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老師的葬禮,我該坐哪兒

被曾經的老同學當眾誇漂亮,方嘉嘉聽不出周希沛的寒暄裏到底有幾分客套。

她隻能蚊子哼哼般地說了句“沒有”。瞥見幾步之遙的葉朗後,她迅速轉了身,繼續往前走。

方嘉嘉也很想在曾經的同學麵前表現出從容自信、談笑自若的樣子。

可是這種對別人來說輕而易舉的事情,她總是做不好,還老是讓人嗅出她身上忸怩作態的小家子氣。

向峻宇見他們同學之間這麽生分,倒是不太意外。方嘉嘉那麽不愛說話的人,很難想象她有什麽來往密切的社交圈。

他朝身後的葉朗看了一眼,發現那個人也朝自己看了過來。

人來人往的流水席上,悲傷也很散漫,沒有太多哀慟的味道。

陳老師那張笑容和善的遺照,在堂屋正中間看著院子裏的大家圍坐在流水席上家長裏短。

方嘉嘉看了一眼無法再教書育人的“陳老師”,可能因為他的笑容太過溫暖,她的內心竟泛不起絲毫悲傷。

她又看了一眼師母,或許是葬禮的忙碌和村民的喧嚷,也將她臉上的悲傷衝淡了些。

可能,這就是舉行葬禮的意義吧。一群人用忙碌和吵鬧幫生者慢慢驅散死亡帶來的傷痛。

向峻宇和師母聊了幾句之後,就被幾個鄰村的老同學拉著問東問西。

翠鳳嬸已經和幾個大嬸哄哄鬧鬧地坐著聊起來了。

周希沛和李曉虹帶著葉朗走向了師母那邊。

曾經的初中同學和初中老師散坐在不同的桌席,他們都在和身邊的熟人有來有回地自如交談。

方嘉嘉攥著兜裏的挽金,沒發現席間有空餘的位子。她的腳趾狠狠摳著鞋底,不知道自己該坐哪兒。

我該坐哪兒?一直以來,無論在哪兒,她好像一直都找不準自己該處的位置。

眼前的人似乎都沒有這樣的困惑,他們自在地落座,輕鬆地交流,總是能在第一時間就找到對話的夥伴。

他們,好厲害。

“我不抽煙。”向峻宇推了別人遞過來的煙,朝方嘉嘉看了一眼,然後又看了看席間。

她好像沒找到可以坐的位置。他剛想朝她走過去,看到她轉身鑽入院子的側門,往屋後去了。

方嘉嘉經過了水蒸汽繚繞的廚房,經過空空****的豬舍,繞過了雞鴨打架的菜園,在這個院子的最北側停了下來。

再往前走,就要爬坡上山了。

她靠著那麵薄灰覆蓋的磚牆坐了下來,仰頭望著山坡上的那顆柿子樹。

枝頭那個幹枯發黑的柿子,搖搖欲墜。

它是酸的還是澀的?它會在掉落後腐爛?還是會在腐爛後掉落?它好像,被全世界遺忘了。

方嘉嘉從牛仔外套的口袋裏摸出了一包煙,一盒火柴。她不抽煙,也不對尼古丁上癮。但是公司裏不抽煙的設計師太少了。

後來為了顯得合群一點,她也會經常隨身帶煙。

成年人,除了足夠的人民幣,還需要被迫儲備社交貨幣。

同事約她去天台抽煙時,她就會點燃一根,任由香煙慢慢燃燒。

看著那縷輕煙在風裏慢慢散去的樣子,她會不自覺地會說出一些平時說不出來的話,偶爾也會毒舌地吐槽老板,刻薄地痛罵甲方。

平時乖巧寡言的女孩兒,當她的手裏拈著一根燃燒的香煙時,仿佛突然就擁有了放肆的依憑和底氣,擁有了“出格”和“撒野”的心理依據。

她鄰桌的那位男同事卡卡曾開玩笑說,“方嘉嘉點燃一根煙就能召喚出了第二人格。”

“如果不是辦公室禁止吸煙,我願意每天在桌上點著三根煙,煙火不熄地供奉那個毒舌的方嘉嘉。”

從方嘉嘉指間升騰的輕煙裏,搖曳著一些模糊的影像。

鄉村裏的有些大人,總以為小孩子聽不懂他們的閑言碎語。

方嘉嘉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和爸爸都是那個家裏的寄生者,他們家住的房子姓“向”。

每次聽到身邊的同事用“女人上桌吃飯”這種話玩梗說笑,方嘉嘉都笑不出來。

向文楷上高中之前,方嘉嘉很少上桌吃飯。

方建兵一年四季多在工地餐宿,家裏常在一起吃飯的也就三口人。

她記不清了,到底是二年級還是三年級開始養成的習慣。每到吃飯的時候,她就自覺裝好飯菜,端著飯碗坐到小賣鋪收銀櫃台的那張木椅上。

王秀荷忙著給兒子夾菜添飯,喋喋不休地對著向文楷奉送母愛。

有人進店買東西,方嘉嘉就放下筷子,收銀、找零。還要小心翼翼地護著飯碗,生怕話多的客人把口水濺到自己的碗裏。

她會努力在王秀荷吃完飯之前先擱了飯碗,不然就會被媽媽從收銀櫃後麵的椅子驅走,讓她坐回到餐桌上吃飯。

和向文楷同桌吃飯時,她的椅子上仿佛長滿了刺,桌上的每道菜裏也像是長出了冰碴子。

向文楷上高中之後,方嘉嘉覺得他把那道無形的壓迫感也帶走了,就連家裏的空氣都變得自由了。

她慢慢習慣了一開飯就上桌吃飯,聽王秀荷在飯桌上嘮嘮叨叨。

初二下學期的那個下午,方嘉嘉正坐在桌邊吃飯。看到高考結束的向文楷突然走進家門時,她應激式地端著碗站了起來。

向文楷似乎也因此愣了一下,他看著她匆匆忙忙地離了桌,鑽進了廚房。

方嘉嘉坐在爐灶旁的木凳上吃完了那碗飯。那是向文楷一輩子也不必懂的慌張無措,那種鳩占鵲巢的羞恥感。

手裏的煙燃去了三分之一,方嘉嘉聽到廚房裏有人在高聲催菜。

不耐煩的語氣似乎點燃了大廚的火爆脾氣,他們互相嗆了起來,幾位幫廚的大嬸開始勸架。

那些菜裏麵不會濺上他們吵架時互噴的口水吧?

方嘉嘉有些倦怠地眨了眨眼,輕煙裏的影像又換了個場景。

去縣城參考中考的前一天,王秀荷的千叮嚀萬囑咐讓方嘉嘉誤了些時間。害得她走入 45 座的大巴車時,車裏已經沒座位了。

陳老師站在過道上和班裏那幾個尖子生在聊著什麽,方嘉嘉背著包,局促不安地站在司機旁邊。

她的同桌向恬和另一個女生坐在一起,招呼她和她們擠一擠。

方嘉嘉有些猶豫地朝她們的座位走過去,她不想擠著她們,可是自己一個人站著顯得太突兀了。

比起無處落座,她更討厭被一群人注視的感覺,雖然大家的目光並沒有攻擊性,但是總能讓她感到局促不安。

她還沒走到同桌的座位旁,葉校長的車在即將發動的大巴車旁停了下來。

“陳老師,你們班坐得下嗎?坐不下的話我車上還能坐兩三個人。”

方嘉嘉側頭看向窗外,看到了握著方向盤的葉校長,還有坐在副駕駛的葉朗。

“葉校長好,我看看啊。”

笑容滿麵的陳老師匆匆環顧了一下車內,視線淡淡地從還沒落座的方嘉嘉身上滑了過去,最後落在早就已經就座的班級第二名和第三名身上,“希沛,曉虹,你們倆去坐校長的車。”

周希沛和李曉虹興衝衝地鑽進了校長的車,方嘉嘉心裏卻湧出了小小的失落。

當時的她也很想跟葉朗坐同一輛車。可是校長的那輛車仿佛已經被陳老師設定了門檻,成績平平的人沒有準入資格。

煙已燃了大半,方嘉嘉聽到有腳步聲,越來越近。

她覺得來人應該是某個酒足飯飽的男人。大概是懶得在衛生間排隊等位,來找個僻靜的地方撒尿。

一定是個男人中的男人,才會敢於對著大自然露短。方嘉嘉忍不住在心裏腹誹。

葉朗的腳步停在轉角處。

他看到她指間的煙時,微微怔了怔。然後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山坡上的那棵柿子樹,目光也停駐在那個孤零零的幹癟柿子上。

寂靜在他們和那棵樹之間,如方嘉嘉指間的輕煙般升起。

葉朗望向她,隻覺她的周身仿佛籠罩著如煙霧般飄渺卻又真實可感的孤獨。

方嘉嘉靜靜凝望著那縷輕煙,從那裏麵看到了那個不斷在狀元小賣鋪、教室、畫室、寢室、辦公室、會議室……慌慌張張找位置的自己。

“方嘉嘉。”葉朗輕聲打破了沉默。

聞聲,方嘉嘉夾著煙的手顫了顫,一小撮煙灰飄落在她腳邊。她側頭看了他一眼。

“對不起,”葉朗感受到了她身上放射出的強烈的戒備,“前天是我太失禮了。”

“為什麽要道歉啊?”方嘉嘉隨手撿起一根細小的木棍,在泥土上漫不經心地畫出一片狹長的葉子,低頭輕笑道:“你不用過意不去,我那天是故意的。”

葉朗被她兩句話說懵了,一時語塞。

“我知道你不記得我,也認不出我,故意跟你打招呼就是想看你尷尬的樣子。”

方嘉嘉撚了撚手裏快要燃盡的香煙,她抬眸看向他,嘴角溢出一抹毫不掩飾的狡黠,“就是個一時興起的惡作劇,沒什麽惡意。順便驗證了一下我自己到底有多平庸。”

“不是,你別這麽說。”葉朗眼神閃躲了一下,有些無地自容,“是我記性太差。”

他怎麽可能記性差?這種毫無技巧的自損倒顯得她在自憐自哀。

“你不是記性差,你比我們都聰明,所以很早就學會了篩選記憶。就像課本裏的那些知識點,你更懂得怎麽樣略去那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隻記住真正重要和關鍵的部分。”

方嘉嘉慢速說完這些話,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你坐哪兒啊?”

葉朗愕然地沉默了幾秒,似乎沒太聽懂她這句前言不搭後語的提問。

“你是說等下吃飯嗎?希沛和李曉虹她們在那邊坐了一桌。你要一起嗎?”

“我記得你當時坐在靠右邊窗子的倒數第二個座位。”

葉朗臉上顯露出答非所問的拘窘,他發現他們之間的對話好像一直沒有同頻。

這幾句話,讓他感覺像是 15 歲的自己遇到了 27 歲的方嘉嘉,完全跟不上她聊天的漂移思路。

方嘉嘉緩緩將指間的煙在腳邊的泥土裏按熄,那縷在他麵前暢所欲言的勇氣也隨著輕煙快速散去。

她直接將熄滅的煙頭握在手裏,撐著膝蓋站了起來。重新將雙手揣進衛衣兜裏,垂眼看著腳下的石板。

“我不知道我該坐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