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怎麽敢◎
方柔今日一直有些神思不定,她送走了沈清清,但蕭翊仍沒從宮裏回來。
此時夜已深了,他沒來西辭院,這是不尋常的。隻要蕭翊人在京城,不論方柔是否入睡,第二天醒來總能見著他那張臉。
方柔也是頭一回睡得不太好。
她獨自躺在**,明明床幔早已放下,她卻盯著那沒拉攏的縫隙,也不是期盼蕭翊會忽然回來,可是,方柔心底有一個隱約的聲音,若他此刻出現在麵前,她是會開心的。
方柔不明白這是什麽樣的想法,因她從來也沒有過,她沒有想過蕭翊有一天會不在她身邊,不與她同床共寢,會明明人在王府,卻並不能時刻見著她、陪著她。
到最後方柔還是睡著了,而她心底惦記的那個人,今夜留在了宮裏。沒有人傳一聲消息回王府,這個決定是在太後和皇帝的授意下,三人達成的無聲默契。
皇帝說,後宮裏妃嬪雖不多,但朕也並非時時刻刻能照拂每一宮的妃子,哪怕是專橫如蘇皇後,也不是每一日都能見到朕。
太後順勢而為,開口留兒子在福寧宮夜宿,旁的什麽也沒說。
可蕭翊即刻就懂了二聖的意思。
明日見禮,意味著沈清清封妃的日子越來越近,方柔該提前適應這樣的生活。不隻是日後不能夜夜留宿在西辭院,有時候連麵也是見不著的。
雖然,蕭翊不至於做得那樣絕對,他在王府,西辭院於他來說如入無人之境,他想見誰想宿在哪,並非沈清清一人可以左右。
但是,他琢磨著聖意,顯然很讚同他們的想法。該有的規矩先明白記在心裏,先嚴後鬆,接著日子就會好過,會越來越好。
而蕭翊今晚睡是睡了,卻做了場離奇且令他並不太愉快的夢。
起先還是美好的,是他與方柔依偎交纏著,她軟潤的臉頰,綿柔的皮膚,紅唇微啟,瑪瑙墜子輕輕晃著,每一寸觸感在夢裏都那樣真實,教他實在有些悶燥。
可是一個翻身後,一切都如泡影。方柔怨恨地看著他,質問他為什麽。因方柔從來沒有對他流露過這樣的神情,所以,在這一刻,方柔的麵目是模糊的,他看不真切,隻能憑著聲音和氣味分辨出來。他也不明白,她問的為什麽指代何事,可潛意識裏,蕭翊覺得他是心知肚明的。
可他一句軟話也沒有說,伸手去拽方柔的胳膊,卻被她躲過去了。
再之後,又是一陣濃霧,他似乎闖進了誰的家宅,陌生,充滿危險。他一下便警覺了起來,越往裏走,卻聽見無比熟悉且曖昧的喘息聲,蕭翊霎時就僵在了原地。
床幔放下,擋住了視線,瞧不清**的人,蕭翊垂眸,見著了地上躺著的那一雙紅瑪瑙墜子,登時氣血衝頂。
他想將**那雙人扯下來,隨後她聽見了方柔的聲音,細軟、溫柔、帶著些碎音的輕哼,他在那一刻不敢往前走,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她怎麽敢!
怎麽敢背叛他、違逆他,怎麽敢堂而皇之上了第二個人的床,還要發出這樣惹人嫉恨的聲音,那是唯他聽過的絕妙音弦,無人可以染指。
到最後,他終於往前踏了一步,可就是這一下,他從夢中轉醒,隻是五指一鬆,人便厘清了神思,這不過,就是一場夢。
一場令他十分不滿的噩夢。
蕭翊睜開眼,靜了一會兒便叫了水。熱浴過後,那股煩躁之意總算消減下去。他沒打算立刻回府,計劃著一早將朝事處理好,接下來便有大半日可以跟方柔好好溫存。
他發現是他敗了,這樣的避而不見,並非是折磨那些後宅的女子,根本就是對他的考驗。
而蕭翊並沒有去深究,這一份考驗,究竟是因方柔而起,還是說,換了個人也如此。
方柔第二日早早醒了,床邊是空的,蕭翊昨夜沒有回來,也沒有讓人傳話。
好在春桃給了她安心,她一早去庫房領夏被,聽說殿下昨夜留在太後那兒了,許是母子倆說話盡興,最後時辰晚了,王爺便沒傳話回來。
還是今晨宮裏來了個人通報給管家馮江的,說是寧王在宮裏直接去早朝了,今日估計也還有些事,辦妥了才回府。
方柔寬了心,暗想自己這是怎麽了,怎也因惦記了某個人變得患得患失,她可從沒嚐過這樣的滋味,也是過後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的。
她吃過早飯,躺在榻上看話本,沈清清約好今日再給她帶些新奇玩意兒,可眼看都要大中午了,沈府馬車的影子都見不著。
看了會兒雜書,方柔又起了興致,打算帶著春桃再去一趟小花園。她上回玩水還沒夠,心底惦記著那浮橋水榭,今天還沒人來拜訪,她總得給自己找點樂子。
方柔是越來越會打發時間了,人一旦有了期盼,心境大不相同,自然也影響細微的選擇。
她一路駕輕就熟,已不像之前漫無目的橫衝直撞,目的明確奔著小花園去了。隻是,這一路倒有些不尋常,王府裏多了些宮女來來去去。
方柔之所以能認出來她們的身份,是因為上次跟秦掌教打了照麵,春桃說她身後跟著的四人是宮女。而現在出現在王府的人,跟那天的宮女打扮一致。
她們各有忙碌,但麵上都是喜氣洋洋的,好像在籌備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這些人與方柔生分,她就算好奇,也不好就這樣攔下人來問個八卦。後來,好不容易等到春桃認識的熟人,這才拉過一旁,想說些小話。
那丫鬟名叫夏竹,是孫嬤嬤手底下新收的小姑娘,跟春桃年紀相仿,由此二人能說上話。
她聽了緣由,笑道:“這不是殿下跟著大婚麽,太後娘娘緊著殿下的婚事,親自差了宮裏人督辦,這幾日采備,過禮的日子還沒定好,不過,也應是不遠了,總得選個吉日不是。”
方柔一怔,春桃搶話先問了:“這過了禮,就是大婚了?”
夏竹嗯了一聲:“殿下大婚那就更隆重了,來打點的人更不止這麽些。不過,時間應也差不多了,今日點好數,等到明媒下聘緊跟著就是典儀的備置。”
方柔終於忍不住了:“可我的師父和兄嫂,都還在丘城。他們應是還沒知曉這事的,過大禮,他們不在也行麽?”
夏竹古怪地看了方柔一眼,忽而竟撲哧一樂:“方姑娘會說笑,殿下過大禮,跟你的師父兄嫂有何幹係?”
方柔心底一驚,“怎麽,京城的規矩是這般的麽?”
在丘城,男女雙方過了明路,就是明媒下聘過禮,再就是婚禮儀式,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得雙方父母長輩和媒人到場親辦的。即算哪一方人丁凋落,實在尋不得靠譜親戚,也得拜個城裏說得上話的長輩來主持。
夏竹不住在笑:“方姑娘,你在說什麽呀?你與沈姑娘關係這樣親近,她沒與你說麽?她今日不能來府上,正因規製不符呀!至於大禮當日,自然是沈將軍和沈夫人在場便是齊整,與你是幹係不大的。”
方柔覺著自己的那顆心,猛地被摔到了地上,血肉模糊似得,一陣惡心暈眩之感,忽而就冒了上來。
她小時候見過師父與人交手,那闖山門的漢子冥頑不靈,如何規勸也不退去,最後,師父與他動起手來,那漢子始終不敵,最後竟自斷手臂以明誌,著實是個實心眼、輸不得的。
方柔恰好誤見了那血淋漓的場麵,嚇得好幾月都睡不踏實,見著帶些醬色的飯菜就幹嘔,還是師兄讓阿嫂過來陪她入睡,給她講故事、唱小曲,這才漸漸好起來。
而此時此刻,她聽了夏竹的笑,聽了夏竹的話,那惡心的場麵忽又浮上心頭,隻是眼跟前那斷下來的不是仇人的臂膀,是她的。
春桃顯然也被嚇了一跳,又見方柔像是要暈了似得,忙攙緊了她,怒怪:“你說的什麽糊塗話,怎麽就是沈將軍在場便好?我家姑娘與將軍非親非故,怎能是他來主持姑娘的婚事!”
夏竹駭然地望著春桃,一時嚇得說不出話來。
她們二人,一個剛進府就跟了方柔,從未知曉王府裏這件秘而不宣的大事。一個才懂事就被孫嬤嬤收了去,更不知西辭院那位方姑娘竟是沒名沒分,被蒙在謊言裏的天真少女。
孫嬤嬤的罵聲追了過來:“好嘴碎的臭丫頭!收你進府,竟是來搬弄殿下是非的麽?”
她方才清點人數,好盤撥些空餘的人手去抬東西,不料點少了夏竹一人,心說這丫頭初入王府,可別迷路去了不該去的地方。這頭尋來,遠遠地竟聽見她與春桃一人一句在爭主子的婚事,自個兒都嚇了一跳。
眼見她們越發口無遮攔,忙奔了過來止住話頭。
夏竹和春桃當即跪倒在地,忙求孫嬤嬤寬容。她還沒來得及發落,方柔盯著她,幽幽道:“孫嬤嬤,這是怎麽一回事?”
孫嬤嬤雖平日裏瞧不起方柔,可她到底是自家王爺帶回來的,即算現在沒有名分,可見王爺的模樣,最次抬個妾位是沒跑的。既然是日後的主子,麵對麵地交集還得顧及幾分顏麵。
她當即緩緩一笑:“方姑娘,是夏竹口無遮攔,衝撞了你。這本就是王府的喜事,該提前與你知會的,隻不過這會兒忙過頭,竟是疏忽了,奴該死。”
她這套圓滑的托辭天衣無縫,把自己摘出去,又說了是王府的大事,並非她不願意聲張,大家不過看主子臉色做事。
所以,到最後,隻是因為蕭翊沒有要跟她交代的心思,所以,大家都把她蒙在鼓裏。
在王府生活久了,這一點小心思方柔已能聽得明白。
她心中有了判斷,更得到了答案,一時間思緒竟斷了線那般,再也連不上前後。
她方才是為何來的小花園,又是因何攔下了夏竹?噢,是了,是因見著了許多許多宮女。那,宮女有何稀奇?原來是因為那日見著了宮裏來的秦掌教。
那,秦掌教和宮女因何來了王府?最後最後,方柔終於想通了,是因為沈清清。
是因為,沈清清和蕭翊的婚事。而不是,方柔和蕭翊的婚事。
她木然地望著一處毫無特別的鵝卵石,孫嬤嬤不敢走,也不敢開口。正是僵持之中,蕭翊的聲音竟茫茫然飄落在方柔心底,令她即刻回了神。
“既覺得該死,你自去領罰便是。”
玉麵白衣的瀟灑郎君背著右手,慢慢朝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