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的棋藝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自然與他一脈相承,著眼於大局,殺伐果決。◎

沈澈是過了晌午才來的。他戴著帷帽,自側門悄悄進了池家,先去書房同池立誠談了一刻鍾,才一個人走到銜池那處屋子前。

她房門前不遠處栽了一棵楓樹,昨夜一陣風過,半紅半黃的楓葉落了一地。這時辰上陽光正好,自樹枝間隙滴落在一地楓葉上。

銜池開著窗子,坐在窗邊,單手撐著腦袋盯著地上的落葉看出了神,連沈澈走近了都未能察覺。

倏而起了風,她醒過神來,回頭望了一眼,見明月正忙著,便自己抻著身子去關窗。

“在想什麽,這麽出神?”溫和而熟悉的嗓音響起,銜池猝不及防偏過頭去,在窗子另一側,看見了來人。

風掀起了他的帷帽,擋在麵前的薄紗半遮半掩間,她的視線恰好對上帷帽後的那雙眼。

像極了她跪在他大婚的婚房,隔著重重紅紗抬頭望向他,想要一個答案的那時候。

銜池本是虛虛抻著身子去關窗,乍然見了他,下意識往回躲,雙腿用了幾分力,眼見著就要動到受傷的腳腕——沈澈適時抬手,攙住她的胳膊,將她牢牢架住。

銜池徹底醒過神,一邊倉皇收回胳膊,一邊喚了一聲“阿澈”。

沈澈抬步繞了半圈,從門走進來,明月早得了縣主的意思,見到是沈澈,規矩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房裏一時隻剩下兩人。沈澈走到她麵前,蹲下身,一手隔著衣裳輕輕按了一下她小腿上的穴位,抬頭與她視線平齊道:“久不走動,腿腫了難受的話,按一按這裏會舒服些。”

她不喜歡他靠得這麽近。

銜池倉促點了點頭,伸手扶住他還在繼續按揉著的手,含笑道:“曉得了。不過剛喝完藥,現在不太疼。”

沈澈收手起身,坐到她對麵,看向桌案上未盡的棋局,“看來這藥確實管用。”

棋局是她方才閑得無聊,讓明月擺上的。自己同自己下了一會兒,又不得趣,便擱下了。

沈澈摸向身前的白棋子,撚了一枚出來,在指間摩挲了幾下,“許多年沒看過你下棋了,手談一局?”

銜池點點頭——下棋總比被他引著說話來得好,多說多錯。

她最初會下棋,還是因為沈澈。他倆在江南那兩年,沈澈身子還弱得很,不能天天溜出去,在書房又沒什麽好玩的,他就教她下棋,一下就是一天。

棋下到一半,沈澈一邊落子,一邊同她道:“本打算這段日子陪你在京中逛一逛,也好熟悉熟悉,但你受了傷,近些日子還是不要走動得好。”

銜池話中帶了兩分懨懨,似是遺憾,“好不容易才來一趟......”

沈澈落子幾乎不假思索,咳了幾聲,“無妨,你想逛的話,往後機會還多。這段日子,我會常來看你,給你帶些京中時興的東西,吃的玩的,再同你多講一講,也當是熟悉京中了,好不好?”

銜池手中黑子一頓,繼而如常落定,“好。”

隻有她對京中足夠熟,被送去後才能不露馬腳。她本以為自己不能走動,這些事便會擱置下來,如今顯然並沒奏效。但好在,她隻要一日不能跳舞,便一日不會進東宮。

同沈澈在一起,她心神不寧的,沒多久就敗下陣來。

沈澈抬眼看向她,似是隨口說起,“你下棋的路數,同小時候不一樣了。”

她的棋藝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自然與他一脈相承,著眼於大局,殺伐果決。可如今,她的棋局中似乎有了些別的東西,看似毫無章法卻處處留著三分餘地——若是再純熟精湛一些,留的這三分興許能起死回生,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

可她還是稚嫩了些,撐不起這步步的處心積慮,於是潰不成軍。

銜池怔了怔,後知後覺想起來,自己曾在東宮跟人對弈過不少回。

她笑了笑,不動聲色道:“那時候年幼,下著玩罷了,哪就能成路數。這些年自己琢磨了不少,隻是下得仍不好。”

銜池邊說邊收拾棋子,沈澈搭了一把手,揀拾到中間時,她手伸得太快,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

一觸即收。

銜池沒忍住皺了皺眉,沈澈倏地湊近,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他手撐在放著棋盤的案幾上,半俯下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望進她眼底,似是在探尋什麽:“你怕我?”

銜池微微向後仰,捏著棋子的手緊張用力——明明沒禁錮她,可她卻感覺自己像是被他的目光困在了這方寸之間,逃脫不開。

她沒有太多時間斟酌將要出口的話,索性直接道:“是。”

他語氣依舊溫柔,因而再有攻擊性的動作也顯得尤為寬和,“為什麽?”

銜池仰著頭看他,半真半假:“初來乍到,身份有別。”

沈澈垂眸,“長大了倒生分了。從前怎麽,如今就怎麽,你住在池家,但凡有半點不舒服的地方,都可以告訴我。”話說完,他便直起身。

他離得遠些,銜池鬆了口氣,輕輕應了一聲。

剛好明月進來送新熬的藥,沈澈看著她一臉苦不堪言地喝完,才出了池家。

第二日,便有人送了大包大包的蜜餞果子來。

往後半個月,銜池一直窩在房裏,沈澈幾乎日日都帶著不同的東西來看她的喜好,比如她更喜歡的是城東那家胭脂鋪的胭脂膏,更愛吃的是城北的梅花烙......

他一步步引著她,就借著這些小玩意兒,慢慢填補上她對京城的空白。

沈澈在池家待不久,在她這兒待得時間更長的,是池清萱。

池清萱原本是成日待在佛堂的,銜池來了後,池清萱怕她悶著,便時常拉著她講京中的一些趣事。

銜池裝著一點點對京中熟起來,但她心裏清楚,池家和沈澈這麽做,無非是讓她看起來更像是在京中生活過段日子。她身上生活的痕跡越真實,便越容易取信於人。

半個月過去,她的腳已經能下地稍稍走動的時候,宋弄影被接回了池家。

宋弄影早被病氣掏空,一路上走走停停,愣是比銜池多走了半個月。

銜池站在宋弄影住的小院門前,聽見裏頭沙啞的咳嗽聲,聞到熟悉的藥香時,飄忽了半個多月的心才像是終於找到了根。

明月替她打開門,“縣主知道小姐思親心切,郎中剛走便叫小姐過來了。”

許是近鄉情怯,她站在大開著的門前,一時竟不敢抬腳邁過門檻。

細想起來,前世今生連起來,她竟不知自己有多久沒見過娘了。

這一刻她明明想衝進去,確認娘還活生生的在她麵前,可她卻害怕。

她說不清自己在怕什麽——即便是重生回到及笄這年這樣不合常理的事情發生時,她都沒怎麽怕過。

來之前,池立誠語重心長地提醒過她,宋弄影身子太弱,早已經不得憂思,她隻揀些開心的事兒說一說便罷了——至於不開心的,都可以同他講,他為她作主。

他這話意有所指得明顯,也正是因此,上輩子即便被送進了東宮,銜池也沒跟她娘透露半個字——她夥同池家一同搪塞著宋弄影,讓她以為自己是去了書院。

如今重來一次,她依然不敢叫娘為她操半分心。

她在門口遲疑著,裏頭躺在榻上的人不知怎的察覺出來,喚了她一聲:“銜池?”

在銜池幼時的記憶裏,娘的聲音軟和極了,像是初春時斜斜地織在河麵上,伴著柳枝的細雨。直到她的病一日比一日重起來,咳破了嗓子。她聲調依然柔和,可嗓音卻沙啞難辨,再聽不出往日的痕跡。

隻一句“銜池”而已,她的眼淚卻突然不受控地大滴大滴滾落——似乎從那日至今,一切因著眼下情形嚴峻而被她刻意拋在腦後的細密情緒,都在這一聲呼喚裏朝她撲上來。

她的恐懼,她的憂慮,她夜夜不得安眠的痛苦,在這一聲裏悉數化作了可以被平反的冤屈。

銜池抹掉眼淚抬步進去,抽了抽鼻子,佯裝無事,隻笑著喚了一聲“娘”。

宋弄影看見她,露出極淡的笑意來,在她近前時,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囡囡受委屈了?”

銜池卻隻是笑,眉眼彎得像盛了月的兩灣清潭,“怎麽會,就是想娘了。”

宋弄影咳了一陣兒,半支起身子來,神色黯淡:“是娘不好,連累你了。”

銜池搖搖頭,握住她的手,“娘最好了。”

能看得見,能說上幾句話,已經很好了。

“這兒同老宅不同,”宋弄影喘息了一陣兒,盡量穩著聲,她太疲憊,話也便隻能揀著要緊的說:“你要顧好自己。娘這病總也不見好,日後若出什麽事,囡囡要多考慮自己,不要顧慮我。”

銜池的手緊了緊,立馬笑著搖了搖頭,“哪能有什麽事兒,等娘的病治好了,池家容不下咱們也罷,娘想去哪兒,我便跟著去哪兒。”

宋弄影歎了一聲,“也是,畢竟也是他的女兒,總不至......”她後半句未說完,銜池垂下眼眸。

說了一會兒話,她已經沒了精神,銜池扶著她慢慢躺回去,一直陪到她睡下,才輕手輕腳起身。

似乎隻在見了娘這一麵後,她的生活才重新有了真實感,不再像是場光怪陸離的夢。

她不在乎京中的波雲詭譎,她隻想等娘的病好起來,帶她遠遠離開這一切紛擾,將命運改寫。

秋風攪動雲霞,銜池抬頭,望了一眼被落日燒紅的天。

作者有話說:

成語接龍:

沈澈:先來後到(指有的人到現在還沒出場

銜池:到此為止(消停一會兒

宋弄影:止足之分

池清萱:紛至遝來

寧珣:來者居上:)

P.S.男主下一章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