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片落葉

吳虞半晌未語。

她的大腦在滾沸後倏然冷卻,最後霧化為虛無。

她呆怔片刻,回過神,狠剜季時秋一眼,甩掉手裏的毛巾。

她撥開麵前這堵人牆,衝到書桌前,拿起手機,唯恐慢了地調出短信界麵。

吳虞有頻繁清理消息的習慣,此刻全白的短信列表與先前無異,卻也空得像個徹骨的雪天。

短信無法撤回。

他怎麽知道她手機密碼的?

……

吳虞腦子亂糟糟的,心存僥幸地轉頭:“短信呢?”

季時秋立在不遠處:“刪了。”

她快步走回去,幹架似的勒住他衣襟,逼視他:“你本事大了。你發了什麽?”

季時秋視線凝在她臉上,很淡然:“沒什麽。隻是用你的口吻,告訴通告上的警官我在這裏。”

吳虞問:“你怎麽會知道他們聯係方式?”

季時秋:“搜一搜就知道了。”

吳虞緊繃的腰線垮下去。

是啊,關於他的追捕消息鋪天蓋地,稍有心留意,就能知曉一切。

為什麽,吳虞想問為什麽,喉嚨像是被卡住,複雜的心緒有了實狀,噎堵在那裏,咳不出咽不下,令人泫然。

說好一起走的。

怎麽說翻臉就翻臉。

季時秋心生不忍,但無法即時安慰她,指針在倒數,他必須盡快按原計劃安排好一切。

他走去電視機頂盒前,抬高了,從下方抽出一張書本大小的速寫紙。

正麵是下山後的那張畫,背麵密密麻麻寫上了一些字。

他把它拿過來,遞給吳虞,並有條不紊道:“上麵寫了我們認識幾天來發生的所有事,所有細節,有真有假,但現在開始,你要把它們當做你的真實經曆。你快速過幾遍,之後做筆錄,你就按照上麵的跟警察交代。”

吳虞愕然抬眼。

她沒有接。

季時秋焦切到極點,口氣不由衝了些:“接啊。”

回給他的是一巴掌,力道極重,直接將他臉扇往一邊。

“騙我,”吳虞麵色幽涼:“現在還要我聽你的?”

疼痛促使季時秋雙眼潮紅,但他無暇顧及,神態始終執著:“你現在隻能聽我的。離這裏最近的派出所,到這隻有一小時車程。”

吳虞冷笑:“哈,這你都查過?”

季時秋沒有反駁。

吳虞陌生地看著他,“還有什麽,你準備了多久?”

季時秋難以作答,這段光陰歡愉得讓人忘記時間,也煎熬得度日如年。

他隻記得,從吳虞有反常的跡象起,他就心意已決,並暗中策劃這場冒險。

不是沒想過自首,或許這是最好最有利的選擇。

但按照吳虞要強的個性,她一定會被他牽扯許多年。

她值得春日般美好的人生,花團錦簇。

而不是荒廢在他這種飄零的,搖搖欲墜的人身上。即使她願意等,將來他能帶給她俗世幸福的能力,也會大打折扣。

這比處決他死刑還讓他無法接受。

所以,比起許以遙遙無期且虛浮的善終。

他寧可從這一刻起就被記恨。

“隻有這個,”季時秋捉起她一隻手,把紙強硬地往那塞:“隻要記下這個就行。”

吳虞抗拒掙紮,對峙間,畫中少年的臉被揉皺,炭筆的勾線也模糊了一些,無人察覺。

季時秋溢出絕望地嘶吼:“拿著啊!”

吳虞被鎮住,直愣愣盯著他。

她咬著牙,注視他許久,終於妥協。

紙頁上,是幾行非常俊秀工整的字。

吳虞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字跡,圓珠筆寫的,深藍的油墨,比她過去所有老師寫的字都要好看。

內容也清晰幹脆,似幾則通俗易記的提綱。

在季時秋的故事裏,他隻是季時秋,而吳虞對他的真實身份一無所知。

她也隻是個離家出走的女孩,在這個村落,偶遇一個無家可歸的少年。他們結伴遊山,略生情愫,僅此而已。

所有愛與痛,悲與喜,繾綣與磕碰,都沒有被收錄下來。

杳無痕跡。

文字逐漸覆上霧氣。

吳虞忍了又忍,沒有讓淚滴砸落在紙頁上。

季時秋問:“看完了嗎?”

她深呼吸:“我記不住,也不會說謊。”

季時秋堅持道:“你會,我剛剛才誇過。”就在不久前,他說她可愛。

原來都事出有因,氣漚上來,吳虞胸堵至極:“別想我聽你的。”

季時秋的聲音依舊溫和:“如果到時我們口供不一致,警方也許會認為我在作偽證。”

吳虞的瞳孔赫然擴大。

他算準了她的脾性。

竟不惜用自己來要挾她。

他怎麽能……絕情固執到這種地步。

吳虞像被鑿穿,徹底潰敗,她倉皇地把紙回推給他:“我不要,別給我。”

而後回頭,無頭蒼蠅似的在房內暴走,要把他裝腔作勢取出來的東西統統塞回行李袋。

一邊詛咒般絮語:“你答應我了,隻能跟我走。”

季時秋追過去,把失措的她拉回來,緊緊看著她:“吳虞!看著我!”

吳虞逃避他銳亮的視線,他就控住她下巴,迫使自己回到她眼裏,給她最後的力量:“已經這樣了,你覺得我們還能跑多久拖多久?”

吳虞答不上來,死如心灰。

她臉上的肌肉不可抑製地抽搐,那表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我想……起碼……”

她輕微哽噎:“……起碼,能看到烏桕樹變紅吧。”

季時秋眉間痛得一緊:“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這種樹到處都是。”

吳虞質問:“你跟我看到的那一棵呢。”

她也不想這麽咄咄逼人:“如果我今年就想看到呢。”

季時秋喉結微動:“照我說的做,你今年能看見。”

“你呢,到時你在哪,”吳虞淒冷而譏誚地笑了下:“我自己看有什麽意義。這種樹,我過去從來沒注意過,隻有你告訴我它的名字,告訴我它會變紅,會變得像滿樹鮮花。既然不能帶我看見,你憑什麽要說出來。”

季時秋的雙目,在她絢爛的描述裏慢慢灰敗和荒蕪。

他擠出三個字:“對不起。”

他以為,上蒼對他的罪罰是死亡,是漫長的禁錮;但沒想過會是讓他在最不堪的境況下遇見最想愛的女孩。這比前兩者要痛上千倍萬倍;而他又是如此無力和無奈,他能為她做的,隻有讓她全身而退;他能陪她實現的完美冒險,就是守護她的周全,給她最好的結局,然後與她徹底道別。

心如刀割,季時秋疼到說不出話。

吳虞也不出聲,她在等,等他吐出一絲真心的示弱或不舍。那麽她都會將它們奉為今後很長一段歲月的人生箴言。她才二十四歲,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然而季時秋比她認識和想象的都更決絕:“這些天我基本聽你的。我求你,也聽我一次。”

吳虞悲戚的眼神變得凶狠,語氣陰冷:“行。季時秋,你進去了,我不會等你。”

他仿佛鬆了口氣,有淚要墜下,被他硬生生憋住。他艱難地應:“好。”

他拿起那張字跡一筆一劃的畫紙,再次交與她:“你多看幾遍。”

吳虞坐下去,抹了抹眼,幾分鍾後,她把它還回來,全程麵無表情。

“記住了?”

吳虞不回答。

季時秋知道,她記住了。他翻過畫紙,看一眼正麵不苟言笑的自己,將它撕成碎片。

他又找到吳虞的打火機,讓它們在煙灰缸裏燒成灰燼,然後端去衛生間。

站在床邊的女人,像被扒去了大半靈魂,神色木而僵。

聽見水流的動靜,她忽然跟活過來一般,攥緊雙拳,快步走向同樣的地方,撞上走出門的季時秋。

她開始玩命地狠毆他胸膛,就不看他,麵色如血。

季時秋一動不動,也一眨不眨。

在她力氣盡潰的瞬間,他把她扯來懷裏,深切而短促的擁抱,用盡所有餘力,像要與她靈肉交融,骨頭嵌入骨頭,血液滲透血液。

吳虞悲傷地嗚咽。

他用拇指為她抹淚:“不哭了,警察很快就會來。”

吳虞做不到,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做到。

季時秋再一次擁住她,這一次很輕,確認她鼻音趨緩,他伏貼在她耳邊:“不要來旁聽,不要來看我,照顧好自己。”

沒有等到吳虞應聲,門板被叩響,是林姐的聲音:“吳虞?睡了嗎?”

吳虞吞咽一下,揚聲:“沒。”

林姐口吻隨意:“老鄭送了螃蟹來,我給蒸了,你和小秋一起下來吃嗎?放涼了發腥就不好吃了。”

林姐從未在這個點找過他們,吳虞猜到什麽,眼眶再度泛紅,唇瓣止不住地輕顫。季時秋安撫地摸摸她臉頰,眼神提醒她應答。

吳虞嚐試從喉嚨裏擠出個好,但她完全啞掉。

季時秋抬頭,字正腔圓:“知道了,馬上來——”

話落,他低頭看吳虞,雙眼在她臉上膠黏幾秒,他莞爾一笑,放開她,頭也不回地走向屬於他的收場,也走出終要打烊的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