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陷身

◎一滴懸垂不落的淚珠。◎

便見一青年自風雨台中央疾步迎上前來,來人身穿群青色織錦長衫,腰間滾金錦帶,懸一柄通體玉白的長劍,更兼了一副溫文爾雅的好相貌,眼含笑意,望之可親。

正是藏劍樓主蘇秀。

蘇秀走到崔述身前,雙膝一屈便跪了下去,伏身道,“師叔安好?”

崔述一手挽著大氅,側身避過,“樓主行此大禮,如何敢當?”又整了整衣襟,躬身下拜,“多年不見,應是梧棲拜見樓主才是——”

直把蘇秀唬了個哆嗦,連忙爬起來阻止,仔細看了他好一時,語帶哽咽,“師叔清減許多。當年——”

“樓主。”崔述一語打斷,“簡安為苗氏所傷。”

蘇秀這才察覺他身後還有其他人,自家徒兒蘇簡安被安置在一副擔架之上,雙目緊閉,麵色發青,顯然身中劇毒。皺眉道,“怎麽回事?”

蘇都亭小聲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又道,“多虧師父趕到,我和簡安才……無性命之虞——”

“簡安這沉不住的脾氣,早晚有今日!”蘇秀斥了一聲,“帶他去醒劍閣給醫師看看……這兩個人又是怎麽回事?”

蘇都亭一手指向唐肅,“這一個自稱西嶺唐門中人,不知真假。這一個——”一手指向舒念,“便是她帶凶徒上山!樓主,不能放她走了,解藥還要著落在她身上!”

蘇秀擺手,“帶去地牢,先關著!”上前攜了崔述的手,小聲道,“師叔此番回來,萬不可再走了,樓中上下都想念得緊。”

一路絮絮說著話走遠了。

舒念竟無語凝噎,分明是苗千千拖累她,怎麽就變成她帶苗千千上山行凶?

如今身在人家地盤,隻得束手就擒。和唐肅二人被蒙了眼睛七彎八繞地走,身側漸漸寒氣逼人——約摸到了一個地底的所在。

好容易摘了蒙眼布,身畔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眼前火光跳了幾跳,壁上燃起一支牛油燭,唐肅卻不知所蹤。舒念揉著肩膀,“唐肅呢?”

蘇都亭哼了一聲,“男女有別,難道你還想關在一處?不知羞!”回身便走,又回頭,“你若想清楚把解藥交出來,我便放你出去,否則便在這兒關到地老天荒罷!”

舒念大是頭痛,她若能把解藥拿出來,難道還會等到現在?這小少年看著挺機靈,怎麽是個死腦筋呢?

一時卻也別無他法。

這地牢很是稀奇,仿佛前後便隻一她這一間屋子——左右呼喚了一圈,並無半個活物回應。

是個單間,若果然如此——卻好辦了。

地牢裏也沒個白天黑夜,有一中年漢子一日三餐送飯送水,數著飯點兒算的話,應是過了四日。

這一日睡醒,鐵門“哐”一聲響,便見那漢子提了個食籃,嘴裏哼著小曲兒,慢悠悠走過來。到得門前,打開食盒,取出一盤兩個饅頭,並一碟鹹菜,一碗蘿卜湯。

舒念蹲在門邊看他動作,手裏把一個精巧的繡球提在手中搖啊搖的。看了一眼菜色,忍不住抱怨道,“日日鹹菜蘿卜,再吃我這臉也要吃成蘿卜色了。”

那漢子平日裏都是放下就走,這一日卻鬼使神差應了一句,“不過幾日就是冬節,樓裏宰羊包餃子,到時候與姑娘拾掇些。”

舒念眨了眨眼,“冬節還早著呢,這一二日的飯菜都吃不下,頭暈眼花,難受得緊,再餓上一日,隻怕便不得活命啦!”

漢子迷惘一時,怔怔道,“那……我這便與姑娘換換菜色,姑娘且忍耐,稍候便回。”

舒念極輕地抿了抿唇,“不知大哥高姓大名?”

“田……田樸。”

不姓蘇,應是藏劍樓外門弟子,還沒有拜師的資格,若果然犯下什麽事,也不至於被門規收拾。舒念稍稍安心,越發放低了嗓音,“我想吃些大哥家裏的飯菜,不知可否?”

“當……當然可以。”田樸木然應道,“我……這便家去,取些好菜……”

舒念把繡球握在掌中,一上一下拋著,“大哥家如此之遠,來回走著豈不辛苦?不如——”

田樸目光發直。

“不如我與大哥同去?”

田樸點頭。

舒念暗暗鬆了口氣,口裏卻不放鬆,“晚間想吃些南瓜甜糕,大哥家裏可做得?”

田樸正低頭拿鑰匙開門,聞聲應道,“我與姑娘做些南瓜甜糕便是。”

耳聽“喀喀”兩聲鐵塊撞擊的碎響,鐵門已是應聲而開。舒念提了繡球,緩步出門。

田樸低了頭在前引路。

舒念來時被蒙了眼,此時方才看清,此地果然便是一間地底牢房,隻是製式與尋常地牢不同,一條通道便隻通往一間,想來應是圖個隱秘,卻不想大大地方便她行事。

舒念跟著田樸,逶迤上了一條長梯,慢慢爬了出去,抬頭便見月明星稀,正是入夜之時。

田樸仍舊在前引路,舒念四下打量無人,便輕手輕腳上前,合掌往他頸間劈下。田樸一聲不吭地栽倒在地。

舒念使了吃奶的勁兒將他拖到一堆幹燥的枯葉之上安置,作揖道,“今日實實對不住,來日有緣再謝救命之恩。”

語畢拔腳就走,此夜月華如練,地麵一個清晰的影子。跑出半盞茶工夫,忽聽半空中極輕地一聲冷笑。

舒念心下一冷,腳下卻不停,仍舊疾疾趕路。

那聲音如影隨形,幾乎附著在她耳邊一般,極其歡快地又笑了一聲。

舒念心知不能善了,止步道,“大半夜笑得怪瘮人的,既來了便出來吧。”等了一時未見那人現身,又道,“再不出來我可走了?”

一語方畢,便見一個穿著紫色鬥篷的身影從樹影之中緩步出來。

“三師兄幾時到了吳山?”舒念一手伸入袖中,盈盈笑道,“小妹被這蘇氏一門所擒,受困地牢許久,三師兄竟忍心見死不救?”

來人正是南疆苗氏門中,行三的苗千秋。

苗千秋抬手除下鬥篷,月光下一張臉白慘慘的,仿佛地底爬出來的餓鬼,“師妹這麽大能耐,如何需要我救?這不是輕輕鬆鬆便出來了麽?”

舒念心念電轉,麵上卻不露出,自盤腿往滿地枯葉當間坐了,招手道,“小妹許久不見三師兄,且過來坐坐?”

苗千秋微笑不語。

舒念越發笑得甜蜜,“三師兄這點薄麵也不給?”

苗千秋微笑道,“為兄早知師妹能耐,咱們還是離得遠些好。”

舒念從懷中摸出一支蠟燭,往泥地裏插了,右手正待去摸火折子,卻聽一聲冷冷的“別動”,抬起頭時,便見苗千秋一手執著一柄小弩,箭尖端正指著自己咽喉。

舒念道,“三師兄這是作甚?你我師兄妹久未相見,點個燭兒,好叫小妹妹瞧瞧三師兄氣色如何呀!”右手將火折子一搖,剛要湊到燭邊,便覺指尖一沉,耳聽“撲”的一聲悶響,那火折子已然滾在地上,倏忽熄了。

泥地上明晃晃一支小箭。

舒念已經避在一丈開外,“三師兄連個出招的機會也不給小妹,是不是太過謹慎——”

一語未畢,那邊苗千秋已經騰空而起,五指成拳,直向舒念當頭擊下。

舒今百忙之中移步縮肩,堪堪避過,口中卻不客氣,“三師兄如今隻靠蠻力取勝了麽?得虧是遇上小妹,這若是遇上大師兄,約摸隻有落荒而逃的份兒了吧!”

她這邊嘰嘰喳喳,那邊苗千秋始終一言不發,半空中掌力卻無半點鬆懈,一掌緊似一掌,急急相逼。

不過片刻工夫,舒念便已無還擊之力,隻能倉皇躲避。

苗千秋瞅準一個空檔,一掌劈向舒念肩際,將舒念直直劈了一個趔趄,栽倒在地。

舒念一手掩著肩部傷處,痛得喘了口氣,譏諷道,“三師兄風采遠勝當年。”

苗千秋白慘慘的麵皮上浮出一個笑來,“師妹,休怪師兄,要怪就怪你為何要入苗氏一門吧。”

舒念笑道,“三師兄說得好有道理。”

苗千秋右手一晃,便多了一柄烏沉沉的匕首,匕首頂端鐫著一隻血紅的蜘蛛,一步一步慢慢欺近。

舒念抬手理了理鬢邊散發,喚了一聲,“三師兄。”

苗千秋冷笑一聲,“休想用對付那送飯夥夫的手段來對付我!”

舒念稍感尷尬,正色道,“小妹怎麽敢呢?”複又笑道,“小妹隻是好奇,以三師兄的本事,對付小妹不過舉手之易,潛入這藏劍樓想來不是為了我吧?”

“還算有自知之明!”苗千秋哼了一聲,“隻是你既是送上門來,我打發了你,也不過是順手,卻無需與我客……客……客氣……”足下忽然一個踉蹌。

舒念等了這半日,見他雙腿虛浮,心下稍定,雙唇一抿便露出一個甜蜜蜜的微笑來,“三師兄想是困倦得緊,不如歇上一時?”

苗千秋慢慢瞪大眼睛,“你……是你?”

舒念指了指不遠處不知何時燃起的蠟燭,笑語盈盈,“承讓。”

苗千秋牙關緊咬,拚了一口氣又待向舒念衝將過去,卻強撐不過兩步便一頭栽倒,唇邊滲出血來,嘶聲道,“苗千語,你……你何時點的蠟燭——”雙眼一翻,便死了過去。

舒念慢慢爬起來,伸足在苗千秋身上使力踹了一腳,冷笑道,“姑奶奶費這麽大勁兒拾掇你,給足了你顏麵,也算你死得其所!”

她肩上那一掌挨得不輕,此時手足酸軟,隻能拖著步子慢慢挪過去,將月光下那支燃著詭異藍光的蠟燭吹熄,剛要將那燭塞回袖中,忽覺腕間一緊。

舒念一驚回頭——

眼前一張極其蒼白的臉,一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近在咫尺,右邊眼尾一粒細細的小痣,仿佛一滴懸垂不落的淚珠。

崔述?

作者有話說:

明天下午六點約《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