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於是她搭上他遞過來的手,極其自然地應了一聲:“郎君。”◎

一年過去, 護國寺依舊香火鼎盛。

銜池是帶了蟬衣一同來的,剛住進來這天要準備的多一些,蟬衣做事利索, 見她總躍躍欲試地想幫忙,幹脆將她推了出去:“姑娘還是出去逛兩圈吧,好不容易出來, 看看風景也好。”

銜池被她推出門, 裹了裹身上披風,毫不遲疑地向一個方向走去。

正合她意。

池清萱被送來了護國寺後, 便沒了消息。她也不知道沈澈送那尊翡翠玉佛去池家時, 是用的什麽借口。

她得去見池清萱一麵,好確認些東西。

池清萱本也常來, 因此有住慣了的寮房,銜池去年來的時候便是住在那兒。

她找過去時, 屋裏房門半掩,檀香燃著,白煙絲絲繞繞, 香氣濃鬱。

池清萱跪坐在一尊翡翠佛像前, 閉目撚著佛珠,口中念念有詞。

寮房簡樸,窗子上是糊的窗紙,日光透進來便會昏暗一些。

但那尊翡翠佛像通身剔透,置於窗前,隻借一線日光,便散出溫和光暈, 將佛前跪坐的孱弱身軀籠在邊緣。

玉佛高坐蓮台, 垂眸望向世間, 目露悲憫。

銜池步子稍稍一頓,在門前站定,抬手輕敲了兩下。

池清萱聞聲睜開雙眼,看見她時顯然怔了怔,又往她身後看了一眼。

銜池走進來,順手將門闔上,“姊姊。”

她話音一落,便見池清萱慢慢紅了眼,撐著一旁的矮幾站起來,急切走到她身前,抓住她胳膊前後看了看,“一年不見,妹妹受苦了。”

又怕說錯話似的看了眼門外:“隻有妹妹自己麽?這裏說話可方便?”

銜池順勢攙著她去坐下,而後不動聲色地退開一些:“我來替太子殿下求護身符,知道姊姊常來,便自己找過來,想著碰碰運氣。”

“瞧著都瘦了。”池清萱看著她,滿眼心疼:“你在東宮,過得可還好?我聽人說,太子對你很是上心。”

銜池垂眸看著她腕間佛珠。

池清萱這樣反應,想必是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撞破了她和熙寧郡主那番談話。

這樣也好,維係著表麵上的親密,她私下的動作便不會太過火。

再說沈澈自從上次那回後,對娘看得也嚴,剛好不會給池清萱可乘之機。

銜池心裏有數,點了點頭,“還好。”

見她不願多說,池清萱以為是提了她的傷心事——也是,被傾慕之人送去他人枕席,料是誰都說不上過得好。

於是她主動提起沈澈來,“沈世子請了這尊翡翠佛像給父親,說是可佑得官運亨通,隻是還需家人日夜祝禱,我索性就住了進來。”

“一直到年前,我都住這兒。你若得空,隨時可以來找我說說話。”

她說話時視線一錯不錯地望著銜池,似是溫柔安撫。

銜池在心裏冷笑了一聲,官運亨通,繞了半天,沈澈這是敲打的池立誠。

池清萱的話乍一聽句句皆是關懷,可仔細想想,又像是句句都在刺探。

刺探太子對她是否真如傳言一般,刺探她如今行事是否自由,刺探那尊佛像背後有沒有她推波助瀾。

“是世子所贈?”銜池抬頭看了那佛像一眼,像模像樣地合十雙手拜了拜,“我不能在父親身邊盡孝,勞姊姊受累了。”

銜池餘光看著她的視線從自己身上離開,才重新轉向她,神情落寞:“離了家以後,身邊也沒有能說話的人,我也想同姊姊多說幾句。可惜我身上限製頗多,今日來見姊姊已是不妥,若非掛念太久,本不該這麽冒險的。”

“也是,你的處境我也明白,還是小心為上。”池清萱不漏痕跡地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手,“對了,你娘一切都好,你可以放心。在來這兒之前,我還常去看她呢。”

銜池朝她道了謝,要走之前,池清萱又塞給她一隻護身符,道了一聲:“歲歲平安。”

銜池步子一頓。

她在銜池身後,柔聲細語道:“妹妹再忍忍,既然沒有旁的法子,不如就多配合著沈世子些,如此便能早日回來。沈世子既然有意,必不會虧待了妹妹,屆時還能將宋夫人一道接過去,也算了卻妹妹的心事。”

“即便妹妹有旁的打算,那麽大的功勞在身,同父親他們好好商量一番,哪有什麽行不通的?妹妹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銜池笑了一聲,擺擺手走出去。

拿著護身符回自己那間寮房時,蟬衣已經收拾妥當,見她回來,歡天喜地迎上來,一眼便看見了她手裏的護身符:“姑娘這是去哪了?”

銜池隨手遞給她,“遇到一個阿姊,說我合眼緣,便贈我了。”

蟬衣向來心大,沒去細究,“這是好事,奴婢給姑娘戴上吧。”

說著便要給她係腰上。

話都說到了這兒,她再攔似乎不合情理,銜池別扭了一下,還是任由蟬衣給自己係上了。

寮房陳設簡單,前後兩張床榻,蟬衣歇在外頭那張。

銜池翻了兩次身,一點睡意都沒有——許是深秋時節,寮房裏有些冷了。

也許是她已經習慣了榻上有另外一個人的溫度。

聽到她動靜,蟬衣支起身,揉了揉眼睛問她:“姑娘怎麽還不睡?”

銜池默了默,突然莫名有些疲憊。

她不想見池清萱,可又不得不見,不想同池清萱虛與委蛇,可那些話她又不得不說。

原來跟旁人做戲,和跟寧珣做戲是不一樣的。

“姑娘?”

銜池轉了個身,麵對著蟬衣的方向,忽地問她:“蟬衣你說,如果兩麵都是山崖,懸了一根細繩在中間。你在上頭走,走得久了,眼花了,看不清細繩在哪兒,也不知道它還在不在腳下,甚至分不清這根繩到底存不存在,是真是假,怎麽辦?”

蟬衣有些莫名其妙:“姑娘這話說的,那繩若不在腳下,人不就掉下去了嗎?”

“等到掉下去了,不就晚了麽?”

蟬衣被她問住,支吾半天,憋出一句:“都到山崖中間了,那也總不能不走了吧?”

銜池輕輕笑了一聲,“說的也是。”

蟬衣試著提議:“要不然就……順著來路走回去?”

她越說越覺得有道理,“走已經走過的路,總會輕鬆得多。”

銜池不再說話。

這兩日她不是沒有想過旁的可能。

譬如一心一意為二皇子做事,她已經知道會發生什麽,所以隻要能護住娘,事成之後,也便能想辦法從京城脫身。

沈澈必然舍不得他的功業,隻要她和娘逃出京城,天大地大,何處去不得?

旁的事兒,就都不要去管了。

可她不過這樣草草一想,便覺心口一窒。

轉眼就已經在寺裏住了三天,銜池替宋弄影求的護身符求成了,轉而真開始替寧珣去求。

這日午後,銜池說要出去消消食,自己逛兩圈,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西北邊那幾處荒廢下來的佛堂。

白日裏看,佛堂盡顯荒涼,風過草伏,比之月夜下少了幾分詭譎的靜謐。

門沒有完全闔上,中間一道三寸長的縫隙,可以窺見裏頭端坐木製蓮台上的金身佛像。

佛法莊嚴,即便蒙了塵也叫人下意識地不敢直視。銜池抬頭,恍惚間似乎看到了月夜下那個戴了半張銀麵具的身影驀然轉身,同她遙遙相望。

她腳步一轉,輕輕推開門走進去。

她可沒忘,那一夜她來這兒,本是要找東西的。不過被寧珣那麽一打岔,後來便再沒有機會獨自過來。

機會難得,她沒遲疑,直接從箱櫃開始翻找。

已經泛黃的經書卷軸倒是找出了一堆。

找了一陣兒,她起身扶著矮櫃短暫休息,卻覺有什麽拽了拽她。

銜池低頭去看,正看見一隻枯槁的手,扯下了她腰上那隻護身符。

驚呼還悶在喉嚨裏,她一手按住矮櫃,利落從上頭翻過去,跳到矮櫃後麵,剛落地便折身拿起一盞銅燭台,指著那隻手的方向往後退。

正是這時,櫃門“咯吱”響了兩聲,有人從矮櫃裏鑽了出來。

“什麽人?!”

“福澤如此深厚之地,竟有人身上戴著這東西?”

兩人同時出聲,那人轉過身,看得銜池一怔。

是個僧人,可身上僧衣破破爛爛,也不知多久沒擦過臉,臉上沾著的黑灰幾乎糊住了整張臉,形容瘋癲。

但神智似乎是清楚的,看見她防備的樣子,僧人舉起雙手示意:“如施主所見,貧僧一介僧人而已。”

銜池謹慎看著他,“哪兒的僧人?在這兒做什麽?”

他越過她前一個問題,旁若無人地朝那尊佛像長長一拜:“悟道而已。”

銜池皺了皺眉,似乎理解了那夜寧珣聽她說要在這兒求護身符時的心情。

僧人起身,抖了抖幾乎快成了布條的袖子,看向銜池的時候卻像是陡然發現了什麽,盯著她的眼神發亮:“施主身上,有旁人沒有的大機緣!”

銜池又退了一步。

這人莫不是個瘋子?

“施主就沒有經曆什麽匪夷所思之事?”

她心裏咯噔一下,麵上卻不顯:“沒有。”

“就譬如,”那僧人不死心地從矮櫃那頭急急跑過來,聲音卻倏地小下去:“逆轉死生?”

銜池默了默,將燭台的尖頭對準他抬起,“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雙手合十,朝她一揖:“施主如此謹慎,是樁幸事。凡人福澤淺薄,施主若將此事告知,信不信另說,怕是會先折了他們壽數。”

燭台離他太近,僧人不得不止住步子,眼神卻依舊亮得瘮人:“貧僧隻告誡施主一句,天下萬物,自有定數,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銜池將燭台放低了一些,望著他的目光裏多了兩分探究,顯然是不覺間已經信了三分:“什麽意思?”

那僧人卻大笑著搖了搖頭,一把扯開了手裏的護身符,將裏頭的符紙撕成碎片:“這般惡毒的咒,還是不要戴在身上的好。”

銜池眼皮一跳,“這不是護身符麽?”

“護身符?”僧人咬重了前兩個音,忽的將那把碎片高高揚起,碎片被風送到她腳邊,她低頭看了一眼。

符紙上繪著的符咒暗紅如血,“贈此物之人,巴不得施主替她嚐盡這世間苦厄。”

是池清萱所贈,她已然知道了池清萱對她沒存什麽好心,因此倒也不算太意外。

隻是心中難免還是會難受。

不過比起這個,她更在意他方才說的話——這人雖行跡瘋癲,但卻能看出她逆轉生死,又能一眼便看出那護身符的蹊蹺,沒準兒……還真是個高人?

銜池深吸了一口氣,朝那僧人鄭重一拜,“還請高僧指點迷津。”

“該說的,貧僧都已經說了。不過,貧僧與施主,倒是有些緣分,不妨再多說兩句。”

銜池猛地抬眼,卻聽他道:“十年前,貧僧起過一卦,與施主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施主的姻緣,在簪纓世家。”

十年前?

十年前她遠在江南,同京城裏的僧人能有什麽聯係?

她在心中算了算,某個荒唐的念頭不自覺便升起來——十年前正是沈澈下江南的時間,他那時說是母親經人指點,南下尋名醫。

她同京城也就這點聯係了。

指點國公夫人的,莫不就是眼前這位吧?

可沈澈確實尋到了名醫,同她有什麽幹係。

她搖搖頭,可見眼前這人多半隻是瘋癲。

她連這人的話都能信,才是見了鬼。

見她沒什麽反應,那僧人像被戳到了痛處,不依不饒起來:“施主不信?施主命定的姻緣,是個尊貴之人,可惜少時體弱,命數……”

後麵那句她沒怎麽聽清楚。

因為突然有人出聲,打斷了那僧人的話。

“夫人。”

過分熟悉的嗓音,誘著她回頭去看。

來人一身輕便騎裝,寬肩窄腰,騎服下的身軀線條明顯,抬步走向她——顯然同“體弱”二字搭不上邊。

銜池沒明白寧珣為何會這樣出現在她眼前,但明白他這麽稱呼自己,顯然是不打算暴露身份。

於是她搭上他遞過來的手,極其自然地應了一聲:“郎君。”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自罰三杯orz

寧珣:我就說這些東西不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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