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片落葉
這一天的到來,在季時秋預想之中。下山的後他有了貪念,一直在自欺欺人,也深悉對他的審判早晚會砸下來,但吳虞出現在紅薯地的那一刻,他才發現,原來懲罰來得比審判還要快。
他沒有觸碰到她一滴淚,渾身卻像要灼盡了。
尤其是心髒。
痛得難以言喻。
他大步流星地將她拉回旅社,避免她再在老鄭家的後田久待,被林姐瞧出更多不對勁。
路上他眉心緊蹙,心緒翻湧,無法厘清思路。
他不想被吳虞誤解,但也不想博取她的憐憫與留念。
進了臥房,季時秋立即關上門。他回過身,架住吳虞肩膀,迫使她冷靜。
“我……”剛要開口,女人已經吻上來。
她幾乎是撲過來的,季時秋反應不及,後倚到門板上。
她的舌尖探進來,季時秋沉迷地吮了幾下,與她的唇她的眼隔開間隙,試圖出聲。
吳虞再次堵住,不讓他說話,也告訴他回答。
她勾纏著他脖子,像要吊在他身上。
季時秋的眼瞳濃鬱起來。他勒住吳虞後腰,將她托住,猛烈地吻她,從唇角吻到下頜,又埋入她頸側,亂七八糟地掃**。
他們開始脫彼此的衣服,唇齒磕碰,房內的喘息聲變大,晦暗而迷亂,布料窸窣摩擦。
也許是真正坦誠,又或許時日無幾,兩人的情緒都帶著登頂的激昂和觸底的瘋狂。
吳虞很少會這樣,沒有諧謔,沒有勾惹,一次次一遍遍,隻入迷地叫喊一個人的名字,即使它本身虛假。
等到房內靜謐下來,窗外月已上行。
它已經變幻形態,呈橢圓,似一粒孤單生長的金煌芒。
季時秋安靜地抱著吳虞,眯眼的樣子像在打盹。
吳虞凝視了他一會,捏捏他鼻頭,借此打開他眼簾。
她叫他:“小秋。”
季時秋嗯了聲。
她聲音古怪了點,有了罕見的小女孩的尖嬌,變得像個真正的熱戀期女友:“小~秋~”
季時秋笑了,哎一聲。
他撫摸她的耳廓:“你不想問我什麽?”
吳虞說:“我知道。”
季時秋唇角仍勾著:“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吳虞往他懷裏偎了偎,找到更舒服的姿勢,又抬眼盯住他:“你。”
之前為什麽會覺得她的眼睛隻是冰冷的鏡頭?
這一刻的季時秋詰問自己。
初中時在班裏,許多女生熱衷聚在一起,討論材質不知真假的晶石手串,並堅信它們各自擁有不同功效的能量磁場。
那會兒的季時秋不作聲,並自以為是地認定和坐實同齡異性的迷信。
但現在,他信了。
吳虞的雙眼是最溫厚的黑曜石,映照他,容納他,也淨化他。
多日的跌宕得到平息。他貪得無厭,想聽她實實在在說出來:“我?”
“嗯。”
“我什麽樣?”
吳虞看著他想了會:“很帥,又很好。”
最質樸的字眼,換來最純粹的反應。季時秋露出幅度頗大的笑容:“這樣麽……”
吳虞很肯定:“嗯,就是這樣。”
季時秋注視著她,笑著笑著,有點潸然。
她的不好奇,不追究,太珍貴,是無與倫比的慰藉。
被男生深摯的雙眼看久了,吳虞也忍不住:“我呢。你怎麽看我?”
季時秋眨了眨,克製住鼻頭的酸苦,還有點詞窮:“……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什麽?”吳虞佯作不開心,捏拳抵一下他胸口,咬牙:“你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
季時秋忽而揚眉,坐起來,拖來床尾的長褲,從口袋裏取出一樣東西。因為折下來太久,又被壓過,葉片已經軟皺了,嫩莖也糾纏為一團,有點兒難解。
他坐那細致地整理起來,吳虞便也湊過去瞧。
她發現他製作了一條紅薯葉吊墜。
她小時候也在家做過。
母親脾氣古怪易怒,周遭沒有同齡段的小女孩願意跟她玩。夏末秋至,她就自娛自樂地坐在紅薯地邊,摘下薯葉一段接一段均勻掰開,有脈絡銜連,細長的青莖不易斷,變成純天然的珠串。就像鳳仙花汁能塗抹到指甲上作丹蔻,這些有光彩的植物幾乎裝點過每一個女孩的童年。
為確保不弄斷它們,季時秋極盡耐心地將經絡分離,終於——他舒口氣,將兩段完好的“耳墜”攤放在手心。
“你沒有耳洞,”他看一眼吳虞耳垂,低頭:“就是已經不太新鮮了。”
吳虞卻飛快拈過去,將它們一左一右別掛於耳上,還孩子氣地甩了甩,任葉片刮動腮頰。
她看不見自己,所以兩邊吊得不一般長。季時秋看笑,替她整理一下。
“好看嗎?”吳虞問。
季時秋目不轉睛:“好看。”
吳虞微眯起眼:“你怎麽知道這個可以做耳環項鏈的?”
季時秋愣了愣。
吳虞語調威脅:“說,是不是還給別的女孩子做過?”
季時秋無辜:“隻給我媽媽做過,小的時候。”
他不知道怎麽描述她的好。
他隻知道——
此生第二個讓他下意識為之做番薯葉墜子的女孩,除了母親,隻有她。
也隻能如此了。
季時秋麵色微黯,他快速收住,但吳虞捕捉到了,她靠過去,按壓住他手背,不再隱瞞自己的計劃:“季時秋,今晚就跟我走。”
季時秋吃驚地看向她。
他唇角斂起一些,沒有接話。
吳虞一向直截了當:“我之前就在網上看過你的通告,今天去隔壁買煙,發現村裏也貼了……”她避免自己陳述得過於殘酷,適當留白:“所以……”
所以她才那麽急。
“不能再拖了,今晚就走。”等明天太陽升起來,在這個局促的小村子,會有更多人看到那張通告,林姐,老鄭……所有見到過季時秋麵孔的人——
吳虞不敢再往下想。
她能保證自己不動搖,但情感與正義的秤杆在每個人心底都不一樣。
不過沒關係。
她奮不顧身地倒向他,勢必對他負責到底。
是她把他拉下了山崖。
她就要給他更多機會與光陰感受山海和真情。
她自出生不受上帝眷顧,反正都要下地獄,不如一條道走到黑。
從小到大,墮落就是她的自救之道。她不在乎,也無所謂。
季時秋是她第一個想救的人。如果不是這個秋天的偶遇,她一輩子也遇不上這樣的人。
他優秀,赤忱,清潔無瑕,本該通往明燦的山巔。就因為那點風暴,命運的岔道才會將他送來她身邊。
宿命若如此。
她甘願與他共沉淪。
時間緊迫,吳虞不再多思,套好衣服下床,她麵色冷靜地收拾起行李,並問:“你當時沒身份證,怎麽從北邊坐車來的?”
季時秋看著她忙碌的纖瘦的身影,眉頭緊皺,眼底震**。
吳虞見他不答話,回過頭催促:“傻坐著幹嘛,還不下床收拾東西?”
季時秋麵色倏而舒展,下床幫起忙來,也回答她方才的疑問:“離家之後,我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國道邊,攔了輛私家車,問他可不可以載我一程。那位叔叔人很好,說隻收我一半高速費。”
吳虞往行李袋裏利索地揣東西:“好,我們也一直走,用一樣的辦法。”
季時秋看她:“走這麽匆忙,林姐不會覺得奇怪嗎?”
吳虞定住,沉默片晌:“就說我爸病危,趕回家見他最後一麵。”
季時秋忽然笑一下。
吳虞瞥他:“笑什麽?”
季時秋說:“你編謊話的樣子,挺……”
“挺什麽?”
“挺可愛的。”
吳虞踢了他一腳。
季時秋沒有躲,褲腿留上鞋印。
他問:“我們去哪,你想好了麽?”
吳虞如實說:“沒想好。還沒來得及想,盡量出省吧,再找個跟綏秀差不多偏僻也漂亮的地方,有山的,”她已經在構想未來,並重複:“一定要有山。”
季時秋為她勾一勾碎發,又梳理一下與發絲糾葛的紅薯葉耳墜:“你不怕嗎?”
吳虞看回去:“怕什麽?”
季時秋說:“被抓了怎麽辦?”
吳虞略略聳肩:“那就被抓麽,監獄都好過我家。”
她有著一股與小巧外形截然不同的,信念感和安全感:“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逃出來的,我們沒區別。這次我帶著你跑,你不用擔心挨餓受凍,不用一個人在外麵坐那麽久,還能帶上你媽看另一座山的日出。你可以比較看看,跟漣山上的,有什麽不一樣。”
她輕描淡寫,季時秋的眼眶卻微微濕潤了。
“應該沒什麽不一樣吧。”他說。
吳虞不認同:“怎麽可能?”山有高地錯落,風光自是不同。
季時秋看著她:“但太陽隻有這一個。”
吳虞怔愣,不再言語。
收拾得差不多了,吳虞打開手機瞄一眼,已經快八點。
綏秀山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據她這些天來的觀察,九點半至十點離開應該是最為穩妥的時段。
思及此,她不由長籲一氣,也有種逃亡前的胸腔驟緊,她轉頭跟季時秋說:“我去洗個澡,然後你洗。洗完我們就走。”
季時秋頷首:“好。”
吳虞沒有在蓮蓬頭下停太久,搓著濕漉的發尾出來,剛要督促季時秋接上,她目光頓住,動作戛止。
房內那些本已拾掇妥當的物件,全都被歸置回原貌。
而季時秋坐在床尾,沉默著,似在等她。
吳虞錯愕地瞪向他。
男生擱於腿麵的雙手慢慢曲握成拳。
“你在幹什麽?”吳虞一時無法消化和理解。
他一下起立,迎頭走來,站定了,厚重的身影覆住她。
“吳虞。”他叫她的名字:“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你反悔了?”吳虞隱隱感覺到什麽:“不想跟我走了?”
季時秋用力抿一下唇,側過頭,深吸氣,最後再次目視她:
“你洗澡的時候,我用你的手機,給警察發了舉報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