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少年

◎他立在那裏,便是一樹明媚的春光。◎

足足喝了一壺茶, 才聽“吱呀”一聲,後廂浴房開門的聲音,舒念便將茶杯重重一頓,“少俠好一頓梳妝打扮, 叫我好等。”

她蹲在外間琢磨此事, 阮傾臣當日情狀已是必死, 便是遇上甚麽絕世神醫緩過來, 四日工夫, 絕不可能從形容枯槁到容光煥發——

更不要說比淮揚初見時還要明豔幾分,去了那點陰鬱乖戾之氣, 愈發奪目。

拿定主意要逼迫此人現形, 轉身道,“勸你老實些, 否則姑奶奶有的是法——”眼前少年一身淺色春裝,腰間一領織錦鑲玉帶, 發間一頂白玉冠,束得齊整,越發襯得鬢若刀裁, 眉如墨畫, 一對秋水眼眸水光盈盈——

他立在那裏,便是一樹明媚的春光。

舒念咽一口唾液, 強打精神重整氣勢,“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少年莞爾一笑,步履輕盈, 往舒念對麵傾身坐下, 雙手扶膝, 正襟危坐, “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我家就在甜井村,我在這裏有甚麽稀奇?”舒念後知後覺道,“我審你還是你審我?”

少年眨眨眼,“都可以。你真是甜井村人?”

“這如何作得假?”舒念朝一指,“村西頭裏,靠河那一片都是我家祖田,我如今住的宅子是祖爺爺時傳下來的,比你我年歲都大。”複又靈醒,一拍桌案,“你還問個沒完了?我問你,你究竟是不是阮傾臣?”

少年雙頰微鼓,滿臉不高興,“剛才就說不是了。”

舒念冷笑,“算你老實,阮傾臣五日前就已不治,你要是他,除非詐屍。”

“你怎麽知道阮傾臣五日前不治?秦叔說的小舒大夫,原來是你?”少年緊盯著她,忽然笑了起來,“我知道你來甜井村做什麽啦。”

舒念一滯,“做什麽?”

“借阮頭牌這座好橋,麵見淮王殿下?”

舒念拍案而起,“胡說八道,姑奶奶與淮王無冤無仇,見他做甚?再信口開河,小心我將你捆了試藥!”

少年奇道,“麵見淮王殿下難道不是為圖身家富貴,何需冤仇?”

舒念被他堵得心口發疼,好一時才緩過一口氣,慢慢坐回去,“你究竟是什麽人?”

少年一笑,提壺往舒念杯中續滿水,輕聲道,“與你一路人。”

舒念心中一動,此人見麵便叫自己“小五”,難道真是同道中人?“八山二島哪一家?”

少年立時拉下臉來,“自己想。”

舒念不知自己說錯了哪句話,叫他瞬間變臉,“要我如何信你?”

“你名叫舒念,師門行五,人人叫你舒小五,東海璿璣島薛醫尊入室高足,今年……十八歲,對不對?”

舒念不以為然,“行走江湖,知道這些有什麽稀奇?”心下卻信了三分,八山二島中人在淮揚現身,若不是為取淮王首級,卻又圖什麽?

“那說點兒不稀奇的。”少年一手支頤,遙望窗外,“三年前你上吳山,與蘇秀打過一場,蘇秀被你撲了癢粉,一張臉抓得稀爛,十幾天不敢見人。蘇樓主出麵訓斥,說你‘為女子不知溫雅賢淑,為醫者無菩薩心腸’,罰你祠堂裏跪一夜,叫薛醫尊帶回去好生教導。其實你也被蘇秀揪掉一把頭發,現如今發中還藏了一小塊禿斑,隻你死要麵子,不肯與旁人說,倒弄得仿佛你欺負蘇秀。還有——”

“別,別,別說了。”舒念一摸腦袋,匆忙製止,再說下去隻怕諸山舍會溜出去燒了幾隻兔子都要被扒出來,“我知道你是什麽人了。”

少年眼睛一亮,“真的?”

“知道吳山那檔子事的,不是西嶺唐門,便是藏劍樓,你是西嶺唐門中人。”

便是西嶺唐門也有三四百號人——這叫知道自己是誰?少年很是無語,“為何不是藏劍樓?”

舒念哼了一聲,“蘇秀大公子是藏劍樓之光,吳山上下把他當鳳凰捧著,跟人打架這種丟臉事,怎麽會跟外人提?再者說了,如今格局,八山二島未曾參戰的隻有藏劍樓,蘇樓主保持中立,你既與我同道中人,怎會是藏劍樓中人?”

少年神色稍黯,低下頭去。

舒念終於得空整理眼前一團亂絮,忽一時福至心靈,“阮傾臣突然不治,難道是你們動的手腳?”合掌道,“你與阮傾臣生得這般相像,弄死阮傾臣,你,你,你——”

“我什麽?”

李代桃僵,偷梁換柱,阮頭牌變成大刺客——

這法子若真奏效,比她扮個大夫接近阮傾臣……有用豈止千百倍?

少年忍不住摸摸臉頰,“果真相像?”

舒念手肘一撐,半個身子越過桌案,細細打量,忽一時搖頭,“其實也沒有特別像。”

少年被她赤/裸裸得目光看得雙頰生暈,聞言紅暈漸退,“不像麽?”

“五官麵貌,應有八/九分相似,除非把阮傾臣放在你身邊細細比較 ,否則不會漏出破綻——阮傾臣既然死了。”舒念想了想,一錘定音,“你比他好看多了。”

少年猝不及防,立時滿麵通紅,抖抖索索喝了口茶,勉強鎮定,“淮王與阮傾臣親密非常,他會不會看出破綻?”

“不會。”舒念斷然道,“阮傾臣南院頭牌,自來以美貌自負,每日裏無事也要盛妝打扮,見淮王更是妝容精細,隻怕淮王自己都未曾見過素麵朝天的阮頭牌……稍作修飾,神鬼不知。”

少年抿唇不語。

舒念想了想,“能不能打個商量?”

少年抬頭。

“那個……”舒念遲疑一時,腆著臉開口,“這平淮首功我是拿不著了,能不能分我個協力之功?”

少年眨眨眼,“做什麽?”

舒念糾結一時,老著麵皮道,“我……想入九鶴府,傳聞府中藏天下藥典,我想看看。”見少年凝目不語,力勸,“你冒充阮傾臣,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少年眉峰稍動,“哦?”

“我接近阮傾臣已經快一年,他的言行舉止很是熟悉。而且……”舒念停了一停,“我已探知阮傾臣身世,你麵見淮王時,模仿他的口吻訴說一回,淮王更加深信不疑。”

“果真?且聽聽你跟阮傾臣怎麽回事?”

舒念拿出說書的勁頭,輕拍桌案,“阮傾臣身子嬌嫩,平日裏稍有不適都是召我過去。二個月前不知何事與淮王鬧得不可開交,淮王便一直冷著他。直到半個月前淮王出征,臨走時又去南院,不知怎的觸了黴頭,叫淮王一腳踹得滾下台階,當場吐血。我去診脈,是個肝氣鬱結,血行沉滯的氣象,與他留了方子回來。本以為阮傾臣病得不輕,南院必定日日來召,卻不想十餘日無人過來,五日前我主動尋上門去,居然已經日暮西山,無藥醫了……阮傾臣被一眾下人淩/辱,欺負很了,臨死非但交待我遺願,連自家身世也一並告訴,叫我轉告淮王。”

“什麽身世?”

“你先答應分我協力之功。”舒念斜眼看他,“回頭你一腳把我蹬開,自領功勞,豈非虧大?”

少年挑眉,語氣輕飄,“那你留著吧,我不用也行。”

舒念大驚失色,一把扯住他衣袖,“少俠,多一分籌碼總比少一分強,如何不用?”

少年低頭看了看她揪著自家袖子的兩根手指,“既是小五定要告知——”

舒念忍氣吞聲,“對,小五定要告知少俠。”

少年莞爾,“如此恭敬不如從命,謝過東海一門美意,薛醫尊駕前,代我問好。”

舒念一滯,“還不知唐門哪位少俠,如何代問?”

少年臉色立變,“便等你想起哪位少俠,再來說協力之功吧。”

舒念恨得銀牙咬碎,卻不敢得罪他——淮王遠征,短時間回不來,好好使些水磨功夫,與未來的平淮首功搞好關係,便不能分個協力之功,起碼沾他的光,入九鶴府好好看一回天下藥典。

眼見少年拂袖要走,忙道,“少俠用過晚飯不曾?”

“不用你管——”

一語未畢,便聽響亮一聲腹鳴,咕嚕嚕千回百轉,好不清楚。舒念強忍笑意,“今日炸油角子,與我去吃些?”

少年麵上紅暈稍退,終於點頭。

兩人離了院子,一前一後走在鄉間小路上。舒念著實忍不住,“少俠,咱們見過?”

少年跟在她身後,悶聲不吭。

舒念想了想,認慫道,“西嶺我隻去過一二回,記性又的確不大好,求少俠原諒則個。如今在這村裏,總要互稱呼,村裏人都叫我念念,少俠不如入鄉隨俗?”

少年從善如流,“念念。”

舒念大喜,乘勝追擊,“少俠如何稱呼?”

少年低頭走路,好一時悶聲道,“自己想,想不起來隨你怎麽叫。”

舒念熄了跟他打聽的心,暗想以後問唐玉笑便是,眼前先糊弄過去,“少俠既冒阮傾臣之名,為免露破綻,不如我喚你阿阮?”

少年哼了一聲,“隨你。”

舒念來時暮色初起,此時已是夜色籠罩,正是萬物複蘇之時,四下蛙聲陣陣,步履間偶爾驚起一二隻蚱蜢。

舒念繞回澗邊取笸籮,剛端起來,臂間一輕,笸籮被阿阮接過,忙上前去搶,“不重,我自己來。”

“是不算重,”阿阮冷冰冰道,“隻你著實慢得緊,走快些,我餓了。”

作者有話說:

明晚九點《頭牌》,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