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銜池倏而抬眼,似乎與月夜下漆黑的廟宇中,站在佛像前卻一身浴血的那人,遙遙對望了一眼。◎

銜池沒出聲,宋弄影輕輕歎了一口氣,“如果是因為娘的原因,你才想留在原地,那麽娘希望你能往前走,走出去。”

“娘這一生,最感激的事情就是有了你。娘希望你的路,能比娘走得寬敞,不囿於眼前,隻管往遠處走。”

她這話說完,像是用光了積攢起來的精氣神,眉眼間都染上了濃濃倦色。

銜池一驚,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忘了什麽,回頭問道:“娘,這幾日池......爹是不是去找你了?他說什麽了麽?”

“他是來過,不過一句話也沒說出口。時至今日,我和他之間,又有什麽能說的?”

這話說完,銜池也默下去。

她見宋弄影眉宇間倦色太重,自己又做不了什麽,隻能裝睡,騙著宋弄影早回房歇息。

宋弄影走後,她慢慢坐了起來。

明月不在,應當是留在了縣主那兒,怕是正在事無巨細地同縣主細數她在護國寺的動向。

她還在想著心事,突然聽見屋外有孩子的聲音嘰嘰喳喳個沒完。

銜池被吵得頭疼,推開門出來。她門前不遠處有棵楓樹,枝繁葉茂,此時葉子已經全紅,遠望去像是一朵火燒雲停在屋前。

而池懷瑜,就騎在這朵火燒雲中間,一手拽著一隻燕子風箏,另隻手緊緊攥著樹枝,緊張得臉色刷白,看見銜池那一瞬間明顯怔愣了一下,下一刻立馬頤指氣使道:“你過來!”

左右附近又沒人,銜池倚在門框上,雙手環抱,挑眉看他,“你?”

池懷瑜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自己是偷偷從學堂溜出來的,身邊的小廝早就都被打發走,一時半刻也叫不到人。

那風箏被風刮落,卡在樹枝上,他以為不高,自己三兩下便爬了上來。誰成想上來容易,下去反倒不知道該怎麽落腳。

他看著銜池,沒好氣地叫了一聲“二姊姊”。

銜池點了點頭,回頭轉身抬腳,竟是要回房。

“哎!”池懷瑜瞪大了雙眼,“你......二姊姊你不過來,我怎麽下去?”

“怎麽上去的,就怎麽下來。何況你叫我一聲,不是應該的麽?要人幫忙,就得有要人幫忙的樣子。”她話說完,便又抬腳,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門內。

“二姊姊二姊姊!”池懷瑜急促一頓,“求求你了,我,我不敢下......”

銜池轉過身來看著他,他生怕她再走似的,又補了一句:“你抱我下去,我告訴你個秘密。”

銜池心神一動,走到樹下,“什麽秘密?”

“反正跟你有關係!你先抱我下去!”

銜池不置可否,抬頭看了一眼他的位置,隨手指了指,“先踩住那兒,再往下一點......”

見池懷瑜一臉質疑地望著自己,她悠悠道:“這麽矮的樹,四歲我就能上下了。”

池懷瑜別無他法,隻能一邊時不時忿忿看她一眼,一邊按照她的指示小心翼翼往下下,等到高度差不多時,她張開雙臂,池懷瑜緊緊閉上雙眼,從樹上往下一跳——他不過七八歲,本也不重,隻是銜池風寒未愈,身上沒多少氣力,這樣去接他,免不得被他帶倒。

好在緩衝了一下,池懷瑜幾乎沒覺得哪裏痛,當即從地上跳了起來,第一眼便看向銜池的腳踝——見她好像沒什麽事,在地上緩了一會兒便慢慢爬起來,還撲打了兩下身上的灰塵,池懷瑜才鬆了一口氣。

池懷瑜哼了一聲,“接我都接不住。”

“我隻說幫你下來,又沒說要接住你。”銜池看他一眼,“好了,秘密是什麽?”

池懷瑜望著她眨了眨眼,“我才發現,你好像也不是個無聊的軟包子。”

“不,我就是個軟包子。”銜池衝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秘密是什麽?”

“我又不會騙你,你著急什麽?”池懷瑜白了她一眼,沒再賣關子,慢條斯理道:“其實也不算什麽秘密,隻是那天我在書房,聽見父親對人說,二姊姊的腿腳若是真廢了,也不能一直拖下去。”

他看向她,有兩分幸災樂禍,“父親要把你送人,說是多少也能派上點用場。”

銜池一愣,“送人?”

“對啊,”池懷瑜點頭,尚且稚嫩的嗓音說起這些事兒時,顯出幾分與年齡不相符的輕佻,“就是送去給人作妾。我隻聽見兩句,父親首選的是禮部尚書,你不知道吧,他的孫兒和我同在學堂呢。”

池懷瑜以看熱鬧的心態,不懷好意地看她,卻隻見她笑了一下,重複了一句“禮部尚書?”,便再無旁的反應。

他有些不理解,“你......不傷心麽?這就是你費盡心思想要回來的地方。”

銜池麵上仍是笑著,“怎麽,你不喜歡我留在這兒?”

“那當然了!而且,我若是你的話,壓根就不會回來。”池懷瑜搖了搖頭,語氣依舊幸災樂禍著,“現在好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銜池看不得他這副嘚瑟樣子,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臉,笑吟吟道:“我為什麽想走?爹爹,哦不對,舅父他想讓我去哪裏,我去哪兒就是了。他還能害我不成?”

她話裏略顯造作的天真是八歲孩童分辨不出的虛假,池懷瑜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僅有自討沒趣的吃癟,甚至還有兩分恨鐵不成鋼的忿忿:“你怎麽會蠢得這樣無可救藥?”

說得好像他有多麽聰明似的。

銜池打了個哈欠,敷衍地點了點頭。

她不哭也不鬧的,發覺從她身上找不到什麽樂子,池懷瑜悻悻拿起來自己的風箏,氣衝衝道:“算了!反正秘密我已經告訴你了,你愛怎麽就怎麽,我們兩清了!”

銜池不置可否,“等下回你從學堂偷溜出來玩兒時,可要小心點兒。”——如果他還能有下回的話。

他從學堂溜出來本身或許不算什麽大事兒,但在她這兒同她待了這好一會兒,縣主用不了多久就會知道。到那時,一頓責罰都是輕的。

池懷瑜臉上發紅,嘴硬道:“不用你幫我,我自己也能行!”

銜池輕笑了一聲,而後故作誠懇地點點頭,轉身往屋裏走去。

等池懷瑜的腳步聲遠去了,她臉上的笑意才淡下去。

上一世她對池清萱和池懷瑜姐弟倆沒什麽印象,如今乍接觸來看,池清萱一心禮佛,如下人們說的一般菩薩心腸,而池懷瑜雖然頑劣一些,但還算不上壞。

唯獨池立誠......時至今日,她忍不住在想,是不是就算沒有“桃夭”,她也遲早會被接回池家,“物盡其用”。

池懷瑜說的話倒沒嚇住她——即便池立誠有這樣的心思,沈澈也很難鬆口同意。鎮國公府是二皇子的母家,池立誠為二皇子做事,沈澈的意思,他不能不顧。

沈澈這人權衡利弊慣了,他願意把她塞進東宮是因為東宮帶來的東西足夠誘人,但這不代表,他也願意將她塞進隨便什麽人的府宅裏。

但沈澈和池立誠怎麽想,於她而言,根本不重要。

銜池在想的是宋弄影那句“陷阱,隻有你見到了,才有可能躲得過去”。

她想帶著娘從這座圍城中走出去,可若是站得不夠高,望得不夠遠,興許連方向都是錯的。

倘若連方向都是相背的,那她哪怕是走一輩子,也隻會越走越深陷其中。

這樣說來,她最合適的去處,竟是東宮。

不就是知道得太少麽,放眼京中,她能去到的地方,哪裏的消息,能多得過東宮?——那裏畢竟是離至高的權力最近的地方。

更何況,她也算是在東宮活過三載,她熟悉東宮的一切——這其中,也包括寧珣。

東宮太子,不正是京城錯綜複雜的明線暗線,最終所交匯的那個地方?

銜池倏而抬眼,似乎與月夜下漆黑的廟宇中,站在佛像前卻一身浴血的那人,遙遙對望了一眼。

她有種預感,她逃不過京城這場渦旋。與其是被拽進去,倒不如她自己一步跨入其中。

*池清萱進門時,明月正將剛熬好的藥汁送進銜池手裏。滿屋子的藥香,讓她還以為是回了自己的屋子。

銜池苦大仇深地看著藥碗,一時連池清萱走近都未察覺。傷到腳吃藥的那陣兒,沈澈送來的蜜餞全叫她當零嘴吃了,萬萬沒想到才隔了沒兩天,竟又要喝藥。

她剛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唇上便一涼。銜池愕然睜眼,隻見池清萱笑著將一粒蜜餞喂在她嘴邊,“含著這個喝,就不會那麽苦了。”

銜池聞言張嘴,咬住蜜餞,而後舉起藥碗,一口氣全喝了下去。

跟在池清萱身後的丫鬟柳芽忙不迭將端著的蜜餞盞捧上來,銜池抓了幾粒塞進嘴裏,緊皺著的眉頭才鬆散一些。

池清萱也跟著揀了一粒,聲音柔和,“你呀,也就是一直身體好,要是像我那樣,一日兩頓藥,喝著喝著,也便習慣了。”

因著母親受了衝撞早產的緣故,池清萱自出生起便孱弱不堪,好容易才長到如今年歲。這些年來還好,再小些的時候她幾乎全靠藥石吊著性命,可不是早就慣了。

她顯然是剛去佛堂奉過香,身上檀香濃鬱。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6-28 17:39:08~2023-06-29 17:40:4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季珩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