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小菩薩

“我打算買輛貨車。”

高檔會所裏,樊霄半個身子都隱匿在陰影中。他一身工裝,穿著軍靴,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加持身份的裝飾,與這富麗輝煌的宮殿看似格格不入,卻因骨子裏渾然而出的恣意與氣度,又與這裏極為契合。

揉著臉頰上的傷痕,眼尾帶著些許笑意,樊霄再一次重申:“我打算買輛貨車。”

“聽到了。”施力華懶懶地回語,“遊書朗不讓你冬天騎車,不是怕你撞到別人,是怕你摔傷了。”

施力華勾起酒杯翻白眼:“你已經說了八回了。”

樊霄傾身從案幾摸煙,他的臉劃出陰影被頂燈打亮,優越的輪廓深邃立體,右臉處有一道極淺的傷痕,是在暗巷揍白宇鵬時,不小心留下的。

嘴裏咬著煙,火柴在指間把玩,樊霄輕踢了一下施力華,一臉壞模壞樣:“我們家遊主任怎麽揍你的?再說來聽聽。”

額角貼著紗布的施力華暴跳如雷:“擦,樊霄,你夠了!”

“是不是特帥?特吊?”

“又帥又吊,那又怎麽樣?遊書朗已經有男朋友了,不是你的了,樊霄你醒醒吧。”

空氣中忽然靜滯了一瞬,施力華知道自己踩到雷了。

他張了張嘴,幹巴巴道:“我的意思是人家遊書朗都已經向前走了,你再陷在過去隻是徒增煩惱。”

好一會兒,樊霄才收了眉眼的冷峻,伸手在施力華肩上拍了拍:“我的事兒你別操心,你去找遊書朗攤牌的賬,我還沒跟你算。”

“怎麽的,你在我這邊腦袋也開個窟窿唄?”

樊霄笑了笑,從兜裏翻出一串鑰匙,扔在施力華麵前:“我在泰國的別墅,歸你了。”

施力華將鑰匙勾在指尖晃悠:“不打算回去了?你大哥手裏的產業你也不爭了?”

樊霄看起來有些茫然,出神了一會兒才輕笑:“那些事情好像離我已經很遙遠了,遠到快要記不起來了。”

他站起身,夾著未燃的香煙擺了擺手:“走了,今天要早點睡,明天還要早起去尋店。”

施力華看了看表,無力哀嚎:“跨年出來嗎?辦了全天的轟趴。”

那隻手又搖了搖:“跨年去福利院送溫暖,沒時間。”

施力華鬼叫:“去哪?”

新年第一天,下了雪。

添添戴著兔耳朵耳包,圍著紅色圍巾,小皮鞋踏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蹦蹦跳跳的腳印。

今天是福利院的開放日,有孩子們精心準備的演出,也接受社會各界的捐助。

遊書朗買了很多文具和衣服,今天與添添一起送過來。呂博文承擔了苦力的角色,抱著一箱文具正在交接。

突然聽到一陣清脆的笑聲,沿著寒冷的氣流傳來,也讓人心間一暖。

添添目露向往,抬頭征詢遊書朗的意見。遊書朗拍拍他的小腦袋,笑著說:“我們去看看。”

與呂博文打了招呼,遊書朗拉著添添的手,尋著笑聲而去。

園內台階上的雪已被人清掃,台階之上是一片孩子們的活動區域。

拾級而上,離得越近,笑聲越大,隱約夾雜著一個熟悉的男音,讓遊書朗腳下微遲。

行至最後一階,視線不受任何阻隔,目光送出去,遊書朗心中猛然一顫,竟然真的是樊霄。

不遠處的樊霄靠著院牆懶懶散散地垂手而立,眼睛上鬆鬆垮垮的係著一條圍巾,口中數著數:“一、二,三,”他拖著長音威脅,“快點藏好啊,誰要是被抓到了,就要背唐詩。”

孩子們拍著手,大笑著一哄而散,四處找地方躲起來。

福利院中草木繁盛,如今雖然都已枯敗,卻也因為孩子們生動的笑臉並不顯得蕭瑟。

遊書朗站在一棵粗壯的榆樹下,未掉落的枯葉遮在麵前,被陽光一打,形成斑駁的影子。遊書朗透過搖曳的樹影去看樊霄,看他上揚的唇角,純粹的笑容,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發絲,和封印在骨子裏,此時卻不經意透出的純真。

“……八、九、十。”樊霄的笑容更甚,“都藏好了嗎?要開始找你們了。”

他拉下眼上的圍巾,試適應了一下驟然而至的陽光。脊背離開牆壁。慢條斯理地嚇唬人:“小屁股小腳都藏好了,別讓我……”

驟然失聲,樊霄望著那顆百年老榆的方向愣住了。

雪後的陽光格外清透,遊書朗甚至能看清樊霄不斷抖動的睫毛。他已經將“好久不見”含在了齒間,卻見樊霄的目光向下,落在了添添身上。

他笑著問:“添添想參加嗎?”

添添看了一眼遊書朗,小腦袋重重的點了一下。

樊霄朗聲道:“又有一個小朋友加入了,我重新數十個數,大家藏好哦。”

他向遊書朗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然後將圍巾再次係到自己的眼上……

直到所有的孩子都被他找到,樊霄抱著添添向遊書郎走去。

不料,中途又被一個女孩兒抱住大腿,很努力的仰頭對樊霄說:“樊叔叔,你好帥呀,我長大要嫁給你。”

抱著添添的樊霄蹲下身子,溫和地拒絕:“不可以哦。”他看一眼老樹下的身影,“叔叔有喜歡的人了。”

冬日的陽光竟也熾烈,遊書朗的心頭好似都被燙了一下,他收回目光,摘了一片麵前的枯葉下來,在指間一轉,枯黃的葉子碎了一地。

哄走了“失戀”的小女孩,樊霄走到遊書朗麵前,搶先開口:“書朗,我沒有跟著你,是我先來的。”

他的口吻有一點撒嬌,黏黏糊糊的,甚至向前錯了一點腳尖兒,拉近了與遊書朗的距離:“新年快樂,遊主任。”

遊書朗的指甲刮了刮指腹,他伸手去接樊霄懷裏的添添,一句含混的“新年快樂”掩在了他的動作中。

樊霄看起來很高興,偏身一躲,繼續霸占添添:“我抱一會兒吧。”他將添添舉得高高的,“添添,新年快樂!新的一年要健健康康的!”

“你怎麽在這兒?”遊書朗問。

“來給孩子送點常備藥。”樊霄悄咪咪地給自己加分,“市縣鄉三級的福利院和救助站我都有送藥。”

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樊霄說完就又與添添去鬧,一次次將他拋到空中又接到懷裏,大小兩個笑作一團。

遊書朗望著麵前的樊霄,才發現他是很適合笑的,不是刻意裝出來的溫和笑容,也不是曾經的皮笑肉不笑,而是眉目舒展,鬆弛而疏朗,健康又熱烈的笑容。

如果沒有那場海難,樊霄會不會就是麵前這個樣子?

一片枯葉飄悠悠地落下,驚斷了遊書朗的胡思亂想,他勒令自己不要與樊霄糾纏過多,剛想告辭,就聽到了添添的聲音。

短短的小胳膊指向迎麵而來的男人:“呂叔叔。”

樊霄的笑容頓時收了。

“東西已經交給園長了。”呂博文站到遊書朗身邊,笑著問,“你們在做什麽?”

“藏貓貓。”添添搶著回答,“和這個叔叔。”

添添用力摟了摟樊霄的脖子,這讓樊霄的脊背都直了三分。

“你好,呂博文,是書朗的朋友。”樊霄對麵的男人伸出手,“初次見麵,多關照。”

樊霄聽得出他在“朋友”二字上加了強調,審視了一瞬那隻手,樊霄才握了上去:“樊霄。我們不是初次見麵,上次我騎摩托車摔了,呂先生還來幫過我。”

“是嗎?不記得了。”

“呂先生善事做得多,自然不記得。”

“樊先生也不遑多讓,今天來福利院也是做慈善的?”

“比不上呂先生的胸懷,來送點藥,順帶在新聞上露個臉,宣傳一下,商人嗎,在商言商。”

呂博文揚揚眉,沒反駁也沒認同,像是怕冷場,他沒話找話:“樊先生和書朗是……?”

樊霄停頓了片刻,他沒去看遊書朗,淡淡給了回語:“同事,以前遊主任在藥廠工作時,我們共事過。”

文藝演出馬上開始,園長招呼著嘉賓落座,樊霄依舊抱著添添,行於人後,與男孩耳語:“剛剛呂叔叔想要抱你,你為什麽沒去?”

添添呼扇著睫毛:“你抱著會比較高一點。”

樊霄的唇角翹了三分,又將添添抱高了一些。

他悄咪咪地溜了邊兒,從一株雜草上摘下幾顆多刺的蒼耳,鬆鬆地握在手中。

添添睜大眼睛,表示疑問。

“一會兒我們把它放在呂叔叔的衣服裏好不好?”

“不好,會紮肉。”

樊霄看著奶呼呼的小人兒,忽然一笑,湊近親了一口軟軟的臉蛋:“真是菩薩帶出來的小童子。”

他隨手扔了蒼耳:“好,就聽我們添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