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要是救不了呢?

已至傍晚,偌大的辦公室中沒有開燈。

窗外霓虹頻閃,無拘的光線劃入暗室,落在掐著無相手印的木雕擺件上,在對麵牆壁留下了豐腴修長的影子。

暗淡的光亮中兩個男人一坐一站。

座位上響起了老邁且憤怒的聲音:“這是什麽地方?china!不是你能胡亂行事的地方!別把在國外那套帶過來!讓你是來保護二少的,不是讓你來挑戰這裏的法律的!”

一直垂首站立的男人雙腳分與兩肩同寬,雙手交握置於身前,是標準的聽訓姿勢。

“ทราบ。”男人的聲音低沉有力。

“在這裏就講國語,OK?”

“知道了,許先生。”男人的語音有些怪異,像被凜風吹斷的樹枝,脆而僵直。

“出去吧。”。

門開了又關上,牆壁上無相佛手的影子隨著霓虹的閃爍變得詭異斑斕。

唰,火柴擦燃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靜默,一團火光跳躍而出,小範圍的照亮了屋子另一側的深暗一隅。

一張男人的臉從黑暗中暫時剝離,他的身子陷入寬大的老板椅,此時正壓著眉眼,用火柴點燃了指間的香煙。

火柴被慵懶地甩滅,輕寡的白霧在暗室升騰而起,重新陷入黑暗的男人輕笑:“許叔,下回可以直接罵我,不用這樣拐彎抹角。”

對麵沙發上的老者連忙欠起屁股走了過來,經過窗子時,他的影子被無限地拉長,怪異地投射在對麵的牆壁上。

“小霄,下麵的人不懂事你也不要一味縱容,你爸把你托付給我,我就得對你負責任,咱們是來做生意的,賺錢才是最重要的。”

暗紅色的一點在黑暗中滑動成線,隨著呼吸吐納的聲音,白色的煙霧再次升騰。

“許叔說的對,沒什麽比賺錢更重要了。不過許叔,像這種道理您教我就好,沒必要越過我去教我的人,他們哪裏能聽得明白是不是?”

對麵頓時啞言,半晌才聽到勉強的笑意:“是,小霄你懂就好。”

“聽我父親說,許叔的女兒一直在醫院接受治療?我初來乍到,理應去探望。”男人掐滅手上的那點紅光,“我的秘書會和您預約探望的時間,今天晚了,我就不送吳叔了。”

關門聲再次響起,屋子徹底安靜了下來,男人拿出遙控器點了一下,巨大的幕布窗簾緩緩而下,逐漸阻隔了室外的光線,藏著無數的悲歡與虔誠的手影被一點一點地吞噬殆盡。

醫院在城市中總是特殊的存在,這個包藏最多悲歡的地方,用消毒水的味道界限分明的標注了自己的地盤。

從許叔女兒的病房出來,樊霄在醫院逗留了一會兒。手指摩挲著垂在胸前的佛像,他認真地端詳著過往的病患及他們家人臉上顯而易見的憂愁與痛苦。

“眾生皆苦,萬相本無。”佛像被摩挲發熱,他譏笑著喃喃自語。

餘音未絕,他卻在焦慮愁苦的眾生相中,看到了一張平靜溫和的麵孔。

有點麵熟,叫遊什麽來著?他拿出手機翻開通訊錄,哦,遊書朗,真是不好記的名字。

此時,這個遊姓男人正在給一個滿臉茫然的老婦指路,幾番說不清楚,終是身體力行的將其送到了電梯中,並幫忙按下了樓層按鈕。

“電梯打開正對的區域就是您要找的科室了。”他臉上的笑容不多,卻顯得十分可信。

“好巧,遊先生,我們又見麵了。”

電梯門剛剛合上,遊書朗就聽到自己被叫,轉身尋人,對上一雙溫柔的眼,一瞬的錯愕後,他麵上的笑容深了一些,說道:“樊先生,真是好巧。”

早已看到遊書朗手傷的樊霄,在他轉身露出用繃帶架在胸前的左手手臂時,依舊做到了目光一震,關切的問道:“這不會是上次追尾時受的傷吧?”

遊書朗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不是,這陣子也不知怎麽了,剛剛修好的車停在路邊又被撞了。我當時正巧推門下車,手臂撞到了儀表盤,弄了個輕傷。”

下行的電梯開了門,轎廂中的人一湧而出,樊霄輕輕攬了一下遊書朗的肩膀,身子擋在了他的傷手前麵。

到了人少的地方,樊霄問道:“所以今天是來檢查的?”

遊書朗適度的拉開了一點距離,才說:“嗯,來複查,樊先生你是……”

“我來探望一個病人,住院部與門診連通,不知怎麽就繞到這裏來了。”他開著玩笑,“不要,遊先生也為我指點下迷津,告訴我怎麽能找到停在停車場的車?”

與樊霄相處,無疑是舒服的。遊書朗本就是得體周全的人,說話做事皆是三思後行,因而遇到了一個甚至比他還謙和有度的人,自然感到了幾分輕鬆。

“好啊……”話還沒說完,便聽到了周邊人不斷發出的驚呼聲!

眾人仰視,遊書朗和樊霄的目光也跟了過去,赫然看到一個女人懷中抱著一個瘦小的孩子站在三樓的玻璃圍擋外側!

這家醫院的門診樓一共六層,中空挑高的設計,那母子站在三樓,不知怎麽做到的,已經翻出了半人高的玻璃圍擋。此時,女人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抓著圍欄,腳下隻有兩寸餘寬的落腳之地!

她的手和腳在明顯的顫抖,整個身子搖搖欲墜,若是一個手滑腳軟,現在能接住她們的隻有一樓冰冷堅硬的地麵。

遊書朗微微蹙眉,拿出手機撥通了報警電話。他急而不慌,將醫院中的情形描述的十分準確,並詢問了在消防隊員到來之前的最好處置辦法。

遊書朗講電話時,樊霄始終仰視著那對母子,深如寒潭的眸底仿佛翻湧著無數情緒,繁複細微、難窺毫發。

他聽見女人在嘶嚎:“為什麽得病的是我兒子?他還這麽小,為什麽要讓他受這麽多的痛苦?!”女人的咆哮嚇壞了她懷中的孩子,嬰兒尖利的啼哭聲頓時響起。

女人似乎更加憤怒:“你們每一個人都可以順利的長大,為什麽他不可以!為什麽隻有他不行!”

“所以,你們都該死,每個人都該死!我兒子沒有健康,你們也不配擁有!”

她的身後站著陸續趕來的保安,其中一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猶豫的上前,緊張地安撫道:“女士,孩子雖然確診,但並不是沒有救治的辦法,如果及時治療的話……”

“及時治療?那得花多少錢?!我做一輩子工也不夠給他看病的!我是做家政的,你看看我的手,都什麽樣子了!”激動的女人竟然張開了抱著孩子的那隻手,沒有了抓力,單薄的孩子在她懷裏猛然向下一滑!

抽氣聲與低呼聲此起彼伏。眾人在看到女人最終還是夾住了下滑的孩子後又都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樊霄卻像看得厭了,轉頭注視起遊書朗。

男人放下電話就脫了身上半披著的外套,並發動身邊的人都將外套脫下來疊加在一起。

“諾,我的。”樊霄遞過來的依舊是長款風衣,暗閃的光澤一看便價值不菲。

遊書朗並未說謝,隻是點了點頭,他將樊霄最大號的衣服放在了最下麵,提高聲音對眾人說道:“剛剛消防員說了,在他們到來之前,如果孩子墜落可以用床單衣服等東西減緩他的下墜力;如果女人墜落,要是沒有足夠大的承接物,不建議我們施救,那樣下麵的人可能會被砸傷。”

男人當即決斷:“現在我們在消防員趕到之前,做好接住孩子的準備吧。”

他將疊加而起的衣服一角,用那隻沒有受傷的手遞到了樊霄的麵前。

樊霄微微垂眸看他,男人的眼中沒有什麽多餘的情緒,平靜無波恰恰昭示著強大篤定。

樊霄微微點頭,從遊書朗手中接過了衣角。

“能用的人不少,你還傷著手就別參與了。”他低聲說道。

上前幫忙的人確實很多,遊書朗站在樊霄的身側緊挨著他的身體,單手拉著衣角搖了下頭:“沒事。”

這是遊書朗第一次主動貼近樊霄。兩個男人站得近點,有些簡單的肢體接觸本就稀鬆平常,但因遊書朗每次都有意無意的避開,便讓樊霄覺得現在的接觸新鮮起來。

因都脫下了外套,溫熱的體溫透衣而來,遊書朗的身上很暖,發間有淡淡縈繞的香味。

樊霄對香味很敏感,嗅了嗅,是野薔薇的味道。

男人挑眉,微微詫異。遊書朗年紀不老也算不上十分年輕,穿著低調沉穩,趨於國內老幹部的風格,卻喜歡野薔薇豔糜誘人的味道,實在挺讓人意外。

“今天若能救了人,晚上我想請樊先生吃個便飯,不知樊先生能否賞光?”遊書朗的眼睛一直盯著三樓的母子,口中的邀約自然妥帖,“算作慶祝,也算上次事故的致歉。”

“若是救不了呢?”

樊霄的聲線偏低,輕飄飄近乎玩味的語氣,聽起來像來自黑暗之底的**。

拉著衣角的單手一緊,遊書朗將目光緩緩地放在了樊霄臉上。

那種矛盾違和的感覺再次出現,可還未等他細想,身邊人便輕輕一笑,眼波中揉了淘氣的溫柔:“我說笑呢,今晚遊先生的錢肯定是省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