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若是天命阻我,為何不能強求?◎

銜池猶豫了一下:“好是好, 但殿下去護國寺……”

世人皆知他幾度打壓佛道,如今無緣無故去護國寺,不免要惹人猜疑。

寧珣圈著她, 重拿起那碗湯,喂到她嘴邊:“太後壽辰在即,我先前備了幅萬壽圖, 剛好拿去請住持開光。”

太後娘娘信佛, 他這說辭也說得過去。

銜池就著他手喝了一口湯,既然他都有打算了, 她也不再多想。

寧珣陪著她, 是以東宮的儀仗去的護國寺——有春獵刺殺在前,他越是不遮掩行蹤, 越是沒人敢輕舉妄動。

住持知道太子是為給太後祝壽一事而來,一早便等著了。

太子身份貴重容不得閃失, 既是擺了儀仗而來,這一片便提前將其餘香客請走了。

但畢竟是出門在外,銜池一路隻規矩跟在寧珣身後, 到了要分開的地方, 他卻突然轉身,牽了一下她的手,“別亂跑,見完人便回來這兒,等孤來接你。”

銜池飛快看了一眼四周,見沒有外人,才放心讓他握著手, 點了點頭。

寧珣看了她兩眼, 不放心似地又囑咐了一句:“隻要你想, 往後你同池家也再沒什麽幹係,若是被欺負,也別忍著,該發作發作。”

銜池又點點頭,“銜池省得。”

不必仔細盤問,他也猜得出她從前在池家是如何做低伏小討巧賣乖的。即便遣了侍從跟著,但放她自己過去……寧珣歎了一聲,看著她道:“有孤給你撐腰,別委屈自己。”

她沒忍住笑出了聲,“我隻是去看一眼,又不是去打架的。再說我帶了這麽多人,就算真打起來,也吃不了虧。殿下放心過去罷。”

將寧珣送走,她便帶著侍從去了池清萱住的寮房那邊。

夏日悶熱,寮房又簡樸,門窗皆敞著透氣,銜池遠遠便看見池清萱伏在桌案前,似是在抄寫經文。

她這回過來,身邊連個婢女都沒有,衣裳樸素,頭發隻用一根木簪綰起來,除了佛珠,身上一件配飾都沒戴。大家小姐,即便誠心禮佛,也不至如此——顯然她是來受罰的。

銜池停在門前,示意隨行的侍從留在外頭,才抬手輕輕叩了下門。

池清萱不緊不慢將筆擱下,理了理衣袖,方回過頭——看清來人那一刻眼中驚喜交加,猛地站起身:“二妹妹!”

叫完她,才剛看見她身後侍從似的,驚疑不定地看向她。

池清萱帶了張藏青麵紗,隻露出同她有幾分相似的眉眼。

銜池看她反應,也沒急著挑明,順勢垂下視線:“姊姊不必遮掩,太子殿下都知道了。”

池清萱愣了一下,方道:“知道了……也好。”

可她派去送玉佩的人底細幹淨,不該查到池家來。池清萱試探了一句:“是二妹妹同太子殿下交心了?”

“交心?”銜池搖了搖頭,泫然欲泣:“我哪敢。是有人將我托姊姊去取的那塊玉佩,送到了殿下手裏。殿下……”

她微妙頓了頓,又繼續道:“對我上了刑,我實在撐不住,有負父親重托……”

“讓二妹妹去那種地方,本就是二殿下強人所難,何來重托?”她瞥了一眼外頭候著的侍從,即便知道這個距離她們說話旁人聽不清,言語間還是將池家摘去得無聲無息:“好在太子殿下對你用情頗深,即便知道了真相,也沒舍得真的拿你怎麽樣。”

銜池抬眼,對上她仿佛心疼得不行的目光,悠悠歎了一聲:“殿下還留著我,不過是想用我釣出背後的大魚。”

她張口就來:“門口那些人,也是監視我,怕我半途逃了的。”

池清萱將信將疑看她——畢竟先前就聽說過她在東宮有多受寵,如今一切都捅破在太子麵前,她竟還能活著站在自己麵前。

何止,她根本就完好無損。

池清萱握著佛珠的手緩緩攥緊。

銜池接著道:“我也是才知道,先前那些,不過是殿下做給人看的罷了。太子早便猜出我底細不幹淨,所以才一直防著我。”

“我今日來見姊姊,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池清萱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什麽意思?”

銜池知道池家不會應,所以說得輕巧:“父親為二殿下做事,和為太子殿下做事,有何不同?”

池清萱定定看了她一會兒,長歎了一聲:“妹妹知道的,家裏的事,我插不上嘴。”

“何況,沈世子早便對父親有了疑心。”

她看著銜池,慢慢抬手,將臉上的麵紗摘下。

銜池瞳孔猛地一縮。

一道兩寸長的傷自她鼻側劃到耳後,應當有些日子了,傷口長了血痂,正在緩慢愈合——卻依然能看出劃得不淺,疤痕是留定了。

因著體弱,池清萱本就瘦削,如今臉上這麽一傷,更是觸目驚心。

池清萱麵色如常,將麵紗重新戴好,“妹妹可還記得,玉佩丟了後我給妹妹寫的那封信?”

銜池這才回過神,無論如何也得先關切一番,而後才點頭:“記得。”

“那時是怕妹妹擔心,便沒說全。如今妹妹既然親眼見著了,我便不瞞了。”

“那日沈世子身邊的小五來取玉佩,我不願給他,起了爭執這才傷了臉。可後來我去鎮國公府,沈世子卻不認。”

銜池一愣。

池清萱臉上的傷做不得假。若不是她信寧珣親自查到的,此時此刻,她都要以為池清萱說的是實情。

“沈世子早便對父親有所懷疑,怕父親暗投太子,他們許多決策父親都不知道。就如這玉佩,究竟為何到了太子手中。”

“但父親對二殿下忠心耿耿,如何勸得?何況你也看到了,不過沈世子一句話,父親便將我送到了這兒來。”

銜池歎了口氣。

聽到這兒,她算明白了,池清萱嘴裏虛虛實實,沒一句可信的。

池清萱說這些,不過是為了讓她懷疑,是沈澈認定她投了太子,借玉佩讓她和太子間生出嫌隙,絕了她的路。

或者說,是沈澈不顧她的死活,甚至想借太子之手殺了她。

她一時有些想笑。

怎麽,池清萱是怕她回頭去找沈澈當退路?

她不在乎池清萱方才說的那些,卻在想送玉佩一事,究竟是池清萱自己的主意,還是另有人指點?

池清萱自顧自接著道:“為這傷,我高燒了好幾日。所以聽說沈世子要將宋夫人送去京郊時,我已是有心無力。”

她抬眼,試探著望進銜池眼底:“可我聽說,宋夫人……被接走了?若是妹妹做的,我便也放心了。”

銜池搖頭,神情落寞:“太子確實準備動手,也是存了要挾我的心思,可卻晚了一步。我娘……不知去了哪兒。”

池清萱若有所思,勸她少憂心,宋夫人吉人自有天相。

話說到這兒已經差不多,池清萱最後壓低了聲兒問:“二妹妹方才說,太子想借你引出背後之人是何意?難不成太子殿下還不知道,這一切是二殿下的意思?”

“如何能不知道?可太子不全信我,即便我招了供,”她直直盯著池清萱,“他也疑心,還有旁人。”

池清萱神色沒有絲毫變化,隻心疼似地看著她。

她是特意出言驚動池清萱,看她後頭是什麽反應——若她受人指點,這幾日怕是會想法子給那人傳信。

如今該說的都說完了,銜池不想和她再待在一處,便以不能離開太子眼前太久為由,告辭離開。

確認銜池一行人走遠,池清萱將門窗關攏,神色倏地冷下來。

她跪坐在屋裏供奉的佛像前,撚著佛珠,念了一句心經,而後長拜不起。

姿態虔誠。

而那把沾了她自己血的匕首,早被她擦淨收好,一路帶來了護國寺——正收在佛龕下的矮櫃裏。

那日她不惜親手毀了自己的臉,就是為了兩方都能信她。

她告訴宋銜池,玉佩是被小五取走,而在鎮國公府,她說了一樣的話。

小五那時就在沈澈身邊,聞言驚詫看向她。

她臉上的傷口那時還血淋淋的,輕易便能取信於人。於是她三言兩語便讓他們猜測,是太子的人偽裝成了小五,連搶帶騙,她才丟了那塊玉佩。

——畢竟穿了夜行衣,她如何能分辨清楚?

至於太子如何知曉池家,那便隻能是東宮裏頭那個,自己投了誠。

隻是沒想到,太子和沈澈,竟都沒殺宋銜池!

如今宋銜池毫發無損,沈澈卻對她生了戒備,宋弄影的事兒一出,她不得不自請來護國寺潛心禮佛。

池清萱念了一聲佛號,跪直了身子,閉著眼撚動手中佛珠,良久,方在佛前卸去心中惡念。

銜池等著寧珣出來,百無聊賴,便進了佛堂求簽。

她搖簽筒,掉出來那支簽子她沒細看,隻見著是隻下簽,下意識便想放回簽筒重新搖。

但餘光瞥見有僧人在側,她一時沒好意思,便撿起那支簽子看。

簽子上寫了四句,“天邊消息實難思,切莫多心望強求。若把石頭磨作鏡,曾知枉費己工夫。”

什麽枉費,一看就不是好話。

她下意識地不願去想是什麽意思,剛要收起來,便見一旁的僧人走過來,雙手合十朝她一禮:“這位施主,可要解簽?”

銜池沒多想,還了一禮,便徑直將手中簽子遞了過去。

那僧人看過後,語氣平靜解釋道:“此簽之意,乃萬事不可強求。”

銜池皺了皺眉。

早知道便不求這簽子了。

她不出聲,那僧人以為她是不明白,便多解釋了兩句:“萬事萬物皆有其定數,是為天命。若反其道而行之,恐徒勞無功。”

銜池卻隻笑了一聲,抬眼望向那僧人。

僧人情不自禁避了一下——她目光太過灼人。

隻聽見她清脆開口:“天命若是阻我,為何不能強求?”

僧人搖了搖頭,見她如此,也不再多勸什麽,隻去整理了一遍簽筒。

銜池看了半天,悠悠歎了口氣:“罷了。”

還在佛前,這樣忤逆的話能不說還是不說得好——畢竟她還年年來求護身符。

想到護身符,她靈機一動,記起先前蟬衣說過,在佛前供奉長明燈祈福,要比護身符還管用些。

隻是護國寺香火不斷,想供燈的人太多,一時怕是排不上。

——但今日不同。借了東宮的勢,眼下佛堂都是空的,供一盞燈更是不在話下。

於是她清了清嗓子,朝剛收拾完簽筒的僧人又行了一禮,誠心誠意問道:“可否供一盞長明燈?”

語氣之柔和,仿佛方才質問為何不能強求的人不是她。

寧珣進來尋人時,見到的便是這幅情形。

正逢夏時,日光強烈,佛堂明亮。

佛法莊嚴,空**佛堂裏,她雙手合十,跪坐蒲團之上,佛前擺著剛剛點起的長明燈,燈火正盛。

她如那年他在破落佛堂初見時那般,神情鄭重——明知她並不信這些神佛之說,每回見了她,卻總讓人疑心她是虔誠得不能再虔誠。

銜池拜跪叩首,起身,再跪再叩。

三叩首後,那僧人問她,“施主是替何人祈福?”

她望向那尊金身佛像。佛像俯瞰著世間,目露悲憫。

良久,她深深一拜:“求佛祖垂憐,佑太子殿下,千秋萬歲。”

作者有話說:

【前世小劇場 !下方小虐預警!】

永平三年冬,護國寺。

大雪將至,天色昏昏如天地將傾。

佛堂燈火明亮,金身佛像俯瞰著世間,無悲無喜,無憂無懼。

佛法莊嚴。

年輕的帝王跪於佛前,三度叩首,麵容平淡地起身,借燭火點起香,敬奉佛前。

住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手上佛珠一停,“陛下心中無佛,又何苦年年來此?”

佛堂誦經聲起,遠遠穿過風雪。

寧珣沒有應聲,隻垂眸看向佛前燃了三年的一盞長明燈。

明燈火苗一顫,始終寂寂無聲。

三年,她一回都沒有入過他的夢。

【池清萱的誤判】

池清萱以為——

沈澈:她投了太子,背叛了我,人也沒用了,揚了吧。

寧珣:她處心積慮接近我,幾次三番陷害我,嘴上說就我一個,其實跟別人私定終身,揚了吧。

銜池:步步為營,誰的話都不信。

實際——

沈澈:有點在乎但不多,反正遲早還是我的,我隻是把她暫時放在那邊而已。

寧珣:孤知道愛妃是狐狸變的。

銜池:寧珣說的肯定是對的!

池清萱:???就沒一個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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