”
懷安心裏暗暗的想,這孩子大概是個啞巴,於是歎了口氣。
沈聿反問:“你跟著歎什麽氣?”
“怪可憐的。”懷安悶聲道。
瞧著兒子故作深沉的模樣,沈聿啼笑皆非,又不斷叮囑道:“你們小孩子之間更有話聊,一起說說話,玩耍玩耍,讓他早點振作。”
兩兄弟一齊應下。
到了主院廂房,連同陳甍在內,三個人大眼瞪小眼的冷場。
陳甍不說話,沈懷銘又向來穩重。
隻有懷安堆出一臉人見人愛的笑:“你好呀表哥,我叫沈懷安,你叫什麽名字?”
陳甍依然沉默,隻是微微頷首,又把頭別向窗外。
懷安這時才想起來他是個啞巴,有些懊悔自己的冒失,明知道人家不會說話,還去問人家名字。
他轉身過去,小聲的問懷銘:“哥,他叫什麽名字?”
沈懷銘有意考他,用筷子蘸水寫了個“甍”字。
懷安隻瞥了一眼,立馬說:“陳甕表哥……”
沈懷銘將弟弟拉回來:“你再好好看看。”
懷安這才發現自己念錯了,可是橫看豎看都不認識,隻能小心翼翼的猜:“陳……甏?”
他吃過甏肉米飯,肉質肥瘦相間軟糯不膩,咬一口滿口醬汁,好吃!
陳甍險些從**跳起來,對著懷安怒目而視:“甍,披繡闥,俯雕甍,甍!”
“嚇!”懷安蹦的老遠:“你你你你你原來會說話啊!”
陳甍更生氣了,一雙因清瘦而略顯凸出的大眼睛瞪的溜圓。
懷銘忙道:“怪我怪我,隻是想教他識字,表弟不要生氣。”
陳甍看著懷安,小小的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唇紅齒白,讓人生不起氣來。於是靠回枕頭上,緩緩道:“表哥,我明白你們的好意,但我隻想一個人靜靜。”
“小甍表哥,一個人呆著有什麽意思?”懷安提議道:“不如我們來下飛行棋吧!沒有什麽壞心情是一局飛行棋搞不定的,如果有,就下兩局!”
陳甍完全聽不懂懷安的話,隻覺得他有些聒噪,不想深究,隻是說一句:“隨你們。”
然後無所謂的坐著出神,隨便他們做些什麽。
懷安命人抬進榻桌,興衝衝擺開棋盤,將規則大致講了一遍,然後帶著陳甍玩了一把。
寄人籬下的孩子抹不開麵子往外攆人,所以陳甍起先帶著敷衍他們的態度,想等他們玩夠了自己走人。
誰知這飛行棋還挺有意思,玩了幾局以後,雖心裏還是難過,倒不覺得時間那麽難熬了。
懷銘顧及他身體還很虛弱,怕他傷神,主動阻止了下一局:“表弟好好休息,我們還要去上房給祖母請安。”
懷安剛想說,早上不是已經請過安了?就被老哥連哄帶拽帶離了廂房。
“大哥你幹什麽呀,小表哥才剛剛有了一點興致。”懷安一臉不滿的抱怨。
懷銘笑道:“我看是你意猶未盡吧。”
懷安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大哥不也玩的很開心嗎?”
懷銘拉他坐在院子裏,對他講了陳甍家裏發生的事。
懷安呆若木雞。
他有些慌亂的囁嚅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很後悔。前世經曆過被家人拋棄的痛苦,可以說是錐心蝕骨,相比之下,一夜之間失去自己全部的親人,那該有多痛?十倍百倍來形容也不為過。
可他偏偏還跟人家開玩笑,還教人家下棋。
“父親是想讓我們勸他趕緊振作起來,他是陳家這一支的獨子,需要盡快回去料理家裏的事。”
懷安愣神片刻,勸?這種事怎麽勸?
“你不要太難過,一切都會過去的……”這種輕描淡寫的話說出來隻會適得其反。
又或者說教式的:“你要堅強你要勇敢,你不振作起來,別人會來跟你爭奪家產的!”
開玩笑,人家都不想活了,還會在意家產?
所以這種時候,除了陪伴,沒有任何言語可以起到作用。
於是從這天起,懷安每天都來祖母院裏。
有時帶一小筐新鮮的柑橘和柿子,架起爐子來烤橘子烤柿子,除了橘子,還有年糕、柿子、花生、板栗……
“這些也能烤?”陳甍問。
“萬物皆可烤。”懷安拿著個大竹夾翻動爐子上的食物。
小泥爐裏炭火劈啪作響,火光映得懷安臉上紅彤彤的。
“你還這樣小,叔父允許你在家這樣胡亂折騰?”陳甍又問。
“我爹很開明的。”懷安道:“隻要不是放火燒房子,他一般不會太計較。”
陳甍愣愣的看著他,燒……燒房子?
懷安又講起自己燒書引燃書房的事,聽得陳甍頭皮發麻,擰著眉頭往床裏麵挪了挪。
他還給陳甍找了點事做,把童書館收到的幾份投稿拿給他看,讓他做一個初步的審查,最好能提出修改意見。
嗯,才不是壓榨勞動力呢。
陳甍是很喜歡書的,年紀又不大,看到這些新奇有趣的童書更是挪不開眼,這裏頭有講經史的,有講典故的,也有教人做詩的,大多生動有趣,令人愛不釋手。
就這樣,陳甍想說話時,懷安就陪他說話,不想說話時,他就在一旁安安靜靜的自己玩,絕不出聲打擾。
三日之後,陳甍終於忍不住問:“我這裏又不好玩,你為什麽總在這裏陪我?”
懷安心想,因為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前世那個遍體鱗傷的自己。
當然,這話他是不能說的。
“因為我爹說你是一家人,”懷安拍拍胸脯道,“我這人吧特別仗義,不能看著別人趁人之危欺負我的家人,我希望你能好起來,我們一起去對付壞人。
陳甍不知想到了什麽,看了懷安好幾眼,沒說話,繼續轉頭看向窗外。
廊下的金絲雀依然十分雀躍,渾不似前幾日那樣聒噪。
一個這麽小的孩子都知道,不能看著自己的家人被欺負——雖然他們已經不在了。
……
沈聿在前院看邸報,李環說表少爺來時,他還有些意外。
隻見陳甍一身素服站在他麵前,小小的少年,清瘦又堅韌,像個正在抽條拔節的小青竹。
他並袖長揖,語氣堅定:“叔父恩德,侄兒銘記於心,勞叔父遣一架馬車,送侄兒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