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霓虹

◎因為他才是需要被救的那個。◎

那天的考試鈴響了多久, 司嘉不知道。

樓梯間的打架動靜很快引起幾個老師的注意,都認識陳遲頌,也正是因為認識, 才對眼前的局麵有些震驚, 還是其中一個老師先反應過來, 嗬斥他住手,年級主任隨後也聞訊趕過來,在對李今朝的身份進行核查之後, 將他和陳遲頌都帶去了德育處。

陳遲頌臨走前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而人群散開的時候, 司嘉再也撐不住,暈倒了。

醒來是傍晚六點的光景, 單人病房內寂靜, 空無一人,隻開著進門一盞燈, 窗簾沒拉,能看見天際那抹很暗的殘陽, 還有遠處早已亮起的萬家燈火。手背打著點滴,無聲在掉,司嘉睜著眼看向天花板,頭有點痛。

直到房門哢嚓一聲被人推開。

她緩緩側頭, 和進來的孟懷菁對上一眼,孟懷菁見她醒了,愣兩秒, 然後加快步伐走到床前, 按床頭鈴, 沒說話, 但滿眼是擔憂, 司嘉就安撫地握了握她的手,想開口,喉嚨卻發幹,孟懷菁又連忙給她倒水。

緊接著有醫生護士湧進來,對她做了一係列檢查,從樓梯滾落的傷倒是沒大礙,就是生理期體質太弱,要多注意休養。

孟懷菁聽得認真,要忌口要補的東西恨不得拿備忘錄記下來,問得也仔細,司嘉見狀無聲地扯了扯唇角,然後又隨著病房裏的手機響而噤聲,她和醫生打一記招呼,從床頭櫃上那個包裏拿手機,看到來電的時候,情緒變了變。

她麵帶歉意地帶上門出去接了。

護士又給司嘉換了瓶鹽水,叮囑她要多喝熱水,司嘉點頭,不出十分鍾孟懷菁去而複返,司嘉瞥一眼她的臉色,知道她要說什麽,在她開口前先淡笑了下:“媽,你先去忙吧,我沒事。”

孟懷菁看著她,嘴巴張了張,最後化作一句:“那媽媽忙完就來。”

“嗯。”

學校看樣子也沒通知到司承鄴,因為病房裏後來就沒來人,司嘉靠著床頭,環著膝,看向窗戶外昏黃路燈下飄零的細密雨絲。

準確來說是一場雨夾雪。

床頭櫃上有一包孟懷菁落下的煙,她伸手撈過,又翻出病房抽屜裏配備的火柴盒,呲啦一聲,點著火,再點著煙。

但她沒抽,就夾在指間,看著白霧徐徐升騰,發著呆。

而門再次被人推開,是晚上九點,帶進來一陣走廊的冷風,吹散病房裏的淡淡煙味,窗外已經徹底一片夜色,雪停了。

雨卻依舊下著。

陳遲頌皺眉,司嘉遲鈍地轉頭,和他四目相對,然後在他抽床邊的椅子坐下時掐了手裏的煙,截了他的話頭,先說一句你來了,接著視線落到他包紮過的右手,問他怎麽樣。

“沒事。”陳遲頌看了眼鹽水,伸手去握她沒紮針的那隻手,意料之中的一片冰涼,司嘉也沒掙開,仍看著他,眉眼還帶著虛弱的淡薄,任由他想捂熱她,卻徒勞。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病房裏很靜,直到半晌後司嘉問:“學校有沒有給你記過?”

陳遲頌說還在商討。

司嘉就懂了,還在商討的意思就是學校知道李家也是市裏有頭有臉的,陳遲頌打傷了李今朝,兩頭都得罪不起,所以不可能像往常一樣直接保陳遲頌,隻能按照校紀校規辦事。

“叔叔阿姨知道這事了嗎?”

“他們在樓下等我。”

又是短暫的沉默後,司嘉點一記頭,從他掌心抽手,朝門口抬了抬下巴:“那你走吧。”

陳遲頌看她說完就收回的平靜視線,清晰地感受到氣氛是在這一刻變的,隨後又想起李今朝在校門口朝他撂的那一眼,他沒動,而是問:“李今朝跟你說什麽了?”

司嘉因為他這一句話抬頭,看他,長久地看他,像是要在這方寸目光裏重新認識他一遍,不答反問:“那你有沒有什麽要跟我說的?”

病房裏很靜,藥液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兩人呼吸著,對視著,她這一句是帶著“不管李今朝說什麽,隻要你說,我就能說服自己把他的話全部忘掉,隻要你說我都會信” 的意思的,李今朝說再多,她都可以不相信。

她隻想聽陳遲頌說的。

可陳遲頌半晌沒說話,他手肘抵著膝蓋坐在椅邊,鼻梁也有輕微擦傷,整個人看著也狼狽不堪。

司嘉見狀無聲地笑,明明房間裏還開著暖氣,卻覺得輸液的手冷,身體也冷,在陳遲頌沉默到第二分鍾的時候她出聲:“陳遲頌你知道嗎,司承鄴對我確實很好,讓我吃穿不愁,我想要什麽他都會想辦法滿足我,但那是因為我媽手裏還攥著他公司的一部分股份,最終受益人是我,他不得不哄著我,還有我媽,她回國那天就看出了我和你的關係,所以她組了一場以家庭聚會為名義的飯局,她要的是那份人情,她甚至還擅自主張地把我微信給了李今朝。”

“所以……真心實意對一個人有那麽難嗎?”當真像一個懵懂的孩子在發問,嗓音裏有一絲哽,眼眶酸澀,但她沒讓一滴淚掉下來,頓了頓又執拗地問一遍:“很難是嗎?”

但陳遲頌沒有回答是或不是,他隻在默了一瞬後說:“你要這麽想,也行。”

七個字,萬籟俱寂的深夜,一股無言的悲愴在空氣裏浮著,司嘉像是完全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紮紮實實地愣了兩秒,然後隨手拿起床頭櫃的那包煙往他砸:“陳遲頌你混蛋!”

陳遲頌沒躲,煙盒尖銳的棱角硬生生擦過他的側臉,他偏了下頭。

“看著我一點一點喜歡上你,你是不是覺得特別爽,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可笑啊?你這樣和當初的梁京淮有什麽區別?”

雨越下越大,砸在窗戶上,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響。

“那你呢?”陳遲頌突然反問,重新看向她,看樣子誰也不比誰好過,“李今朝這種人渣一次又一次騷擾你,你都要瞞著我是麽?但凡你早一點告訴我,今天都不會受傷。”

“所以你現在是在怪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司嘉的聲音驟然提高,情緒根本控製不住,胸口猛地一下起伏,“告訴你,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你像今天這樣揍他一頓嗎?你沒必要為他擔上一個處分,這事我自己一個人可以解決。”

“你當然可以一個人解決,司嘉。”

手臂倏地被他握住,身體下意識地前傾,陳遲頌以曾經無數次親昵的相擁姿勢挨近她,念她名字的聲音反而沉了點,唇角有一抹頹敗的笑:“但你這不是為我好,也不是怕麻煩我。”

猝不及防的貼近,兩人的唇相距不到3厘米,司嘉呼吸一緊,聽他接著說:“你是從來沒有想過依靠我,就像我給你補課,如果當時不是我死皮賴臉地貼上來,你早就把我推開了。你也還是抱著沒結果的心態對待我們倆的關係,我這個男朋友對你來說可有可無。”

明明沒開窗,卻仿若有雨打在肌膚上,滲骨的涼意。

“我抱著沒結果的心態?”司嘉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自嘲地笑一聲,“陳遲頌,如果我沒想過和你有以後,就不會跟個傻逼一樣地去紋你的名字,我圖什麽?圖將來洗不掉,然後逢人就說這是我前任嗎?更不會說出要跟你考一個城市這種話!”

說到後麵變成了吼,與此同時腹部開始作痛,她皺眉,頭皮有點麻,腰不自覺地彎了下去,伸手捂住,牽扯著心髒都痛,陳遲頌見狀,剛剛豎起的一身刺仿佛在刹那被折斷,他想扶她,想叫醫生,卻被司嘉甩開手,又因為這一下,針管開始回血,刺痛傳來,眼角的那滴淚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來,砸在陳遲頌手臂上。

司嘉紅著眼睛看向他:“陳遲頌,沒想過有以後的人,是你。”

這一句話落,她才像徹底被抽空了力氣,搖頭,無聲地笑:“你當然可以一聲不吭地出國,然後把我一個人留在國內……”

陳遲頌打斷她:“我不說是因為這事兒還沒定。”

他不想出國,不想學醫,不想要多好多頂尖的教育資源。

他現在隻想陪著她高考。

因為他才是需要被救的那個。

可是司嘉聽不進去,“那你當初就別說能一直陪著我這種話啊!我他媽的全部都當真了!”

然後是一陣玻璃碎裂的巨響,杯子碎渣隨之迸濺,有一片劃過她的手都不自知,身體因為各種情緒雜糅而微微發抖,最後卻隻化作很淡很無力的五個字:“那就分了吧。”

“你說什麽?”

司嘉知道他明知故問,但還是重複:“我說那就……”

然而話沒說完,嘴唇一下被陳遲頌吻住,他像是不願意再聽見那幾個字眼,所以要用這種最直接的方法堵她,腰也被他攬住,躲不掉,司嘉被迫承受著,眼淚順著臉頰滑到兩人唇間,彼此都嚐到了鹹澀的味道,陳遲頌在她快要窒息的時候才放開,抵著她的額頭,眼睛也紅:“我不同意。”

司嘉沒再看他,閉了閉眼,再睜眼時視線垂落地板,笑,有種命定的悲戚感,“陳遲頌你看,天注定的,我期末進不了年級前一百。”

她缺考一門生物,沒有成績,所以是就算其餘課滿分都不可能進年級前一百的結局。

很快有護士聽見動靜推門進來,看到滿地狼藉,看到床前肩身徹底垮掉的男生,和一個雙眼通紅的司嘉。

但不該問的沒有問,護士幫司嘉重新紮了針,然後把陳遲頌請了出去:“病人需要休息了,你改天再來看她吧。”

病房重新恢複安靜了。

窗戶早已被大雨打得水跡斑駁,一抹抹濕痕蜿蜒,就像人流過淚的皮膚,氳濕的霧氣無處躲藏,倒映出這個冷夜的霓虹。

孟懷菁是早上六點回來的。

手裏拎著早飯,手機還夾在耳邊,低聲吩咐著什麽,結果輕手輕腳推開房門就看到抱膝坐在床沿的司嘉,安安靜靜地坐著,整個人愣住,連忙掛斷電話,又在對上她通紅的眼睛時,有點慌:“不是,怎麽哭了?”

司嘉搖頭,開口說完沒事兩個字才知道自己此刻的嗓子會有多啞,拿起床頭的一杯水,喝完,又若無其事地起身去洗漱,好像進門那一幕完全就是孟懷菁的錯覺。

她揉了揉眉心,腦子裏又一閃而過上來前在樓下花圃邊看到的那道身影,和司嘉剛剛的狀態如出一轍,也像是坐了一夜,肩上還覆著淋過雨的水漬。

覺得大概真是自己年紀大了,眼花了。

看誰都像陳家那個孩子。

孟懷菁買的早飯是春鬆路上那家紙皮燒麥。

司嘉拆開包裝盒看到後,抽一下鼻子,沒讓情緒顯露,而孟懷菁還在對麵不停地發著消息,指尖不小心滑到對麵發來的一條語音上,點了外放,和司嘉的話一齊響起。

“媽,你帶我去芝加哥吧。”

“菁姐,回來的機票你看是要直飛,還是在港城轉機?”

司嘉愣住。

然後孟懷菁也抬頭,看向她,“你說要和我……”

司嘉打斷她:“沒事。”

她麻木地嚼著燒麥的餡兒,在兩人相顧無言到第十秒,孟懷菁微不可聞地歎氣:“……對不起嘉嘉,是這樣,媽媽工作上出了點問題,可能要提前趕回去處理,所以……可能也就沒辦法帶你走了,你先待在國內把高三念完,媽媽會經常回來看你的,好嗎?”

司嘉點頭,“好,我知道了。”

下了一夜的雨終於停了。

天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