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過是回到了剛進京城的那天,正和二十二年。◎

馬蹄聲聲急促踏過,車軲轆碾過已經泛著枯黃的草葉,留下兩道轍痕。

趕車的馬夫看見等在林子裏準備接人的另一架馬車,猛地一勒韁繩,車裏正睡著的少女一頭碰在馬車側壁,睫羽顫了顫,像是要醒。

銜池驟然睜開雙眼,猛地吸了一大口氣,又被這口氣生生嗆在了肺裏,捂著胸口咳了好一會兒。

心肺被貫穿的疼痛感似乎還殘留在身體裏,隨著她呼吸一扯一扯地提醒著她,她還活著。

她還活著?

她愕然看向四周,略顯狹小卻整潔幹燥的馬車,自己身上是一襲桃紅織錦祥雲紋的襦裙,而不是那件染了血色的中衣。

馬車停下來,她混亂的思緒也跟著停了一霎。

下一刻,馬車的簾子掀起,光線驟然灑進來,又被一人的身影擋去半數,“銜池。”

他嗓音溫潤一如既往,銜池一個激靈,抬眼望過去,又驚又懼之下,下意識喚了一聲:“沈澈?!”

沈澈怔了一下,而後輕輕笑了一聲,“這麽多年過去,難為你還認得出。”他朝車裏伸出一隻手,姿態溫柔,“是我,我來接你回家。”

那些紛亂的思緒像是找到了起點,瞬息歸攏下去。

她還活著。

不過是回到了剛進京城的那天,正和二十二年。

那年,她不過剛及笄,什麽都還沒來得及發生,最重要的是……娘還在。

她娘纏綿病榻,受不了長時間的趕路,因此比她晚了半個月進京。

渾身的血液似乎一霎衝向了頭腦,她耳邊嗡鳴一片。

上一世,也是沈澈親自來京外接她回去。京城對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她忐忑不安了一路,唯一熟悉些的,隻有眼前人。

所以她抓住了眼前人向她伸來的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一點倚仗。

這一抓,便是三年。

她曾經那樣相信他。直到死在嫁給他的當夜,才恍然發覺,自己隻是他棋局之上的一枚棋子,同其他千千萬萬枚棋子比起來,就算有些不同,也隻是一枚棋子而已。

他利用她瞞著她的事兒,一點不比池家人少。

一切發生得太快,在他的目光下,銜池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倉皇之下,下意識躲開了他的手,又掩飾一般自己從車上跳下去。

見她避自己如避蛇蠍,沈澈眉毛都沒皺一下,依舊清風朗月,舉止自然地收回手,語帶關懷:“怎麽了?是來的路上出什麽事了?”

銜池緊攥著的手掩在袖下,指甲嵌進掌心,猶帶著兩分遮掩不住的慌亂:“沒什麽,方才......不小心睡著,魘住了。”

她腦子裏亂麻一團,僅存的一點理智告誡自己,不要在沈澈麵前露出太多破綻。他向來易洞察人心,她若是舉止古怪,沈澈一定會起疑。

銜池飛快回憶著上一世這時候都同他說了些什麽,勉強露出幾分久別重逢的欣喜,“阿澈……世子怎麽親自來接我了?”

沈澈望向她的眼神依舊溫柔,“隻有你我在,還像以前一樣喚我就好。”

他領著她一同進到另一架馬車裏,兩人麵對麵坐著,沈澈替她倒了一盞熱茶,遞到她手中,慢慢解釋道:“你這次回京,暫且還不是池家的二姑娘,所以池家不便派人來接。”

“往後這段時日,我會帶你四處逛逛,你初來乍到,也好對京中熟悉些。”

銜池低下頭,握著手中熱茶,輕輕“嗯”了一聲。

沈澈望著她,放柔了語氣,“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來之前還去了一趟池家,你父親很掛念你。隻是京中諸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他不能貿然認回你。你先在池家安心住下,再給他些時間。”

她是死過一遭的人,委實不想再聽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再給她的好父親些時間好好籌備,為她做好身份,防著東宮日後去查是麽?

銜池掩蓋住眸中情緒,眼中帶笑抬頭望向他,握著茶盞的手卻多用了幾分力氣:“沒什麽的,即便我不能留在京中,暫居的這段時間能有阿澈陪,已經很開心了。”

她這話說得乖巧討喜,沈澈卻隻歎了一聲——池家老宅那些人拜高踩低慣了,她性子磨成這樣,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她抬頭望過來時,鬢邊一縷碎發散了下來,沈澈手指一動,她卻已經自己抬手將碎發攏在耳後。

沈澈看著她,“跟小時候比起來,還是不一樣了。”

上一世他似乎沒有說過這句。

銜池心跳一滯,生怕他察覺出什麽,略微移開視線問道:“哪裏不一樣?”

沈澈輕輕笑了一聲,輕描淡寫:“沒那麽鬧了。”

也沒那麽親近他了。

但畢竟過去這麽多年,那時候她也還小,生疏了倒也正常。

他沒再多說,轉而問道:“南街那家果子店這些年還開麽?回京以後,我跑遍了所有的茶館,也沒再吃到好吃的果子。”

他起了個話頭,銜池精神了一些,跟他細數這些年的種種變化,眉眼是一直彎著的,可那笑意始終未達眼底。

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可那盞熱茶,直到捧得涼透了,她都不曾喝過一口。

沈澈將她送到池家門前,他不能在池家門口公然露麵,便坐在馬車裏,掀起簾子一角,看著銜池被等在外頭的仆婦領進去。

秋風蕭瑟,涼風灌進來,激得他咳了幾聲。

放下簾子時,他垂眸看了一眼案幾上那盞茶——她捧了一路,說話說得嘴唇都幹了,茶還是一滿杯。

*銜池跟著仆婦走著,稍稍鬆了口氣。

跟沈澈在同一輛馬車裏,她提心吊膽了一路,一直緊繃著,生怕不小心露出不該有的情緒——好在他沒察覺出什麽。

走到池家內堂門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抬頭望過去。

這一抬頭,第一眼便看見了她那十五年都不曾見過一麵的父親。

池立誠一臉寬厚笑意,見她進來,眼中精光一閃,立馬站起身,略帶拘謹地搓了搓手,“你來了……”

池立誠身旁坐著的,是她的嫡母瑞澤縣主,此時也笑得親善,“舟車勞頓,這一路可累著了?”

銜池低斂眉目,上前拜了兩拜,規矩喚道:“父親、母親。”

若不是她已經活過一遭,就今天這其樂融融的樣子,她還真以為自己的父親和嫡母是多麽和善的人。

縣主虛虛扶了她一把,扭頭叫自己的一雙兒女近前來,對銜池道:“萱兒雖與你同年,但大你一個月,算是姊姊;瑜兒過了十月才滿八歲,頑劣慣了,若是欺負你了,你就告訴母親。”

池清萱穿了身素色襦裙,身形比尋常女子更瘦削一些,但一雙彎彎的眉眼看著便讓人生出幾分親近。

她見了銜池便笑起來,溫柔道:“小時候就盼著有個妹妹伴在身邊,總算把你盼進京了。既虛長你一月,便當有個姊姊的樣子,以後什麽大事小事,盡可以找我。”

她說著褪下手上玉鐲,塞在銜池手中,“沒別的好送給妹妹的,這鐲子阿姊已經養了許久,妹妹不嫌棄就收著。”

銜池小聲道了句謝,喚了一聲“姊姊”。

前世她對池清萱的印象不太深,隻知道池清萱禮佛,甚至有間單獨的佛堂,平日裏好似跟誰都是一副好脾氣,對她也溫溫柔柔的,時常來找她聊些閑話。

銜池在池家沒待多久,等她去了東宮,便自然而然地與池清萱斷了聯係。

但真論起來,池清萱怕是池家人中,對她最好的一個。

她見過了池清萱,瑞澤縣主又將池懷瑜往前推了推,八歲光景的孩子正是剛長開了一點兒的模樣,粉雕玉琢的,他往前挪了一步,手還背在身後,低著頭乖乖開口:“二姊姊。”

銜池一邊應下,一邊想起了什麽,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麵前的池懷瑜剛叫完人,突然抬頭,朝她咧了一下嘴。

他手裏握了一大團泥巴,猛地朝銜池糊過去。銜池提前退開這一步,剛剛好躲開朝她臉上飛來的泥,隻衣裳上避無可避地沾了些。

銜池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裳,神情冷了一霎。

第一回,她就是這樣被糊了一臉的泥。她帶著一臉沒擦幹淨的汙泥去自己的房間時,隔了老遠,都能聽見池家下人壓著的笑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提醒自己萬萬不能發作——娘的病......暫時還得倚仗池家。

池懷瑜不可能自作主張,把那麽大一團汙泥藏手裏這麽久,他敢這麽做,必然是父母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隱約猜得出池立誠的用意——他要的是個聽話好拿捏的女兒,最好是性子軟一些。所以剛一見她,便要試上一試。

銜池像是被嚇愣了一般站在原地,過了片刻,才驚慌失措地抬頭看向父親,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又不敢開口說什麽。

池懷瑜看著她一副軟柿子的樣子,不屑地甩了甩手上沒幹的汙泥,“嘁”了一聲:“沒意思。”

瑞澤縣主似乎才反應過來,伸手就要去打池懷瑜,可小孩子靈巧得多,已經逃開,從門口跑了出去。

縣主臉色沉了下去,轉頭吩咐自己身邊的嬤嬤,“讓瑜兒去祠堂跪著!都是平日裏慣的,怎麽能對自己剛回家的姊姊這樣?”

嬤嬤應了兩聲“是”,卻像被釘在原地一般,沒動彈。

銜池在心裏笑了一聲,這是等著她開口呢。

她順著他們的意,抬頭期期艾艾道:“瑜兒還小,是我這個做姊姊的沒留神……還請母親不要責罰他。”

她話音剛落,縣主同池立誠對視了一眼,後者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兩人又各自移開視線。

隻有池清萱挽住銜池胳膊,絲毫不嫌棄她身上未幹的泥點子,笑得溫和,打圓場道:“我先帶你去你的房間,頭幾天母親便差人收拾好了,你看看可還合意。這一路趕來風塵仆仆的,也好換一身衣裳。”

作者有話說:

沈·八百個心眼子·澈:她好像有點不一樣。心疼住了。

銜·頭好癢不會是要長腦子了吧·池:怎麽沒把你疼死:)

寧珣(還在南山撐傘,勿擾感謝在2023-06-20 17:11:00~2023-06-21 17:07:2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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