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辦法確實是沈聿想出來的, 他看待問題的角度與趙淳不同。

短期來看,禁止田產買賣可能會餓死人,從長遠角度來看, 嚴重的土地兼並會餓死更多人。對朝廷來說,勳戚權貴、士紳大族擁有特權,所占土地皆不納稅,百姓的土地越來越少, 卻要承擔繁重的賦稅,承擔不起就賣田賣地,流離失所, 變為流民, 朝廷也會被這些蠹蟲毒瘤一點一點的掏空。

糧船到來之前隻有硬撐, 因為這世上大部分解決困難的方法, 是在壞與更壞之間做選擇。

至於大戶預付給百姓的錢,趙知縣有一百種辦法讓它打水漂。損是損了點,有些黑吃黑的嫌疑, 不過大戶們一心發國難財, 囤積居奇、侵占良田,也怪不得官府下黑手。

……

說句好聽的,趙盼不像懷安那樣機靈會變通, 說句不好聽的, 趙盼不如懷安臉皮厚。

一直到月底,兩個小夥伴都沒有再見麵。

因為趙盼同學很忙, 天天忙著跟趙知縣掰扯買賣田產的事。

他覺得老爹這種行為對富人很不公平, 富人和窮人都是您治下的百姓, 應該一視同仁,不該區別對待, 縣衙的糧倉裏明明還有糧食,為什麽不開倉放糧?反而將矛頭指向合法買地的富人?

趙淳隻當小孩子黑白、一時義憤,沒往心裏去。

趙盼卻不肯善罷甘休。

《禮記》說:父母有過,要柔聲以諫。所以他每天柔聲細語的在老爹耳邊念道:窮人賣田,富人買田,是你情我願的事,您作為一縣父母,不能為了不讓窮人失去土地就去剝奪富人的利益。這麽明顯的偏私,有損您的官威,長此以往,誰還願意信任您,擁戴您,叫您一聲青天大老爺呀~~~

趙淳忍啊忍啊,一直忍到霜降之後,忍到荷花荷葉都漸漸謝了,忍到蓮藕成熟。

終於到了采藕的季節。趙知縣帶著兒子來到城外,撐起一支小船,親自下塘挖藕。

寒風吹麵,被親爹扔到泥潭裏的趙盼冷的瑟瑟發抖,早就打起了退堂鼓,可看到四下不少百姓家的孩子都挽著褲腳站在淤泥裏勞作,又不敢吭聲。

趙淳指著遠處的一群孩子,對兒子說:“三斤藕隻能換一文錢,平民百姓卻要以此為生計,因為士紳大戶侵占土地嚴重,留給百姓的田地早已寥寥無幾,苛捐重稅之下,這些活計成了他們為數不多的喘息之機。”

“你說我偏向窮人,說的沒錯。我比你更恨官員偏私,可有什麽辦法呢?天上掉下一粒灰,落到大戶身上不過髒了衣裳,落到小民百姓身上,卻是滅頂之災。”

“你說為什麽不開倉放糧?因為糧庫的糧食杯水車薪,冒然放糧會引起哄搶鬥毆,那不是在救人,是在殺人。”

趙盼呆立在泥潭裏。

趙淳到底還是親爹,伸手將兒子拉上船,擦幹他的手腳,脫下自己身上的棉衣,將他團團裹起來禦寒。

語重心長道:“世人皆以考取功名為登天之階,轉身就會忘記自己從何而來。兒啊,不論你日後走到哪一步,都要時刻記得,你和我,與這些人並沒有什麽不同。”

趙盼訥訥點頭。

趙淳讓他呆在船上,自己挽起褲腳衣袖下水采藕,不消半個時辰,一段段蓮藕被他扔在船頭,堆成一個流著淤泥的小山。趙盼扳過一根,在冰涼的湖水中洗淨,那蓮藕像小孩兒胳膊一樣,又白又胖,瞧著喜人。

一輪紅日慢慢的西墜,夕陽散發出萬道光芒,光芒灑落在平靜的湖麵上,湖麵也閃耀著熠熠的光輝。

水聲潺潺,趙盼盤坐在小船中央,聽見父親撐著船篙低低吟唱,湊近前去仔細一聽,原來是屈原的《漁父》: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

次日,湖廣的糧船靠近安江碼頭,怕百姓哄搶不敢靠岸,趙淳帶著三班衙役親自到碼頭卸船,在夾道百姓的歡呼聲中,一車車糧食被押往縣衙。

糧價當日來了個大跳水,從六兩一石直接跌到了一兩八錢。缺糧的百姓踩爛了各大糧行的門檻,終於買回活命的口糧。

趙知縣命三班衙役輪番看守糧倉,不許有任何差錯。

結果在當天夜裏,巡視的衙役抓到幾個蟊賊,身上都帶著火鐮和煤油,威逼利誘之下也未能供出幕後主使。

趙淳並未動刑,而是下令將他們穿成一串,在脖子上掛上一道牌子,牌子上寫著“我是縱火賊”的字樣,拉到衙門外的八字牆下一字排開,站枷示眾三日。

附近百姓對他們恨之入骨,誰家有臭雞蛋、爛菜葉子,一股腦的往這些人的腦袋上砸。

派這些人來搗亂的大戶也受到震懾,龜縮在家,不敢再來縣衙索要田契,連提前預付的定金都不敢討要。

趙知縣是做給他們看的,意思很明顯:你們的把柄攥在我手裏,都給我夾著尾巴做人,誰再不知好歹,站在衙門外牆的就不是幾個小賊了。

趙淳也因此心情大好,命仆婦去市場上買二斤肉,挽起袖子紮起圍裙,讓趙盼去叫懷安來,他要燉肉。

一年難得吃這麽幾回肉,趙嬸嬸看著院裏一筐新鮮的藕說:“不如炸耦合。”

於是懷安一來,便吃上了金黃酥脆的炸耦合。

……

幾乎與懷安前後腳,兩個衣衫襤褸的小少年來到沈宅門口。

門房細問之下,才知道是家裏太太娘家的堂侄孫,叫陳甍,另一個是他的書童。

門房一刻也不敢耽擱,忙去稟告李環,李環又往內宅傳話。

陳家的親戚,甭管遠近,自然沒人敢怠慢,因此少年等了不到半盞茶工夫,就被人引著直接進了內宅。

沈聿正陪著太太說話,聽說有位小表侄來了,自然也要見一見。

陳氏對沈聿道:“甍兒是你堂舅的獨孫,你還有印象嗎?”

沈聿似乎有些印象,隻是堂舅一家早已分支出去,定居鄰縣,他又一直在外考試做官,很少與親戚走動,因此記不太清了。

“這孩子據說很有出息,他……”陳氏話音未落,隻見一個蓬頭垢麵的少年進來,頓時呆住了。這是她的侄兒?怎麽像個乞兒?

陳甍渾渾噩噩的朝陳氏和沈聿行禮:“姑祖母,表叔。”

陳氏錯愕的站起身來,沈聿也跟著站起來。

陳氏上前拉著少年的手:“孩子,跟祖母說,出什麽事啦?”

陳甍雙目呆滯,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倭寇……好多好多的倭寇,我爹娘,還有祖父,還有……”

說到這裏,他已泣不成聲:“他們都……都被倭寇……”

四下駭然。

……

縣衙內宅,仍是笑語晏晏。

“嬸嬸的手藝可真好,比宴德樓的大廚還好。”懷安從不吝嗇讚美,尤其是在吃的方麵。

吳氏露出靦腆的笑意。

“好吃就多吃幾個,今年的藕汁水足,還是趙盼跟著你趙伯伯去挖回來的呢。”趙老太太道。

“挖藕,”懷安的眼睛亮晶晶的,“這麽有趣的事你不叫我?!”

趙盼很正經的搖頭,表示這並不有趣,還是現成的吃起來更香。

仆婦到堂屋裏來稟一聲事,說魏縣丞在二堂,有急事求見堂尊。趙淳請母親慢用,自己去了二堂。

懷安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仍圍著老太太和趙嬸嬸嘰嘰喳喳的講笑話。

他先是一本正經的說:“挖藕是很讓人驚訝的一件事。”

“為什麽呢?”老太太反問。

“因為——”懷安表情誇張:“哇哦!”

這個笑話簡直比初冬的天氣還冷,可懷安的表情可愛滑稽,反倒逗樂了桌上的人,連妞妞都忍不住咯咯咯的笑。

飯後,仆婦又端上一盆新鮮的菱角。

懷安從隨身的挎包裏翻出兩盒藥丸,對趙嬸嬸說:“嬸嬸,這是我們家常備的跌打丸,您把它用酒化開敷在手上,就能治好您的傷筋病。”

沈家世代從軍,這跌打丸確實是祖傳配方,沈聿那天調製的藥酒就是用它化開的,懷安親測有效,出門前特意討了兩盒帶來。

“安哥兒真是有心了。”老太太道。

吳氏剛要道謝,忽聽院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竟是趙淳帶著沈聿進來了。

沈聿素色的衣衫外裹了一襲深青色的毳衣鬥篷,麵目凝重,帶進一室冷氣,隻在門口停住了腳步。

見外男入內,吳氏慌忙起身,打算避進內室。

“你等一等。”趙淳叫住了她。

懷安也錯愕的站起來,老爹怎麽來了?

沈聿上前給老太太行了個禮:“老夫人。”

老太太也起身:“這位是……”

“這是沈學士,我給母親提起過的。”趙淳話音雖恭敬,但語速很快。

“原來是沈翰林。”老太太道:“老身有禮了。”

“母親,外頭出了點事,已下令戒嚴了,您待在家裏不要出門。”又轉向妻子道:“懷安也留在這兒,照看好他,也照顧好母親和孩子們。”

吳氏不明白發生了什麽,隻有唯唯應是。

沈聿蹲下身來,幫兒子撫平衣服上的褶皺,對吳氏道:“辛苦夫人和老夫人了。”

“沈翰林言重了。”吳氏忙道。

老太太也說:“懷安在我們家和盼兒是一樣的,你自去辦事,不用擔心。”

沈聿又施一禮,才對懷安道:“要聽嬸嬸的話,爹早早過來接你。”

懷安一頭霧水的點了點頭,看他們火急火燎的樣子,也沒來得及問老爹要去哪裏,為什麽不先送他回家。

待二人闊步離開,老太太使人去前麵問話,才得知一個驚天的消息——倭寇大舉登陸,鄰縣知縣周恒殉難。

鄰縣城破,下一個就是安江。

倭寇大舉登陸,在沿海縣燒殺搶掠,眼看即將進犯安江。趙知縣下令關閉城門,迅速召集百戶所官兵、衙役雜隸、鄉兵義勇登城,以備禦敵。

夜幕降臨,趙淳和沈聿登上城樓眺望,一大群百姓扶老攜幼逃至城下,衣衫襤褸,叩門呼救。

劉百戶說:“應該是沿海一些受到倭寇侵襲的村民,想進城避難。”

趙淳幾乎不帶一絲猶豫:“開城門,放他們進城。”

劉百戶道:“縣尊三思啊。卑職聽說倭寇會利用受傷的百姓騙守軍開城,萬一中了倭寇的伎倆,整個安江縣不保。”

城下人頭攢動,呼救聲響徹夜空,沈聿也蹙眉道:“還是小心為妙,切莫因小失大。”

趙淳思忖片刻,仍道:“開城門。”

魏縣丞上前勸阻:“堂尊,來不及搭窩棚,這麽多的流民城內無處安置啊。”

“無處安置,就安置到縣衙去,派兩個人看著,再給他們請個郎中。”趙淳說完,請沈聿一並下城。

“城內守備太弱了。”趙淳一邊走一邊吩咐佐貳下屬:“通知裏長、甲長號召城中壯丁、士紳大戶每家出十名家丁登城禦敵。召集城內在籍的郎中隨時待命,征召之人務必要造好名冊。”

“是。”下屬領命而去。

城門開了,城外逃難的百姓魚貫而入,在守門兵丁的指揮下沿甬道往城內走。

趙淳看著他們:“好在湖廣的糧食到了,否則……”

他話音剛落,隻聽城外號角聲驟響,急促的馬蹄由遠及近,腳下的土地都在顫抖,城樓上響起急促的鑼鼓聲,傳令官疾聲高呼:“關城門,快關城門!”

守門士兵將厚重的城門奮力闔上,尾部的百姓被關在城外,緊接著,門外傳來廝殺聲和淒厲的慘叫聲,倭寇放肆的叫囂聲與哄笑聲。

二人疾步登城,隻見大批倭寇密密匝匝的聚集在城下,觀之令人頭皮發麻。他們屠戮百姓取樂,當眾□□女子,以此來要挾守軍開門。

趙淳額頭青筋暴起,一掌拍在城垛上。沈聿凝神四望,包含沈錄在內,縣裏的男丁幾乎全部登城,隻是不知道,這些平凡的城民可以支撐多久。

“需盡快派人出城,到附近的衛所求援。”沈聿道。

沈錄主動請纓,他對安江縣的地形比較熟悉,又擅長弓馬,隻帶兩個兵卒,抄小路即可出城。

趙淳看向沈聿,沈聿的目光直盯著弟弟,半晌才緩緩點了一下頭。

……

縣衙開辟出幾間空房給流民遮風擋雨。

男人住在前衙的倒座房,婦孺被安排在後宅的兩個廂房中。前院隻有兩個書吏一個老仆,後院隻有趙家婆媳、仆婦和三個孩子,後來又來了一個郎中。

偌大的縣衙隻剩下他們幾個,卻要照顧近百口的老弱婦孺,忙的腳後跟打後腦勺。

懷安和趙盼這時也要被當成半個壯勞力,搬柴提水,照顧傷患,連年齡最小的妞妞都捧著個藥罐子隨叫隨行,像個聲控置物架。

縣衙裏的藥品、炭火、衣裳、棉被全部用上,連懷安剛帶來的跌打丸也派上了用場。等緊急的情況處理得當,已經到了後半夜。

妞妞在趙老太太懷裏睡著了,炭火映的她小臉紅撲撲的。

吳氏協助郎中包紮完最後一個傷患,緩緩直起腰,那張平素就不太保養的臉,因疲憊更顯暗黃無光。

懷安遞給趙盼一條熱手巾,趙盼墊著腳給母親擦汗,吳氏一愣,就要接過手巾。她是傳統標準的賢婦孝媳,以往都是她在照顧丈夫、婆婆、子女,從不習慣被人照顧。

“孩子孝順你呢。”老太太提醒道。

吳氏縮回手來,坐在杌子上,任兒子幫她擦淨臉上的汗水,眼底一片溫柔。

趙盼心裏澀澀的難受,他從小對母親的恭謹順從習以為常,學堂裏同窗們的母親也大抵如此,便以為天底下的女人本應如此。

直到他見到了懷安的父母,才明白夫妻本該是並立的木棉,要相互敬愛,相互扶持。

懷安告訴他,如果無力改變全世界,就多對自己的母親好一點,自己的娘親自己疼。

趙盼念及此,從盒子裏取出僅剩的一顆跌打丸,用酒化開搓熱,拉過母親粗糙的手,揉搓手指虎口紅腫的地方,手法很生澀,但揉的很認真。

懷安露出一臉慈祥的笑:嗯,孩子長大了,懂事了。

老太太將妞妞抱到東屋裏,又去西屋鋪床。

廂房被逃難的百姓占滿,婆媳兩個隻好帶著妞妞住在東屋,西屋讓出來給趙盼懷安兩個小兄弟住。

懷安還是頭一次在外麵過夜,又很擔心老爹,滴溜溜的睜著一雙大眼睛,毫無困意。

趙老太太為兩個孩子蓋好被子,哼唱著老家的童謠哄他們睡覺。

懷安迷迷糊糊睡不踏實,三更時分,突然小腹一陣絞痛,一下子醒過來。糟糕,一定是菱角吃多了鬧肚子。

四下一片漆黑,他不好意思麻煩別人,隻好穿上棉衣,摸出草紙,點上一支蠟燭,端著低矮的一團光獨自去了茅房。

茅廁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是趙嬸嬸還是老太太,總之他是去不成的。可他實在太急,原地轉了兩圈,決定去前院的茅廁。

冬夜很冷,月色昏暗,他一氣兒跑到空無一人的縣衙二堂,戶房旁邊就是茅廁,懷安踩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一路小跑,用草紙捂著鼻子,往一旁青石板上滴了幾滴*蠟液,將蠟燭固定好。

冷風徐徐,門扇漏風,微弱的燭光搖來搖去,忽的滅了,隻餘一縷輕煙鑽到鼻子裏,懷安打了個噴嚏,四下黑漆漆的,不由暗生恐懼,瑟瑟縮縮的決定速戰速決。

摸著黑穿好衣裳,就聽見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他安慰自己:阿飄是沒有腳的,所以不是阿飄。

他猜測是賀老伯或是兩個書吏,剛想問一聲是誰,突然聽見有嘰嘰咕咕的說話聲。

懷安驚訝的用雙手捂住了嘴。

因為他們說的不是官話,更不是附近一帶的方言,發音更像日語,又與他在後世聽到的日語不太一樣。轉念一想,現代日語是明治之後創造出的新語言,與古日語或許有所差別。

心髒在胸腔裏砰砰亂跳,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心頭。

真是糟了!難道他們收留的難民中摻進了倭寇細作?

他聽說真倭都是善戰之輩,可以以一敵百,聽聲音至少有三四個人。眼下縣衙裏的男人多被派去守城了,百姓們大多傷殘,兩個書吏文弱,賀老伯年紀又大了,後宅還有一屋老小。

哦,還有自己,他低頭看了看短手短腳的自己,似乎也不太像能打倭寇的樣子。

不能打草驚蛇,該馬上去向老爹報信才行。

他打定主意,往黑暗的角落裏縮了縮,想等他們離開後再悄悄出去,結果不慎踢倒了蠟燭,啪的一聲掉進茅坑裏。

他嚇得屏住了呼吸。

外麵低低的談話聲也停了,四下一片死寂。

懷安確定自己暴露了蹤跡,情急之下,他往茅廁裏唯一的光源看去,那是頭頂一扇小小的窗戶。

……

城牆上點燃了若幹火把,照的亮如白晝。倭寇趁夜色攻城,守城軍民將滾木礌石長篙運至城上,從城垛處轟然砸下,令登城的倭寇無處躲閃,紛紛墜落而亡。但仍有悍勇無比的倭人攀上城垛,與守城軍民廝殺在一處。

一時間火銃刀槍聲絡繹響起,箭簇如雨,殺聲震天。劉百戶被城下冷箭射穿了喉嚨,直挺挺倒在了血泊之中。

城內級別最高的武將被一箭穿喉,四下嘩然,人心大亂。

趙知縣登上城牆,高聲道:“諸位鄉親、衛所的兄弟們,倭寇在鄰縣焚劫作亂,所到之處生靈塗炭、屍骸滿地,宛如人間地獄。眼下我們稍有退縮,就會落得如鄰縣一樣的下場,我們的父母、妻兒,都將遭受這些禽獸的殺戮……擺在我們麵前的隻有一條路,勠力同心、全力抗敵,殺出一線生機!”

短暫的沉默過後,人群爆發出怒濤般的聲音:“殺!殺!殺!”

精壯的男人都上了城,城內以許聽瀾為首的官眷,組織年輕力強的婦女一起運送輜重、傷員、屍體,冒著漫天雨點般的箭矢運送物資、搶救傷者、修補城牆。就連懷銘懷遠這樣尚未成丁的少年都主動參與其中。

沈聿自不必說,劉百戶殉難,趙淳不知兵事,他一直守在城牆上,協助趙知縣指揮作戰。

忽然聽到有人喊:“誰家的小孩兒!怎麽跑到城牆上來了?”

原來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娃娃,頭發蓬亂,小臉髒兮兮的,不知哪裏來的膽子,跌跌撞撞爬到城牆上來,被士兵一把拎住。

“放開我,我有急事要見趙知縣,誤了大事你們吃罪不起呀!”小娃娃攥著拳頭奮力掙紮。

沈聿好似聽到兒子聲音,倏然回頭,不是他家小孩兒又是哪個?

“放他過來。”趙淳也看到了懷安。

懷安倒騰著小短腿,極速朝他們跑來:“爹爹,趙伯伯!”

沈聿將沈懷安攬在懷裏,驚惶至極:“你怎麽跑出來了?”

懷安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好似要把肺喘炸了,靠在老爹身上緩了許久。

沈聿心疼壞了,解下厚實的鬥篷將懷安裹緊,身上的粗麻孝衣顯露無遺,被城樓上的風吹得獵獵作響。

守城的將士和民夫紛紛側目,這位不知什麽來頭的大人居然還在孝期!

“爹爹,趙伯伯。”沈懷安急急的說:“縣衙的流民……”

他話音未落,萬千箭矢飛上城牆,密密麻麻如雨點一般。

沈聿緊緊抱住兒子躲在城垛之下,在左右隨從的保護下躲進城門樓裏,透過瞭望孔窺視城外敵情。

一路跨過屍體,沈聿的白衣下緣都沾染了鮮血,沈懷安哪裏見識過這種場景,嚇得貼在父親身邊,簌簌發抖。

趙淳亦躲了進來,正要與沈聿商議對敵之策。

“趙伯伯。”沈懷安站起來,險些被寬大的鬥篷絆倒。

他向來不是不懂禮數胡亂插話的孩子,可他真的一刻也不能耽擱,急急的對趙淳說:“縣衙的流民裏有倭寇,不知道有多少,嬸嬸和老夫人他們有危險!”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

沈聿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蹲在茅廁裏聽到有人說話,明明是附近村子的,可他們說的不是漢話。”沈懷安道。

趙淳心一沉,當即點上一班差役,再回頭,朝沈聿看了一眼。

沈聿亦朝他點了點頭。

趙淳兩袖交疊,深深一揖,帶著差役輾轉回縣衙,去處理細作的事了。

沈聿將懷安攬到身邊,重新用鬥篷裹緊了他。

懷安以為老爹會將他送下城去,交給娘親,他實在很擔心娘和哥哥們。然而沈聿卻將他安頓在一個避風的角落。

“爹爹,我們不去找娘嗎?”懷安問。

沈聿對他說:“娘帶著城內婦孺運送木石,抬水燒油,想必很忙很累,懷安就在這城樓裏等爹爹,可好?”

懷安乖巧的點點頭。

沈聿有些於心不忍,再次囑咐道:“實在害怕,就閉上眼睛,捂住耳朵,爹爹去去就回。”

懷安又點了點頭,冰冷的寒夜裏擠出一個讓人放心的笑容。

沈聿心中一暖,抬手捏了捏他的小臉,留下李環陪他,轉身走了。

一邊走,一邊吩咐左右叫來百戶所的四名小旗:“每個城垛派遣軍兵一人,鄉兵一人、民夫兩人,每十垛安排一個甲長。四麵城牆由你四人分別負責,失垛而生還者就地處斬!要是哪個方向開了口子,唯你等是問!”

他的聲音並不洪亮,卻擲地有聲,震懾人心。

四人齊聲應喏。

“何縣丞。”他又道。

那留著鼠須的縣丞立馬撥開人群跟上來。

“拆附近民房,木料、磚石、麻袋、炊具一應征調。”沈聿吐字如釘。

“這……”何縣丞一臉為難:“沈大人,縣尊那裏怕是……”

“守住安江縣,你們縣尊自會為百姓修蓋新屋,放倭寇進城燒殺搶掠,城中老少性命不保,尓等身為佐貳官員,丟城失地,亦逃不過國法嚴懲!”沈聿沉聲道。

“是!”何縣丞大冷天裏汗濕了一背,忙應一聲,轉身下去交辦了。

“曹典史!”沈聿又喝一聲。

“誒……來來來,來了!”典史立刻現身。

“放出牢內死囚登城拒敵,陣亡者養其老小,殺敵立功者罪減三等,。”沈聿道。

“是!”曹典史顯然比何縣丞識時務,不假思索的應道。

沈聿此時的樣子,與眾人心中的翰林老爺形象相去甚遠,看的人心驚膽寒,曹典史不敢有絲毫遲疑,小跑而去。

天光微明,城上的軍民均已顯露疲態,人心開始渙散。危機時刻,沈聿站上城牆,彎弓搭箭,一箭便射飛一名倭寇首領的頭盔。

餘下的倭寇首領並未躲避,嗚嗚啦啦的說著倭語,抻著腦袋往城上瞧,衛所百戶中箭身亡,按說城中已沒有守備將領,他們似乎想要看清佇立高牆上的身影是什麽來頭,神態既猖狂又愚蠢。

倭寇果真如傳聞中的,腦袋都不大好使,挨了揍還要抻頭看看是誰揍的,真要讓他們單獨上岸遊**,被人牙子拐賣了也不足為奇。這些搶劫犯之所以能形成規模,還是拜某些漢奸所賜。

沈聿冷笑,漆黑的眸子裏映一團赤紅的火,劈手又取過一支箭矢,彎弓射箭,一氣嗬成。那名倭首應聲墜馬,城下的倭寇大驚失色,一時錯愕竟停止了進攻。

他扔下長弓,目光灼灼,疾聲高呼:“倭寇虎視眈眈,欲殺戮我們的親人,掠奪我們的錢財,我等七尺之軀若不齊心勠力,城中父母妻兒安賴以存!”

他的身後,一眾官軍民夫再次齊聲高呼:

“殺!殺!殺!”

聲聲威喝劃破長空,天色變得更亮了。

白天利於防守,城上之人居高臨下,視野變得格外清晰。沈聿一介文官,抬手便射死一名倭首,一時間人心振奮,持有弓弩、火銃的軍兵發起了反擊。

一具具屍體被抬下城去,幸而趙淳提早設防,城內存糧充足,這些屍體才得以完整保留、掩埋,否則……

沈聿舉頭望著慘白的日頭,並城下依然密匝匝的倭寇,歎息一聲,去尋兒子。

懷安仍披著那條寬大的鬥篷,他因為太餓沒有親眼目睹他爹殺人,此時正蹲在熬粥的夥頭兵身邊,一邊看,一邊問長問短。

“大叔,為什麽敵軍總在夜間攻城?”

“說不好。”夥頭兵道。

“倭寇人數並不多,為什麽如此凶悍?”

“不好說。”

“是城門薄弱還是城牆薄弱?”

“也……也分情況。”

夥頭兵心想,這孩子怎麽這麽多問題,我要是懂得這些,還用得著在這兒熬粥嗎?

被他問的不勝其煩,隻好先盛出一碗粥來堵住他的嘴,才將一大鍋粥分別倒進幾隻木桶,並兩大筐幹糧,令民夫抬上城去與守城軍民分食。

在廝殺聲中一夜未眠的懷安早就饑腸轆轆了,粥裏扔了零星幾片的臘肉,騰騰冒著熱氣,饑餓之下聞起來噴香,他靠牆坐著,吹散氤氳的熱氣,沿著碗邊啜了一口,燙的斯哈斯哈隻吹氣。熱粥進入腸胃,渾身都舒展了不少,舒服的眯起眼來。

陣前臨危不懼的沈聿,見此場景竟然鼻翼發酸,再想想昨夜英勇戰死的少壯,他們又是誰的兒子,是誰的丈夫、誰的父親?

史冊太薄,載不下他們的名字,縣誌有限,隻會留下一串數字,十人百人,千人萬人,都隻是數字而已。

沈聿一襲白衣,衣襟沾滿鮮血,顯得格外刺目。他想去抱兒子,又覺渾身帶著血腥煞氣,竟踟躕不敢上前。

“爹!”沈懷安也看見了他,揪了整夜的心終於落回到肚子裏,他擱下粥碗撲上來抱住沈聿,擔心後怕極了。雖然他平時調皮搗蛋的怪氣人,其實比誰都在意家人。

老天給了他重活一次的機會,又給了他這麽好的爹娘,他怎會不珍視呢?失去過的人,更懂得親情的珍貴。

“爹爹身上好冷,”懷安眼睛鼻子都是紅彤彤的,卻轉身將碗臘肉粥捧給沈聿,“爹爹喝粥!”

沈聿揉著他的蓬亂的腦袋道:“爹不喝,懷安自己喝吧。”

沈懷安從竹筐裏撿出一隻粗瓷碗,分了半碗粥給沈聿,態度十分堅決:“爹不喝,懷安也不喝。”

一夜艱苦守城,全城軍民聽從自己的調令,言出法隨,令行禁止。隻有他半截兒高的兒子擋在他麵前,強迫他喝下半碗稀粥。

溫熱的米粥下肚,沈聿才終於感到一絲生氣兒。

趙淳帶著一班衙役匆匆登城,兩眼布滿血絲,顯然一夜未眠,感激的朝沈聿拱手道:“有勞沈學士。”

“老父母客氣了。”沈聿問:“不知城內情況如何?”

趙淳毫無隱瞞的對他說:“抓到四名倭寇細作,妄圖綁架縣衙內官眷婦孺,再行燒殺搶掠,擾亂人心。審了一夜,四人對此供認不諱。”

“後宅家眷呢?”

“俱都安然無恙。”趙淳道:“多虧懷安機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沈聿頷首,細作一除,可以放心將懷安送回家了。他又將懷安身上的鬥篷裹緊了些,抱起他沿城樓踏步拾級而下,邊走便吩咐備馬。

“爹,我不想回去。”懷安被抱上高頭大馬,扶著馬鞍抗議道:“我想跟爹娘哥哥在一起……我不要回去……”

“不是想騎馬嗎?”沈聿利索的翻身上馬:“爹帶你騎馬呀。”

“不騎了不騎了,我不要回去!!”

沈聿哪能由著他,打馬就走,大街上空****的,可以一路放韁疾馳。懷安沒騎過馬,不懂得隨著馬匹的節奏起伏,被顛了個七葷八素,過耳寒風凜冽,兩腮也被冷風刮得生疼,等到了家,差不多成了個速凍團子。

到了沈宅門口,沈聿踩著一邊的馬鐙飛身縱躍下馬,幹脆利落,揚手將馬鞭扔到門子手中,再將兒子抱下馬來,牽著往內宅走。

一邊走,一邊問他:“騎馬好玩嗎?”

懷安鼓著一張包子臉:好玩個屁呀!清晨剛喝下的半碗粥都差點被顛出來。

再也不想騎馬了!

……

沈聿一身血汙,怕驚著母親,要去東院更換,讓懷安先去上房給祖母報個平安。

陳氏一夜未眠,在佛堂為兒孫祈福,聽說沈聿帶著懷安回來,匆匆迎了出去,拉著懷安左看右看,生怕他少了一根頭發。

“祖母,別看啦,不缺胳膊不少腿。”懷安道。

陳氏眼眶通紅:“這孩子,什麽時候也不忘調皮。”

屋裏炭火燒的足,丫鬟帶著懷安去上房西屋連通著的暖閣洗澡換衣裳。

沈聿來到上房時,兩個侄女小心翼翼的看著他,郝媽媽和乳母帶著芃姐兒也在等他。他一撩前襟,給陳氏行了個大禮:“讓母親擔心了。”

陳氏忙上前,扶起兒子,不錯眼的看了半晌,問:“你媳婦兒呢?”

“她還在外頭忙碌。”沈聿說著,接過女兒抱在懷裏。

“已過了整夜……”陳氏顫顫的歎了口氣,還想問次子,話到嘴邊卻又不敢問出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陳氏還未用過早飯,其實連昨天的晚飯都沒吃幾口。兩個小丫頭往堂屋擺好飯桌,是爽口的醬菜和細麵皮的小籠包,配上熬出油的小米粥,讓人食欲稍增。

此時天光大亮,利守不利攻,倭寇多半會停止進攻。沈聿踏踏實實的坐下來,陪母親好好用了一頓早飯。

等懷安從內室出來,已經換了一身簇新的夾襖棉褲,又變回了那個唇紅齒白的漂亮娃娃,他五官像許聽瀾更多些,白皙清秀,隻有眉眼像沈聿,眉骨略挺,秀氣中又添三分俊朗。

沈聿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舐犢之情溢於言表。

“懷安,來。”他扳過懷安的肩膀,仔細交代:“爹一會兒還要出門,你是家裏唯一的男子漢,要照顧好祖母、嬸嬸、姐妹。”

懷安感到責任重大,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

沈聿又道:“有事遣人去城樓上找我,不要自己亂跑。”

懷安這時候不敢胡鬧了,爽快的應著,還要再添上一句:“爹爹要小心。”

沈聿眼底漾出一絲淺笑,捏了捏他的小臉,從丫鬟手裏接過鬥篷係在頸間,匆匆出門。

……

城上官員或是團領官袍,或是甲胄加身,隻有沈聿一襲白衣,披一條悶青色的鬥篷,他居喪丁憂,無權無職,所到之處卻無人阻攔,說出的話會被當做軍令迅速執行。

兵卒和百姓起先並不知道他的身份,隻在背後叫他“白衣將軍”。

縣衙的官員糾正過一兩次,沈大人可不是什麽將軍,他是翰林院的學士。

白衣學士?實在不像,還是更像將軍。

官員無奈,隨他們去了。

全城軍民為了守衛自己的家園、親人,合力抗敵,即便麵對如蟻群般絡繹登城的強悍倭寇,也絲毫不能退縮。

倭寇登陸鄰縣幾乎是如履平地,沒想到在安江縣受到這樣大的阻礙。

一鼓作氣,再而三,三而竭。速戰速決攻下安江的想法一旦破滅,後麵的進攻就不似第一天那樣猛烈。

隻是出城求援的沈錄杳無音訊,恐怕凶多吉少,沈聿嘴上不說,心中卻是煎熬至極。

知縣有守土之責,丟城失地本就是死罪,如鄰縣知縣一樣,趙淳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城破之時與城共亡。

事實上,一旦城破,倭寇進入安江燒殺搶掠,將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富貴貧窮,高貴卑賤,災難麵前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如沈聿這般,也隻能用血肉之軀擋在妻兒老母麵前,與倭寇頑抗到死。

城內軍民苦苦支撐到第七日,已是力不能支。

沈聿、趙淳疲憊的靠坐在城垛之下。

趙淳見他正在出神,問了句:“學士在想什麽?”

“想喝酒。”沈聿十足認真的說:“我窖藏了十幾壇好酒,自己不舍得喝,落入倭賊之手豈不可惜。”

趙淳不禁笑了,命懸一線之際,不想妻兒老小,不想身家性命,想酒?總算知道懷安信口開河的習慣是怎麽來的,原來是肖父。

沈聿仍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態,他在外一向如此,越是危難的處境,越是極度的冷靜。

正當城上軍民絕望之際,隻見城外東南方向漫天煙塵,緊接著,響起密集如雨的馬蹄聲。

聲音越來越近,城上軍民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煙塵漸退,隻見遮天蔽日的“亓”字軍旗下,一支軍隊浩浩****朝著城門而來。

“援軍!”城上有人喊道:“援軍到了!”

“援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