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來過生辰了

暗衛走後的一整個下午,賀子裕大概喝了五六壺茶水,上了七八趟茅房,連帶肚子喝得微鼓,才覺沒那麽口渴。

他躺上榻後第一件事,就是挑揀了秦見祀送來的名單上一些無足輕重的罪證,再傳鄭庭芝入宮,囑托他把東西送到左相府中去。

“陛下是想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不錯。”

鄭庭芝眉頭一展,左相若是知道秦見祀想在考官一事上動手腳,必然也會趁秦見祀不在,對他黨羽下手,如此一來,賀子裕就可以占兩家的便宜。

“如何?”賀子裕問他說。

他低頭點著茶,淡淡笑道:“陛下所考量的越發完備了。”

鄭庭芝侍在榻旁,白淨纖長的手指,點茶時候也是賞心悅目。賀子裕躺在榻上撐著頭,接過茶水來喝盡了,又指夾著杯子遞了回去。

隻是抻臂時露出袖口下手腕的一圈瘀痕,讓接杯的鄭庭芝微微一怔。

最近朝堂上流言蜚語不少,聽說攝政王在府上新豢養了個驕矜的世家公子,趕跑了府裏的男寵伶人,除此風言風語之外,陛下被囚於寢殿中的那幾日,更無人知曉發生了何事。

太傅雖有問起,都被賀子裕搪塞而過,他們隱隱猜到,卻更不敢再問詢深究。

“陛下……近日可還好嗎?”

“朕自然是好的,怎麽——”賀子裕對上他眼,才覺露了端倪,他緩緩縮回手去下意識地藏起,才說,“愛卿不必多想,朕並無不妥。”

鄭庭芝見狀眼神一暗,“為人臣子,不能盡應盡的職責,是微臣之過。”

“愛卿哪裏話。”

許久,鄭庭芝思慮過後俯身拱手,深深一拜。“……陛下生辰將至,也該考慮封後納妃,或許後宮充盈之後,攝政王會少些胡來之舉。”

“選秀納妃?”賀子裕半坐起一愣。

“若能誕下皇嗣,朝中重臣也能多幾分保皇之心。”

“……他不會允的。”

“攝政王此刻不在京城,陛下大可先斬後奏,”鄭庭芝猶豫道,“隻要後宮妃嬪出自重臣家族,王爺斷不敢擅動。”

賀子裕垂眸,不知為何有幾分不願,說來也是笑話,秦見祀要與他歡好的時候,他雖覺著自己是不喜的,卻也應了。但此刻聽鄭庭芝如此說,他反倒有些抗拒。

他摩挲著指腹開口道:“宮中寂寂,沒來由再因朕個人之故,叫人在此囚困半生。”

“陛下……”

“鄭卿若無其他事,便可回去了。”

鄭庭芝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拱手俯身告退。

鄭庭芝走後,賀子裕起身來飲下杯中涼茶,看向一旁虛空裏的小皇帝。他倚上軒窗,伸手承接三分夕陽餘暉。

“你似乎不太高興?”小皇帝懶散抱胸瞧著。

“看不透,想不清。”賀子裕收攏了手,望著不遠處宮娥提燈走來,像是膳房來給他送吃食的,隻是他心中不快,吃不下這些。“說起來秦見安入我身體之後,你應該發現了吧。”

“發現什麽?”

“奪舍,”賀子裕轉頭,定定看向他,“其實你可以上我的身,也不會有陰差發現把你抓走,那都是當初我騙你的。”

“你說這個,”小皇帝攤了攤手,飄飄****地坐上了榻,“那朕確實知道了。”

“那為何不奪?你不是很想見林容兒嗎?”

“這你就不知了,每人在不同時候,所求的都不一樣。就像你現在奪權爭利,是為了不受秦見祀玩弄,”小皇帝手枕著頭尋了個舒適位置,望向梁上,難得幾分淡然,“人死了以後,有些事就漸漸淡掉了。朕能見她一次兩次,難道能一直陪在她身邊嗎?”

賀子裕眉頭一挑。

“朕活了十八年,難得遇見一個對朕好的,所以朕也盼她好著,這樣便夠了。在你來之先,傀儡皇帝,舉步維艱,朕其實也沒那麽想活著。”

賀子裕想到他第一次替小皇帝上早朝時候的光景,笑著搖搖頭。“陛下,你這是懶。”

“放肆。”他冷哼一聲

“那是秦見祀害的你,你也不想尋仇報複嗎?”

“你怎麽忽然問這些,”小皇帝忽然奇怪看了眼賀子裕,隨即收回目光去。“……其實不是他殺的。”

“什麽?”

“上回逼宮,你去王府的時候,朕就知道了。”他瞥了眼道,當時係在身上的玉玨被秦見祀拿走,他也被跟著帶離。

“也不知秦見祀那廝是有心還是無意,朕聽到他談話,才知道那天的膳食被清平王做了手腳,清平王想誘發朕的哮喘,嫁禍秦見祀弑君。”

賀子裕沉默下來,許久之後,低低嗤笑一聲。

“你笑什麽?”“他還真是算無遺策。”

“不過,這也不代表朕與他握手言和,”小皇帝叉腰道,“勤政愛民朕是做不到了,你要替朕爭上一爭,替朕好好坐著這位置,他不舒坦,朕就高興。”

賀子裕笑著頷首道:“成。”

·

接下來幾日,時間漸漸流逝。

秦見祀不在的時日,賀子裕起先覺得禦書房的氣息都無比清甜,後來不知怎的,總感覺像缺了點什麽。

他待在藏書閣最高處,倚著書架翻閱古籍的時候,王總管過來稟報,說是從藩地過來賀壽的吳平王到了。

吳平王算是他的族叔,生平唯好女色,一把年紀仍不正經。賀子裕聞言,眉頭微皺著合上書籍,負手要走卻又縮回了邁出的腳。

“朕先前不是說過,不必上本,讓他回去嗎?”

“哎喲陛下,您批閱的那折子,字歪斜著讓墨給弄汙了呀,原先是不必上本,後來重新抄錄了一份,您就給批了,”王總管小心提醒道,“陛下,您忘了?”

“……”

賀子裕想到他寫“不必上本”這四個字時候的光景,和那張搖晃的書案,麵色一黑。“也罷,讓他去禦書房候著。”

他掀袍上了轎輦,撐頭半揉著眉心,浩**轎輦行過森森宮牆,宮娥們手拎著燈籠在前排照路,賀子裕望向牆邊那輪快圓了的明月,微涼夜風拂麵,他壽辰便就在明日了。

聽聞秦見祀在閔州賑災,搭棚施粥,出錢出力,閔州百姓無不感恩戴德,最近幾日卻是沒了消息,想必如今已經是在路上。

身為皇叔,怎麽也該給他備份禮物的。

·

宮牆內,燈籠聯結著散發昏黃的光,一切黯淡中又沾著點點光亮,寂靜卻也不落寞。

賀子裕從轎輦上下來,宦官急急來稟,說是吳平王鬧了肚子更衣去了,隻留下了兩個舞姬,是帶來獻禮的一對揚州瘦馬。

“……胡鬧。”

“陛下,還有——”

“把人給朕送回去,就說讓他自己留著享用便是。”

還沒等宦官說什麽,賀子裕便一把推開禦書房的門,“吱呀”一聲,明暗燭火中一片寂靜,隻兩個舞姬打扮的女子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和一個人身穿盔甲,背對著他站在暗處。

賀子裕一愣,而背對著的那人聞聲偏過頭來,露出光影交接線下熟悉的下頷。

“皇叔……?”

沉重盔甲穿戴在身上,在五月天顯得尤為悶熱,秦見祀放下手中劍,發絲沾著半幹涸的血跡粘在鬢邊,像是經曆了一場惡戰而來。

更漏聲斷,離明日的期限還有一個時辰的時間,雖知不是特意為他,卻意外地準時。

賀子裕嗅著空氣裏流動的淡淡血腥氣,目光微動,隨即低頭玩笑道,“原來皇叔才是吳平王送來的賀禮,這不比揚州瘦馬有意思的多嗎?”

他揮揮手,讓人把兩個舞姬帶出去,又吩咐膳房去煮一碗清湯麵端來。問皇叔是否用膳了,秦見祀沒有說話,隻是任他發號施令。

秦見祀又把劍放在了桌上,看向一旁那盤散亂的棋局,下的是圍棋,瞧著棋力也長進不少。

“皇叔怎麽如此穿戴?”

“城郊外,遇到了些埋伏。”秦見祀的嗓音有些沙啞,透露著疲乏。

賀子裕喔了一聲,“難怪最近收不到皇叔的腳程,原是要避開埋伏的人。”

“還是臣來得早了,叫陛下錯過一對佳人。”

“那倒沒有,”賀子裕半真半假玩笑道,“皇叔既來了,豈不是已經勝過了人間無數。”

秦見祀嗤了聲,張開手,示意賀子裕解開他身上盔甲,先是披膊護臂,再是山文甲,護心鏡……賀子裕伸手幫他把沉重盔甲一件件卸了下來,秦見祀低下頭,好像呼吸漸漸輕鬆起來。

解到最後,他赤露著遒勁上身,流動著微鹹汗氣,猿臂蜂腰間縱橫著陳年傷疤,卻並無新傷,賀子裕借著微弱燭火端詳了會兒,才微微頷首。

“皇叔英武過人,旁人果然傷不到分毫。”

這話聽起來像是藏滿了關懷,秦見祀的目光定定,似乎從他臉上看出什麽。賀子裕抬起臉來,歪了歪頭。

“皇叔在想什麽?”

秦見祀沉沉呼吸著,起伏胸膛,他最終一手撐上書桌俯身去,逼得賀子裕微微後仰。

“臣隻是在想,”他垂眸說,“自陛下踏進這禦書房至現在,可有一瞬,是真正擔心過臣?”

賀子裕的瞳孔一縮,昏黃燭火裏,隻有彼此的氣息淺淺交錯著。

“沒……沒有。”他別過頭。

“陛下若沒有,就該回答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