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好好看路,入夜後再牽手
音響按停,喧嘩的村民說說笑笑地從村部的大門魚貫而出。
趙春蘭沒能說服方嘉嘉加入廣場舞隊,無奈地離開。
村部大院又迎來了靜寂,那片神秘而躁動的沉默裏,成年的男女坐在那棵持續供氧的香樟樹下,都有些無所適從。
方嘉嘉想到自己工作清單裏那一堆等著打勾的未竟事項,“我要回去做事了。”
“我送你回去。”向峻宇跟著她站了起來。
方嘉嘉邁腿朝大門的方向走,“不用,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向書記跑上樓關了自己辦公室的門,然後又下了樓,跟了上去。
空氣中彌漫著風的味道,草的味道,樹的味道。
方嘉嘉很久沒有像這樣走在村裏的街上,沒有林立的高樓,沒有擁堵的車道和此起彼伏的鳴笛,沒有無處不在的人聲喧嚷。
一個讓人心旌搖曳的,靜謐的夜晚。
這片土地似乎也在安靜地附耳傾聽著,那些在它的懷抱裏正在發生的故事。
他們沉默地並行,路燈投下的兩個人影之間,有一道光的距離。
方嘉嘉看了看已經關上了門的臨街店鋪,“你談過戀愛嗎?”
“沒有。”向峻宇聽到身邊那聲迸出來的輕笑,“笑什麽?”
兩個加起來快六十的人,現在才開始試著談戀愛,方嘉嘉覺得很不像話。
她抿著嘴搖了搖頭,“沒什麽。”
向峻宇垂眼看著地上晃動的影子,其實也不怕她笑話。
這麽多年,他好像根本沒太多時間想戀愛的事。
他的高考誌願填報的是向敬東的誌願,他自己想考的一直是軍校。
為了考軍校,大二應征入伍。
因一次訓練中受傷,右手拇指肌腱斷裂導致他沒過軍校的軍檢。等到傷愈,又因為年齡限製被擋在了門外。
這讓他一直難以釋懷。拇指上依然有一道淺淺的痕,內心裏卻鑿進了深深的遺憾。
退役後拿著那筆退役金辦了個娃娃魚養殖場,請了有養殖經驗的舅舅一家人合夥打理。
就讀的那所大學為他保留了學籍,因為有舅舅一家幫襯,創業的頭兩年他同時完成了大學的學業。
沒日沒夜的忙碌裏,養殖場漸漸上了規模,變成了養殖基地。
三年前,他爸爸向敬東因為酒精性肝炎進了醫院。
同一年,同村一個獨居老人在家裏腦梗猝死,幾天後才被鄰居發現。
母親因病猝然離世一直是深埋在他心裏的那根刺。他不希望再一次接到別人為他報喪的電話,所以不肯讓向敬東繼續獨居。
他沒能說服向敬東和他一起住進市中心的那套商品房,他爸總說那房子樓層太高,不接地氣,住著不踏實。
實在沒轍,他把那套房子折價賣了出去,把賣房的錢全數給了向敬東。
向峻宇知道他爸隻想住在村裏,在老家的這塊土地上建一棟大房子。
賣房之後他就一直在尋找回向善坪的契機,直到前年的年底,聽說村裏的王書記要辭職。
他查了查相關資料,發現自己符合競選條件,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參與了競選。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給他投了票。
村裏那群手握投票權的老黨員,大多是看著他長大的人,叔叔,嬸嬸,伯伯,嫲嫲,爺爺,奶奶。
不想也不敢辜負他們的信任。得知自己當選時,他第一時間生出的情緒不是開心,是慚愧。
他競選村書記的初衷沒有多麽偉光正,隻是想回家對他爸略盡孝心。
那些身為村書記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並不是憑空而來。
這一年多,他奔走在村裏的山水和人情之間。才發現自己從小生長的地方,還有那麽多他腳步未曾丈量的角落,那麽多可親可敬的人。
年少時那個保家衛國的夢想,脫下了軍裝,好像也可以繼續做下去,哪怕隻能做一半。
兩條大狗突然從道旁的草叢裏竄了出來,衝到他們身邊,打斷了向峻宇憶舊的思緒。
方嘉嘉條件反射地拽住了向峻宇的衣袖。
“向書記!你你你怎麽管的呀?”
村民方嘉嘉覺得這些狗子沒被管理好,那也是向書記治村無方。
向峻宇看了看那兩條對著他狂搖尾巴的中華田園犬,一黑一白。
“守勤叔和田伯家的狗。”
方嘉嘉見那兩條狗並沒有做出要攻擊人的凶惡樣子,放下心來。
她剛鬆開他的衣袖,手就被他握住了。
兩個人的腦子和身子都停頓了一下,心率驟升的變化裏,都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他們在兩隻手觸碰的電光火石間,迅速做出了大同小異的心理建設。
也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孩子了,牽個手就大驚小怪的顯得很不成熟。
她的手很涼。向峻宇似乎能感受到兩隻手掌之間若有似無的手溫互搏。
方嘉嘉對他的手感到陌生又熟悉,任由他牽著,他手心裏的溫度漸漸彌漫至她的指尖。
三歲之前的事她記不清了,她隻記得自己四五歲的時候,經常被向峻宇像這樣牽著走。
即便那種觸感已經消逝了二十多年,可是剛剛他握住自己手的那個瞬間,她恍惚間好像又重新觸摸到了記憶裏早就褪色的童年,那個追著蜻蜓和螢火蟲奔跑的夏天。
蛙鳴陣陣的夏夜,十來歲的向峻宇把那個用罐頭瓶子、綠毛線、小竹竿做成的螢火蟲燈籠遞給她。
“嘉嘉,好好看路。”
好好看路。
同一個人對同樣的文字,在不同的年紀和閱曆背景下,理解也會不同。
即將 28 歲的方嘉嘉,再細嚼這四個字時,竟覺得這四個字裏包裹著浮沉和苦澀的味道。
有多少人可以順利走上那條自己看好的路?
我們在走上那條屬於自己的道路之前,到底要走多少彎路?又要有多幸運才不會一直被困在歧途?
回家的路過於安靜。
方嘉嘉瞥了一眼那兩條一直跟著向峻宇蹦躂亂跑的狗,沒話找話。
“這兩條狗看起來跟你很熟。”
“嗯,白天還跟我去巡山了。”
“它們倆剛剛是在約會嗎?”
“兩條公狗,都是大福生的。”
“哦。不好意思。”
不足以驚擾夜色的輕笑聲撞在了一起。
方嘉嘉感覺到他握著自己的那隻手似乎多用了點力,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留在他右手拇指上的那道淺淺的痕。
氣氛很微妙,心情也很奇妙。
方嘉嘉好像有點確切地感受到了他對自己的喜歡,以及自己對他那份複雜的喜歡裏,有別於親情和友情的另一種情愫。
她側頭看了一眼牽著自己的這個男人,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在記憶裏翻尋一番。找出他們之間那些早就出現,卻又一直沒被自己注意的變化。
他身上那些餘留的“哥哥”感,在他們用沉默累計的腳步裏,慢慢弱了下去。
向峻宇思考了一會兒,他也不知道具體該怎麽做,才能依循她的心思,不讓其他人知道他們在嚐試交往的這件事。
走到狀元小賣鋪門口,他轉過身注視著她,“我們以後在人前要避嫌嗎?”
方嘉嘉懵頭懵腦地點了點頭。
“好。”向峻宇鬆開她的手,“你進去吧,早點休息。”
方嘉嘉說話間右轉了九十度,指了指龍耳朵餐館,“我最近住那邊。”
簡短地道別過後,他們又走回各自的生活。
向峻宇再一次走入四下無人的街道。
今晚卻沒能像往常一樣,從寂靜的空氣裏嗅出孤獨的味道。
對著電腦又接收了兩個多小時的藍光輻射,方嘉嘉終於完成了雲溪農莊那張實景和手繪結合的主畫麵設計。存稿,發送。
周希沛定了主畫麵之後,她繼續做主畫麵的物料延展設計。
應用在不同媒介和渠道的宣傳物料,都有不同的物料尺寸,一不小心就會做錯。
不過她一直是個細心嚴謹的設計師,在這種事上幾乎沒犯過錯。
同樣細心嚴謹的向書記,在辦公室裏核對完村裏土地確權和清產核資的相關數據,已近淩晨。
睡前。向峻宇盯著□++的微信聊天界麵,很想和她說話,又怕她已經睡下了。
——嘉嘉,我定了些牛肉和羊肉,明天會送到振國叔那裏。
等了十幾分鍾,沒有回複。
正當他心裏空落落地放下手機,準備睡覺時,聽到了提示音。
——買牛肉和羊肉幹什麽?
——給你吃的,你手有點涼。
方嘉嘉又增加了一些奇怪的常識,手腳冰涼這種事還能飲食改善?她是真不知道。
——然後你自己吃紅燒牛肉方便麵?
向峻宇掛在嘴角的笑漾至臉頰,在自己的房間裏不用做什麽表情管理,開心就是掛在臉上的開心。
要說不說,他還挺感謝今天那桶方便麵的。
——以後盡量不吃了,不健康。
——向書記還有什麽別的指示嗎?
——沒了,睡吧。
這一晚,沒有那麽容易入睡。
方嘉嘉輾轉反側了一會兒,索性起床又打開了電腦,構思 178 打算放在心聆茶社的物料宣傳創意。
沒想出什麽好點子,她又稀裏糊塗地回到**,開始數水餃。
數到五百多個水餃時,終於數來了睡意。
夢裏,向峻宇問她想吃牛肉餡兒餃子還是羊肉餡兒餃子,她說她想吃韭菜豬肉餡兒的。
方嘉嘉回村後連續幾天的早晨,總有向安製造的噪聲。
向安這天的敲門聲又比她的鬧鍾鈴聲來得早一些,方嘉嘉倦意沉沉地打開門。
“怎麽了?”
“我媽問你為什麽買那麽多牛肉和羊肉,說家裏的冷凍櫃放不下。讓我找你拿鑰匙,去你家裏的冰箱放一些。”
方嘉嘉關上門,換好衣服,開門。下樓。看到那幾十斤牛肉和羊肉,傻眼。
張翠鳳將肉切好,分裝,看了看一臉茫然的方嘉嘉。
“你這麽喜歡吃牛羊肉啊?賣肉的彭鵬一大早送過來的,說是你找他定的。買這麽多什麽時候吃得完啊?”
方嘉嘉和向安每人拎了幾袋肉,放進了狀元小賣鋪的冷凍櫃裏。倆人洗掉那一手的血,向安問她早餐想吃什麽。
“有餃子嗎?”
“有。”龍耳朵的小當家拎出一袋豬肉白菜餡兒的餃子,“我也吃餃子算了。”
正吃著餃子,張翠鳳的大嗓門兒又開工了。
“峻宇,又跑步啊?今天怎麽比平常晚些啊?”
“今天繞了段路。”
方嘉嘉嘴裏含著半個餃子,抬眼往外看。
兩人目光隔空相遇,認真避嫌的向書記倒是表情管理得很好。
方嘉嘉卻憋不住想笑,她隻能立即垂眼,在腦子裏把這輩子最悲傷的事都想了一遍,繼續埋頭吃餃子。
向峻宇轉身之前朝方嘉嘉投去一瞥,“翠鳳嬸,我走了。”
向安的視線在他們倆身上掃了個來回。
“嘉嘉姐,你倆不是好上了嗎?怎麽招呼都不打一個?鬧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