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也沒有開口,自始至終,隻在風雪繚亂的冰冷夜裏,默然撐了一夜的傘。◎
入了冬,天色一連陰沉了好幾日。昨夜三更天上狂風暴雨,不知擾了多少清夢。
天驟然就涼下來。
鎮國公府後院的湖邊空置了許久的小院子頭一回點上了燈,隨著裏頭開門的動作,掛在屋門前貼著喜字金箔的紅燈籠晃了晃。
青黛探出腦袋去望了一眼,府上張燈結彩,照得外頭明晝一般,這附近卻沒半個人影,對比之下更顯得蕭瑟。
“別看了,他今夜不會過來。”銜池對著妝鏡,將滿頭珠翠一一取下來,“何況這個時辰,世子和世子妃該喝合巹酒了。”
青黛不死心地踮起腳往遠處張望,“可今日也是小姐嫁給世子的日子,萬一世子會來看小姐一眼呢?”
“妾而已,稱不上嫁。”銜池語氣淡然,“把門關上,冷。”
嫁衣單薄,沈澈令人送來時本還合適,經了昨夜一場雨,這時候穿著已經有些寒意了。
青黛忙不迭去找了件披風來給自家小姐披上,攢了一天的委屈終於咽不下去,小聲抱怨道:“這院子都多久沒人住了,還緊挨著湖,又濕又冷,小姐本來就畏寒,這一冬可怎麽過!世子爺口口聲聲最是看重小姐,當初明明說的是要娶小姐作世子妃,如今這樣便罷了,怎麽連這些瑣事也不袒護小姐些……”
銜池正摘下最後一支步搖,聞言動作頓了頓。青黛自覺失言,立馬閉緊了嘴,在心裏罵了自己兩聲,抬頭小心覷著她的神色,生怕她聽了傷心,“小姐?”
銜池回過神來,用另隻手按著自己腹部,歎了口氣,“你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麽熱菜能領些過來。”
她這一日,同大多數新嫁娘一般,滴水未進。青黛這一席話說完,她才發覺自己胃裏火燒火燎地疼。
等到青黛應聲出去了,她才看向自己掌心——那支步搖的墜珠,方才竟被自己生生攥斷了下來。
她本不願意作妾的——她娘就是妾室,同她一道被扔在池家江南老宅十五年,直到染了重病,父親才將她們接回京來。
而直到三年後的今年,她才擁有了池姓的名字——池清猗。三年前父親接她回京,是另有所用,在她功成身退之前,坊間並不知曉池家還有個二姑娘。池家不承認她和她娘的身份,過往那些日子裏,她就隨著母親的姓,叫宋銜池。
而這些,沈澈都知道。
得知沈澈同熙寧郡主的婚事當天,她托人將沈澈送她的玉佩還了回去。那一夜大雨瓢潑,沈澈在她門前站了一整夜。她終於忍不住開門時,便看見門前那京中盛傳如謫仙般的國公世子,臉色蒼白狼狽不堪,唯獨望著她的那雙眼,仍像是灑滿了日光的粼粼湖麵,眼裏是一如既往的柔情。
他受了一夜寒氣,每說幾個字便要低咳一會兒。他斷斷續續同她說,即便委屈她暫時為妾,他也會護她一輩子,連同她想保護的人,他都會看顧好。
於是她信了。
門前有腳步聲響起,銜池以為是青黛回來了,剛將手中步搖收進匣子,便聽見外麵一個趾高氣揚的尖銳女聲道:“池清猗,出來!我家郡主有話要帶給你!”
她早知熙寧郡主跋扈,不是個好相與的,也不想在這時候多事,便起身走了出去。
門前的燈籠一晃,念秋不屑一顧地瞥過去一眼,卻微微怔在原地。
站在門前的女子灼若芙蕖,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眸將綽約嬌態壓下去幾分,反顯出些不易得的端莊來。她自嫁衣外頭披了件霜色披風,光影明滅間,活像是院中哪株紅藥成的精怪。
“世子妃遣人來是有何指教?”銜池往院中走了兩步,停在她麵前。她態度拿捏得剛好,叫人挑不出錯處。
念秋自詡是郡主身邊最得力的,一時竟也找不出她的毛病,當即惡狠狠看了她一眼,“世子妃寬容大度,替世子抬了你進門,你就該感念在心。今兒是世子與世子妃大喜的日子,不要有不識趣的蒼蠅蚊子,飛到主子們眼前。”
銜池笑了笑,臉色沒有半分變化,“已入了冬,府中自然不會有蚊蟲,擾了世子與世子妃。”
念秋冷哼了一聲,自己奉郡主之命過來這趟,本就是為了羞辱她一番,她滴水不漏,倒叫人沒法借題發揮。念秋的視線掃過她灼灼紅衣,心下又是一沉——生了這麽副狐媚樣子,難保不會勾著世子的心。
想到這兒,她陰陽怪氣說了句:“早聽聞吏部侍郎家教森嚴,怎麽府上的二姑娘為了進國公府的門,都顧不得還在孝期,就能穿上一身紅?”
她這話說得銜池愣了一愣。緊接著銜池呼吸便急促起來,上前一步緊緊揪住了念秋衣襟,已經失了態,“你說什麽?”
好容易打破她那層矜貴的殼子,念秋心裏暢快不少,惡毒又輕快道:“哦,奴婢忘了,世子妃說過,二姑娘回京記在了池夫人名下,不必為自己生母服孝了。”
銜池抓著她衣襟的手用力到指節泛白,麵上空茫一片,無意識瞪大的雙眼眨也不眨地死死盯著麵前人,眼神裏頭卻是空的——她一時竟好像聽不懂。
今日上喜轎前,她還問了父親,她娘在京外療養得如何。父親神色如常,同她說她娘很快就會好起來,叫她不必掛心。
娘三年前病重,被接回京,一直養在池家。後來,她進了東宮,為防太子起疑,很少同家裏通書信,也隻偶爾得了機會與家裏的人交接東西時,才能問兩句娘的近況。再後來,他們說她娘要靜養,送去了京外。
從東宮回到池家後,父親仍阻著她與娘見麵,她不是沒起疑,可娘親手所書的信隔上十天半月依然會到她手中,於是她隻想著,等進了國公府,借沈澈的名義將人接回來——沈澈是允了她的。
可方才那番話是什麽意思?她娘,已經過世了?什麽時候的事兒?為什麽沒有人告訴她?是熙寧郡主在騙她,還是——他們都在騙她?
念秋被她盯得心裏發毛,用力扯開她的手後連連退了幾步,卻見她像丟了魂似的站在原地,口中喃喃著:“不會的,一定是郡主弄錯了。不會的......”
銜池腦中空白一片,下意識想去找沈澈,去問個清楚。
連熙寧郡主都能輕易查到的事……沈澈不會不知道。
她不管不顧地往外闖,念秋一時攔不下人,也慌了神——她怎麽連自己親娘的死訊都不知道?她提起此事隻是想激一激她,早知如此,她就不多嘴了!
冰涼的夜風灌進肺腑,沒人領路,可她借著滿院喜慶的紅找到了沈澈在的那處院落。
這一路狂奔而來,她發絲全散了開披在身後,嫁衣也淩亂不堪。在這處處精致得宜的院落裏,她像隻遊離在外的孤魂野鬼。
“沈澈!沈澈!!我有話問你!”門前候著的丫鬟仆婦認出她一身嫁衣,沒敢過分阻攔,隻虛虛一擋,沒成想她氣力大得很,竟硬生生闖了進去。
內室燃著繾綣熏香,紅紗層層疊疊,裏麵是新婚燕爾,穿著相稱的婚服,在她闖進來這一刻,正舉起合巹酒的酒杯。
熙寧郡主皺了皺眉,馬上便有跟進來的仆婦一左一右架住她,要將她拖出去。銜池劇烈掙紮起來,“沈澈!我娘她……”她啞了聲,無論如何都問不出那句話。
沈澈抬眼望過來,看見她的模樣,端著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緊,尚未喝過的合巹酒被徑直擱回案上,開口時語氣卻極其平淡,“鬆開。”
熙寧臉色驟然難看起來,強壓著性子柔聲開口:“子安,今夜是你我大婚,池妹妹這樣怕是不合禮數。”
既然是在鎮國公府,仆婦自然以世子的吩咐為先,當即鬆開了手。
銜池狠狠掐著自己掌心,理智稍稍回籠,她跪了下來行了大禮,“拜見世子、世子妃。妾隻想問世子一句,得了答複便走,不敢叨擾。”
“先起來。”沈澈抬手捏了捏眉心,嗓音如鬆間流水,半分不見被質問的慌亂,“你有什麽想問的,明日再問。我都會告訴你,也不急於這一時。”
熙寧身形一頓,目光怨毒地盯著跪在地上的人——世子這話的意思,是明天要去那個賤人那兒?
等等,她身上嫁衣的紋樣……熙寧低頭看了自己的婚服一眼,確是世子妃的服製,可除此以外,也沒有旁的了。而那賤人衣裳上的紋樣,似乎是出自沈澈之手——旁人興許不知,可她多年來藏了許多沈澈的畫,他的筆觸,她實在太熟悉了。
她嫁衣上的紋樣,竟然都是沈澈親手勾畫!
銜池沒有起身,隻是跪直了身子,望著紅紗後頭的那個人,輕聲問他:“旁的我都不問,我隻問一句,我娘她……還在麽?”
龍鳳紅燭柔和光暈下,她像是隻落幕後快要被遺棄的木偶,傀儡師用繃得過緊的細線吊住她的軀殼,岌岌可危。
隨著後頭沉吟片刻後歎息一般道出的“不在了”,她眼中最後的光亮頃刻熄滅。
淚珠這一刻才從眼眶滾落出去,她卻沒哭出聲,還算沉靜地又叩了一回首,起身退了出去。
夜風寒涼,她身上那件披風在來的路上跑掉了,現下冷得很。
銜池抱住自己的胳膊,漫無目的地走在國公府。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兒。
她和沈澈認識時,才不過六歲。她從水中救回了來江南求醫問藥的國公世子,自此當了他兩年玩伴。
沈澈先天體弱,那年生了一場大病,雲遊的方士說他的機緣在江南,過了那道坎兒便能好全。兩年過去,他當真好全了,也就回了京城。
再見麵時,便是她被接回京,池家打算將她送去東宮。臨去的前一天,沈澈來找她,寬慰了她很久,最後摸了摸她頭頂,笑著同她說,要她自己小心,他會等她回來,回來後,萬事有他。
娘的病全仰仗池家,銜池乖順得很,依著他們的命令做事。大多數時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是棋子,隨著執棋人的心思調動,而那心思究竟是什麽,一枚棋子而已,怎麽配知道?
她曾以為,沈澈是她的退路,是她為數不多能夠相信的人。
她竟以為。
她竟然天真地以為,他是不一樣的。
即便他站在池家的同一邊,可他不會像他們一樣挾製她瞞著她利用她。
銜池失魂落魄地走著,不知是走到了哪兒,腳下突然被什麽一絆,重重摔在地上。額角被碎石磕破,血蜿蜒而下,滴進眼睛,徹底染紅眼眶,又和著眼淚墜在手背。
她低頭,看清方才絆倒自己的,是她身上繁複的嫁衣。
她的退路將她困死原地,可她連這一切是何時發生都分不清。
她沒爬起來,隻在呼嘯北風裏默默環抱住自己。
是她忘了,沈澈的表兄便是如今正如日中天的二皇子,倘若時局是盤變幻莫測的棋局,沈澈定當是坐在高處的好棋手。
隻是他們要她做的事都結束了,他為何還要瞞著她娘的死訊,讓她心甘情願進了國公府?她還有什麽地方,能為他所用?
許是哭得久了,腦子混沌一片。銜池緊緊蜷縮起來。
她好疼。可卻分不清,到底是哪兒疼。
熙寧攥緊了身側織金祥雲紋的床幔,劇烈起伏的情緒讓她險些劈壞了精心保養的指甲。
那賤人來鬧,打斷了合巹酒,她走後,沈澈連合巹酒都未喝,便去了書房。
新婚當夜,她就敢攪得這樣!
“念秋,帶上幾個仆婦,同我出去一趟。”熙寧陰惻惻開口,今夜這口氣不出出去,她睡不安生。
“世子,熙寧郡主從房裏出去了,看著方向是去了池姑娘那兒。”沈澈身邊一直跟著的小五回稟道,他覷了一眼世子的神色,小心問道:“可要屬下分兩個人過去,暗中看護著池姑娘?”
沈澈執筆蘸墨,下筆流暢,“不必。”
熙寧這口惡氣不出,往後怕是更要折磨她。今日總歸是大喜之日,下手當不會失了輕重。
他心裏清楚,自己越是關照銜池,銜池在府中的處境便越艱難——今夜是他沒料到銜池會衝進來,讓熙寧看見了她的嫁衣。
時局未穩,他娶熙寧本也是迫不得已權宜之計,待到大業已成,殺了就是。
熙寧在湖邊看見了失魂落魄的銜池。
她看見那身精心設計的嫁衣,便覺得刺得眼睛疼,當即擺了擺手,兩個仆婦過去,將銜池帶到她麵前。
銜池用最後殘存的理智向她行禮,她不叫起,她便隻能一直低福著身子。
熙寧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把她衣裳扒了。”
銜池愕然抬頭,卻沒怎麽反抗,任由她們將自己扒到隻穿著雪白的中衣。
念秋兩步上來踹在她膝蓋,將她踹跪下,“世子妃沒叫起,你敢亂動?”
湖邊確實陰寒,她又向來怕冷,隻穿著中衣,沒一會兒便瑟縮起來。
熙寧看見她的動作,嗤笑了一聲,走上前來抬起她下巴左右看了看,“妹妹這是,凍著了?”
銜池咬緊了牙關,“不敢。”
“不敢就好,不然,這金簪,該沒人替我撿回來了。”話音未落,熙寧從發髻上抽下一支金簪,揚手扔進銜池身後的沉沉湖水中。
與此同時,念秋狠狠推在她胸前,她向後一仰,跌進冰寒淒骨的湖水中。
岸上沒人聽見,念秋推人下去的那一霎,風聲中依稀裹挾著極細微的一聲,似是箭矢破空。
寒芒一閃,箭簇倏而近在眼前,銜池瞳孔一縮,鐵器破開皮肉的細響清晰在耳邊。徹骨湖水下,連痛感都遲了一瞬。
心肺像是被人伸了一雙手進去,生生撕裂扯開。湖水湧上來那一刻,她本能地掙紮起來,但斜穿心肺那一箭太深,血流失得太迅速,她一點點失去掙紮的力氣,緩緩向湖底沉下去。
昏暗的光線愈來愈遠,湖底漆黑一片,周遭的寂靜讓人心慌。像萬劫不複的深淵,墜不到底。
血絲從胸口蔓延開,慢慢蓬成紅霧,似是水中的一襲嫁衣。
真的好冷,她從未這麽冷過。
她好不甘心。
這短短一輩子,她像是隻任人操控的木偶,一日日演著戲文。她掙不斷身上束縛著吊起她的細線,甚至連戲唱到了哪一折都分不清楚。
本以為犧牲掉自己,就能護住她想護住的人,直至今日,她才發現自己天真得像個笑話。
意識徹底混沌下去前,許是滿湖的紅沉進了她眼底,她眼前隱隱約約又看見東宮最後那場聲勢浩大的火。
像她無數回夢魘所見。
可是這回,火光盡頭那道熟悉的背影,竟朝她轉過身來。
她聽見他低聲喚她,像過往三年無數次喚過的那樣,“銜池。”
最後的掙紮倏而停了下來。
熙寧聽著她撲騰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一口惡氣終於疏散了些,正打算看她像條落水狗一般爬上來,便看見湖中漣漪一波又一波**開的血色。
她驚愕不已,卻還來不及反應,便聽見念秋一聲尖叫。
沈澈趕過來時,人已經被撈了上來放在岸邊,雪白的中衣上全是被水暈開的血跡,原本就白皙的一張臉更是半分血色也無。
青黛伏在自家主子的屍身上哭,遠遠看見世子踉蹌了一步,卻猛地推開來攙扶他的侍從,朝這兒奔過來。
熙寧脫了簪,披了件衣裳跪在路旁,在沈澈經過時兩手死死抓住了他衣袍下擺,似是不想讓他去那具屍身旁邊:“子安,我知道錯了子安,是我不好,可今夜是你我大婚......”
沈澈此時眼中耳中除了地上躺著的那人,旁的什麽都看不見,也聽不清。他不信她會這麽一聲不響地死了,他要親眼看過。此刻他隻覺得地上跪著的女人聒噪得讓他頭疼,她拽著他,讓他趕不到銜池身邊。
沈澈一言不發,倏地從一旁的侍衛身側抽出劍來,劍尖直指熙寧咽喉,一劍刺了下去——念秋離熙寧郡主最近,臉色煞白將郡主撲倒在地,堪堪避開那一劍。
熙寧身後立時便有從宮裏跟她出來的侍衛拔劍出鞘,同沈澈的人對峙住。
熙寧推開念秋狼狽起身:“你為了她竟想殺我?!沈澈,你看清楚我是誰!今夜你若敢傷我,你以為寧禛還能順理成章坐上那個位子?!”
沈澈早在她被撲倒而鬆開了拽著他衣袍的手時,便已經轉身向銜池那兒,熙寧喊得歇斯底裏,也隻看見他的背影愈來愈遠。
有侍衛小心請示沈澈:“世子,郡主這兒......”
他沒回頭,隻道:“太吵,把她拖下去,讓她閉嘴。”
他話音剛落,兩邊登時刀劍相向,鐵器相接聲不絕。
沈澈充耳不聞,終於趕到銜池身邊。
青黛跪著退開兩步,隻見他解下身上披風,動作輕柔地替地上的人蓋在身上,又順勢收攏她,極其自然地將人抱入懷中。
周遭嘈雜,北風卷起廝殺和怒罵聲,**進湖底。
沈澈抬手,撫了撫她緊閉的眉眼。屍身冰涼的溫度似是從指尖一路向上蔓延至心髒,緩緩將他凍結。他以額頭抵著她的額頭,眼神中頭一回露出些無助的空茫。
處在京城正中心的渦旋裏頭久了,處心積慮走到如今,這一路來他算無遺策,眼見著大業將成,便以為自己有了通天之能。
他已經為她鋪好了路,隻要再忍耐段時日……
可她卻沒有那些時日了。
但凡他留兩個人在她身邊,暗中照看些,她又怎麽會死在一支不明不白的冷箭下?
他明知道,正當多事之秋,她嫁來他身邊,明裏暗裏要受多少委屈。
京中波雲詭譎,他以為在他能萬無一失地護住她前,別太在意反而是一種保護——等此間事一了,他便能毫無後顧之憂地愛她。
她衣上未幹的血水沾了他滿身,濕漉漉的鬢發垂在身後,猶在滴答著水滴。沈澈神情恍惚,似乎回到了八歲那年,他隨母親南下求醫,偷溜出去時不慎落了水——他不會水,撲騰了兩下,正以為自己要嗆死在河裏,卻被人一把拉上了水麵。
水麵反射的陽光刺眼,有人吃力地帶著他往岸邊遊,瘦小的身軀幾次險些被他纏得拖下去,卻始終不曾放開他。
他爬上岸,半跪在地上咳得喘不上氣,恍惚間抬頭,看見眼前渾身濕漉漉的小姑娘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仍喘著粗氣,逆著光影朝他伸出一隻手。
他抓住了那隻手。
幼年時如影隨形的病痛隱隱又泛上來,五髒六腑似是被拆了開,骨頭縫裏都浸著刺骨寒意,紮得人痛不欲生。
他已經很多年沒再這樣疼過了——遇見銜池那年,母親尋到了神醫,他的病分明一點點好了起來。
沈澈喉頭一甜,止不住的咳意翻湧而上,他下意識轉過頭去不想弄髒懷裏的人,緊接著便嘔出一大口血。
令人窒息的痛感變本加厲湧上來,一時間四周的空氣都稀薄下去,他仿佛又浸沒在河水之中。
再也沒有人能將他拽出來。
正和二十六年冬,他溺斃在十三年前的那條河裏。
*天將明時,京中翻了天。
薨逝了三個月的太子死而複生,領兵逼宮,不日便登基稱帝。
而正逢洞房花燭夜的鎮國公世子沈澈,舊疾陡然複發,聽說嘔血不止,請了多少郎中來也無法。
政權交迭,新帝以鐵血手腕清理朝堂,一時人人自危。
沒人注意到,鎮國公府上下瞞著世子,將抬進府當夜便去了的那個侍妾,拿草席一卷,扔進了亂葬崗。
後來不知怎的,南山多了一座孤墳。
頭七夜裏,京中下了雪。
有人撐了把白紙傘,孤身走進南山濃墨一般的夜色裏。
來人一身玄底金線龍紋大氅,卻連盞燈都未帶。
四周靜得出奇,唯有雪花落下時的簌簌聲響。
他停在一座新碑前。
雪下得急,沒多一會兒,滿山便披了雪色。
他撐著傘,大氅上卻落了厚厚一層雪,近了看才發覺,他那傘,是替那座新碑撐著的。
碑上沒有刻字,隻沉寂立著。
他也沒有開口,自始至終,隻在風雪繚亂的冰冷夜裏,默然撐了一夜的傘。
作者有話說:
開文啦~!
感謝小天使們的等待!比心~
暫定每晚六點更新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