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何止認識,他的身形,他的眼睛,甚至他笑起來時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她都曾被勒令熟記於心。◎

大周興佛道,銜池開口說想去護國寺住一段時間,為池家祈福時,池立誠並未阻攔,隻關心了幾句她的腿,便叫人去安排。

祈福是真,卻並非是為了池家,而隻是為了宋弄影——郎中給宋弄影用上了最好的藥,可成效如何,卻隻看個人造化。

她想去替娘求一道護身符,再為池清萱也求上一求。順便,也能躲躲清閑,不必日日分神去應對沈澈。

入了山寺,銜池才發覺,秋意竟已這般濃了。

枯黃的葉片鋪滿石路,銜池一手被明月扶著,一手拐著拐棍——這些日子養得好,她的腳其實已經能正常走路,不過能拖一陣兒是一陣兒罷了。

寺裏的日子極靜,白日抄誦佛經,晚間歇下得又早,時間過得飛快。

銜池從進了池家便一直乖覺聽話,這許久來,明月的戒心也不由得漸漸放下了大半。更何況是在寺裏,銜池日日過得單調,她更沒什麽好額外留心的。

所以她夜裏歇下得也早了些。

第四日,銜池在榻上等到近子時,確認明月完全睡熟,躡手躡腳起了身。

這幾天來青燈古佛的,心思完全放空,倒讓她想起了些別的——護國寺裏藏了什麽東西,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上輩子,臨近東宮大火那段時間,太子同沈澈都在找這樣東西。

可她也隻是偶然聽到了兩句,連那東西是什麽都還不知道。

隻是她能自己來護國寺的機會不多,若這回不趁機找一找,往後怕是更難。

能找到自然是好,找不到也便罷了。

如今她知道的東西太少,自然不想放過哪怕一點兒線索。即便病急亂投醫了些,也總好過一直等下去。

銜池沒敢點燈,隻勉強借著月光走出去。

滿月高懸,風乍起,黑雲壓了一半月亮,光線就慢慢弱下來。

好在這幾日她已經探過周圍,此時閉上眼都知道該往哪邊走——西北邊有幾處荒廢下來的廟宇,地處偏僻,又無人修繕,雜草都長了半人高。那兒既好藏東西,又沒什麽人注意,她早就打算從那邊找起。

她避著僧人住的地方走,順利找了過去。畢竟是在護國寺裏,即便是已經廢棄的廟宇,也比尋常寺廟更靜穆些。門是虛掩著的,銜池推開一條縫,閃身進去。

厚重的灰塵被門外吹進的風揚起,嗆得她咳嗽了幾聲。裏麵黑漆漆一片,點上燈的一刹,她無端哆嗦了一下。

許是裏麵陰冷,剛進門這兒又正是在慈眉善目的佛像正前方,讓人心裏發怵。

她本來不太信這些,但是重生回來後,卻不得不多少信一點。

佛像上結了蛛網,蓮座上積的灰怕是有三指厚,但實打實的金身卻分毫不顯破落,映著燈燭的光,依然有著叫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銜池走到蒲團前,把手上的燈籠放在一旁地上,也顧不上有些年歲的蒲團上厚厚的一層灰,雙手合十,還算虔誠地跪下去。

她在心裏念叨了幾句,為一會兒要仔細翻找這兒提前告罪,剛打算起身,就聽見外頭窸窸窣窣的聲響。

有人要進來?

她來不及多想,吹滅了燈燭,慌不擇路躲進了斜前方的矮櫥。櫥子裏有股陳年黴味兒,她縮在裏頭,用手捂住口鼻。

兵刃相接的聲音突然炸響,嚇得銜池一個激靈。

她聽不出有多少人,隻有刀劍相撞的聲響接連不斷,間或有利器刺破衣料刺入皮肉的艱澀聲響,可始終沒人出聲。

沒有交談,沒有□□。

像是一場訓練有素的刺殺。

銜池緊緊捂住嘴,努力將自己的注意力從那些讓人牙酸的聲音上挪開。

這可是在護國寺裏,這些人瘋了不成?

早知道她就不出來了!

她倒是可以一直藏在這兒——隻要沒人發現,但她要是沒在明月醒之前趕回去,可就不好解釋了。

好容易等到外麵沒了動靜,她按捺不住,輕輕推開一道小縫朝外看去。

門大敞著,滿月照進來,照亮一地血色。

粘膩的血猶在地上緩慢流淌,橫七豎八的幾具黑衣屍身間,隻一道身影立著。

他側對著銜池,臉上半邊的銀色麵具映著幽幽月光,正擦拭著手中長劍。

佛法莊嚴,金身佛像高坐木製蓮台之上,垂眸俯瞰世間,無悲無喜。

他那副銀色半邊麵具上都濺上了血,素色銀線的衣袍上血跡團團暈開,觸目驚心,宛如自十八地獄爬上來的惡鬼。

那人倏而微微側過臉來,正對著銜池的方向。

銀色麵具擋住了他的上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銜池的手驟然緊攥。

她認識這個人。

何止認識,他的身形,他的眼睛,甚至他笑起來時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她都曾被勒令熟記於心。

大周太子,寧珣。

隻是......他怎麽會在這裏?

她還沒來得及細想,眼前銀光一閃,那柄方才還在他手裏的長劍錚然插進她藏身的矮櫥,甚至切斷了她鬢邊幾縷發絲。

她下意識往後一仰,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出來。”

她是想出來的,但方才那寒芒一閃,像極了鎮國公府後院湖邊那一支冷箭。

她經曆過一回,記憶猶新。在湖中溺斃的窒息感如潮水般湧上來,連帶著心髒都被凍結了一霎。銜池急促呼吸了幾口,勉強扒住了櫥邊。

寧珣沒了耐性,兩步走過來,拔出長劍,彎下腰一把將裏頭藏著的人拽了出來。

銜池猝不及防對上他雙眼——剛開了殺戒,他眸色陰沉,望過來的視線不辨悲喜,讓人瘮得慌。

同他從前望向她的目光一點也不一樣。

長劍在他手上泛著冷光,仿佛下一秒便能把她刺個對穿。

她冷不丁被拽出來,根本站不穩,摔坐在地,再抬眼對上的便是尚帶著血跡的劍尖。

生死攸關之際,她卻隻想起最後東宮的那場大火。

那是她頭一回忤逆了池家的命令,在意識到他們終於要下殺手時,她不管不顧跑回了東宮。

火勢浩大,她趕到時,隻見煙塵繚繞而上。事出突然,衝動之下她迎著火光衝了進去。

裏頭的黑煙太濃太嗆,她穿行火中,捂著口鼻,有一霎似乎遠遠看見了他。可煙塵迷了眼睛,銜池努力辨認著,焦急喊了他一聲,遠處那人在火光盡頭轉身——刹那間,一塊正燃著的橫梁墜落在她跟前。

她退開幾步,再抬頭時,便不見了人影。再後來,她意識模糊,不知被誰救出來,才撿了條命。而從裏頭活著出來的,隻她一個。

銜池再有意識時,火勢已經被控製住,她望著火光被一點點澆滅,看著自己燒焦的裙角,心裏想的是——若是方才給她足夠的時間反應,她不會闖進去。

畢竟,她進東宮,為的就是這一場火。

眼前人同記憶裏火光盡頭那道身影重疊在一處。

寧珣看見她瞳孔猛地縮了一下,眼中似有一霎盈滿了沉沉哀戚。

他這才注意到眼前人過分蒼白的臉色。

看這樣子,估摸著是早在他們交手時就嚇著了。膽子這樣小,倒不像是誰家派來的暗探。

他今日殺的人已經夠多了。

況且她身上衣飾不俗,想必不是獨自上山,若在這兒殺了她,惹得她同行的丫鬟在寺裏鬧起來,反倒麻煩。

寧珣索性收了劍,蹲下身來看著她,聲音仍發冷,“什麽人?來這做什麽?”

他該是服了什麽改變聲線的藥。

他探尋的目光太過強烈,帶著些咄咄逼人的質詢。銜池下意識避開他的視線,“還能是什麽人,香客而已,在寺裏住一段日子,好......”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顎,力度大得像要卸掉她下巴,強迫她直視著他的眼睛。

銀色麵具上有一滴血沿著紋路滑落下來,滴落的那刹,她眼睫也跟著顫了顫。

於是她隻能看著他,磕磕絆絆說完:“好祈福祝禱。可是人太多了,我想求個護身符,怕排不到,又聽人說,這邊雖然廢棄了許久,但佛像還在。”

她的話半真半假,但勝在語氣真誠。

寧珣輕笑了一聲,鬆開手起身,回頭看了一眼結著蛛網落滿灰塵的舊佛像,“所以你對著他求?”

“不都是在佛前跪上三天,這佛像同其他的又有何不同?”

寧珣多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深更半夜?”

銜池從地上爬起來,“夜以繼日,豈不是更有誠心?”她小聲嘀咕了一句,聲音卻恰好能叫寧珣聽見:“何況本來就睡不著,悶都悶死了。”

她太熟悉寧珣,從他收劍的那一刻起,他便對她沒存殺心。何況她也確實沒看見什麽——那群來行刺的人訓練有素,一個字都不曾吐露。

想到這兒,她多看了幾眼地上的屍體。

他微微仰頭看那尊佛像,卻不見半分虔誠,察覺她的目光瞥向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首,手指在劍鞘上叩了兩下,末了淡然問道:“還不走?不怕我殺了你?”

“你要殺我,早在我進門的時候就動手了。”那群人能找到這兒,想必是他一早就在這裏了。

銜池在心裏長出了一口氣——好在她一進門沒急著翻找東西,而是對著佛像拜了拜。不然今日這話,怕是圓不回來。

“這時候動手也不晚。”

銜池被他一噎,愕然抬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輕笑了一聲,卻沒再看她,“晚上好好待在房裏,你的誠心,也不缺這一時半刻。”

她看得出來,他今日心情不好。按她的經驗來說,這種時候,她是不會上趕著觸黴頭的。

銜池繞開血泊,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推門時,她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幽暗得幾乎什麽都看不清的光線下,他站在佛下蒲團邊,慢慢擦著手掌血跡,左手動作卻不太自然。

她方才就覺察到了,他身上有傷。

銜池猶豫了一下——她記得明月是備了傷藥的。

要不要偷偷給他送點來?

寧珣停下動作,往她那兒瞥了一眼。銜池立馬轉回頭,邁出去還不忘替他將門掩好。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畢竟,上輩子這時候她也沒見過寧珣,他後來不也好好的。

作者有話說:

再世初遇

銜池:你不要過來啊啊啊我不認識你!!

寧珣:(要找個理由不殺她)(找到了)(但還是例行公事問一下)你來這兒幹什麽?

銜池:我我我!拜佛來的!

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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