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西北的天與這兒的有分別麽?◎

殿門從外關上, 此時日頭正好,殿內十分亮堂。

方柔不敢擅動,垂眸站在一旁聽太後發落。她給方柔的感覺與蘇承茹不一樣,蘇承茹天生帶著些傲慢, 與她獨處時臉色和姿態都沒好過, 方柔不敢逾越。

而太後瞧著倒像位好相處的長輩, 眉目尚算慈睦,雖已年華不再, 卻仍瞧得出少時是位明豔美人,眉宇間隱有一絲溫柔。

先是沉默了許久, 太後忽而深歎一口氣, 抬眸瞥了方柔一眼, 語氣裏有克製的和善:“坐下吧,站也站夠了,你這身子不經累,想必阿翊不是個動作輕的。”

她自然是千年的狐狸,隻一打量便知曉昨夜蕭翊有多放浪形骸,憋了一肚子火氣, 忍了那樣久, 怎會輕易叫這女子躲過去。

方柔身子一顫, 還沒忘記謝恩,這便小心翼翼地挨著凳子坐下。

這一坐穩, 太後身上那股子盛然的氣勢又少了許多。若不是此刻身在後宮,眼前的人衣著華貴,方柔隻覺現下二人對坐著, 與尋常人家長輩提點問話並無差別。

太後作了個眼色, 宮女上前看茶, 方柔再次謝過。

不知為何,太後甫一與她單獨相處,心中那陣厭惡與惱怒霎時消散。

方柔瞧著沉靜柔和,是她喜歡的那一類脾性,模樣也十分乖巧,雖深知拿捏了貴人的偏愛,可對待下人倒仍很有寬容,姿態擺得很平和,不拿自己當鳳凰。

與這後宮許多妃嬪都不一樣,定是個不惹事的,看來當初花程節匆匆一麵,是她看錯了心思。

太後心道,彼時方柔應當就起了逃跑的念頭,所以才會擺出那樣疏離的姿態,一點也不知掩蓋,而非恃寵而驕,暗地裏要跟沈氏爭風吃醋。

她一早便告誡過蕭翊,拿著王爺的架子欺騙真心,不會有好結果。

可她這兒子偏是不聽,不當回事,由此,現如今的結局也是該,不僅蕭翊該,連她自己也有教養失準的嫌疑。

可一切應當還不算晚,隻要這女子能想明白能看開,兩人靜氣把心結說出來,好好相處,將蕭翊的逆鱗順下去,這場風波仍有止息的餘地。

思及此,太後輕輕一歎,徐徐道:“他騙過你,是他的不對。”

方柔一驚,下意識抬頭看向太後,卻被那宮女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複又低下了頭。

殿外,蕭翊站在階下遙望天際,今日又要落雪了。

何沉候在一旁,馮淳安規矩地退在更遠的地方聽候吩咐。他已換了身主事公公的裝扮,但氣勢卻仍很謙和,與他的幹爹劉福如出一轍,並不是個愛拿腔調的。

他謹慎地領了封賞,隻為保住劉福的性命,護他周全。

昨夜他心底也很懼怕,他從沒見過寧王這幅殺伐果斷的模樣,隻言片語,不費一兵一卒拿下了蘇太傅,更於頃刻間謀篡大權。

隻是這一份恐懼不足以抵消他的決心,劉福於他有恩,他自幼跟在乾康宮伺候,這份恩情令他踏出了主動靠近蕭翊的那一步。

還好,他賭對了,蕭翊讓他自行料理乾康宮的舊人。劉福被他接去了偏房安生住下,其他人也都分置到各宮各司,做些不太辛苦的活兒。

馮淳安也是個心善之人,如劉福,如皇帝,主仆秉性一致。

蕭翊忽然道:“他簽了麽?”

何沉一怔,旋即領悟過來:“裴昭沒簽和離書。”

蕭翊眸色一沉:“他心底清楚麽?”

何沉:“屬下一並說了,他修書和離,雲尉營一眾安然無事,他今後也可以自由身出入京都。”

他頓了頓,又道:“裴昭說,他自請流放,至於雲尉營一眾……自有天命。”

蕭翊冷哼:“無妨,這世間本就沒有謝柔此人,無非想讓他死心。既然不死心,那便無需留餘地。”

何沉一默,隨即露出一抹猶疑之色,蕭翊瞥了一眼,冷聲:“說吧。”

他垂首:“秦居士說解藥已備好,需給陛下盡快服用。”

蕭翊沉默了半晌,隻是輕輕點頭。

他瞧見遠天白日,眼眸忽而起了陣刺痛,不知為何想起那晚在行宮與皇帝對坐飲茶。

他那個小動作極為隱蔽,皇帝彼時沉浸在穩操勝券的喜悅中,並沒有察覺那壺茶已被做了手腳。

何沉依令辦事,蕭翊沒與旁人明言,他從來也沒打算趕盡殺絕,更對皇位並無覬覦,畢竟,皇帝是他的血脈兄弟。

如皇帝早先所言,天子是誰並不重要,隻要江山仍在蕭家人手裏,一切都可以讓步。

他秉承著兄弟二人的約定,他隻是從來都不願爭,不想爭,當皇帝非他所願,並非他不能。

而今看來,攝政王又如何,另立新君又如何?他並不在乎,他隻想達到心中目的,過程如何不重要。

一時靜默,蕭翊回攏神思,稍稍側身,殿內仍沒什麽動靜。

他輕蹙眉,忽而問:“他……查清了麽?”

何沉這回倒是反應快:“秦居士說他翻閱典籍,暫無何處記載有如此奇藥。”

蕭翊淡淡地應了聲,仍有疑思那般:“昨夜他親自來查驗過,如何?”

何沉:“方姑娘那時的確是喜脈。”

蕭翊的臉色霎時就變了。

秦五通與他皇家淵源頗深,自先皇在位時,他便常替大內貴人秘診奇難雜症,因口風嚴、醫術高妙,由此備受倚重。

當初方柔逃出京城,他派暗衛徹查醫館一眾,最後隻翻出了秦五通那徒弟的屍首,當下死無對證,秦五通隻得表明衷心,今後為蕭翊鞍前馬後謹聽吩咐。

蕭翊當時早已沒了無由遷怒的心境,他苦追無果,被連召回京已覺不勝其煩,更沒心思發落秦五通,於是順水推舟對外說已將他逐離京都,以儆效尤,實則將他納入王府為己所用。

而後來,秦五通的確派上了恰當的用場,尤其在他利用皇帝染病奪權一事,秦五通研製的奇毒功不可沒。

隻是現在,蕭翊已無暇享受著極權在握的喜悅。

有秦五通的最終論斷,他已認定方柔有孕並非捏造,那個幫她逃走的人,應當隻作副手打點人事,而那個孩子,是方柔自己放棄的……

為了逃離他,逃離王府,她竟狠心至此麽?

蕭翊不由想到昨夜她從未有過的冷漠姿態,還有滿懷著絕望與他說的那些話。雖他後來被她所謂的要嫁與他人氣得失了理智,一時失準,隻顧讓她聽話、服軟。

可過後歸於冷靜,他總是難以避免想起她所言種種。

她的語氣篤定,姿態真切,昨夜她累得睡過去,眼角噙淚,他見猶憐。他像是收獲失而複得的珍寶那般整夜守著她,絲毫不覺得疲憊。

他輕嗅她的月幾月夫,望著她的睡顏出神,不免又想起那番爭執。她怨他從來也沒有好好聽她把話說完,她說他總是帶著傲慢的姿態。

蕭翊覺得不可思議,他對她從來耐心奇好,隻是她到後來總要與他爭吵,說些令他不愉快的話。

他聽了怒從心起,隻覺方柔對他誤解至深,由此才會屢次發怒,當下便想要爭辯,想要她別再那樣說話,擺出一副受了極大委屈的模樣。

她說她從來沒想過要爭,她又說他傲慢,說他有二心,卻為何不見他去爭取了許多事情,他願意做些迂回努力,不必讓她知曉太多,隻為事情圓滿。

她隻聽得沈清清與他有婚約,卻不理他不過做個樣子,沈家想要頭麵想要榮耀,想要皇家的蔭庇,為了皇權穩固,他聽從皇帝和太後的安排。

可他心底隻有方柔一人,原來這件事於她來說也是有二心。

所以,因他這情思不定的錯誤,她要這樣懲罰他,讓他滿心喜悅地有了期待,最後被狠狠地踐踏在地。

先是疑慮不定,以為那孩子是假的,一切都是她籌謀逃離的幌子。

直到秦五通再三明言,他那段日子親自替方柔診脈,哪怕一時有誤,可這麽頻密地請脈不可能會錯。

於是,蕭翊心中的那陣疼又翻了起來。

他懇切地想過要與方柔有個孩子,可她如此狠心。

蕭翊在這刹那甚至有一息分神,他似乎終於能夠稍稍坦誠地麵對心中那不願表露的恐懼,無論先前他多惱怒,多想要報複,可如今,他更害怕再一次失去方柔。

他知曉她每時每刻都想逃離,隻要找到一絲機會,她一定毫不猶豫會抓住,再謀劃一次出逃,而且這次會徹底離開他。

方柔天真,但不愚蠢,這次她一定會做得更加好,更加嚴密,再不會因他作出些姿態,就輕易相信事情有轉圜的餘地。

但他再無顧念,他寧願他們徹底糾纏上,隻要方柔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所以,哪怕她的心變了,可他不在乎,因他仍擁有著她,隻要她在身邊,總有一天她會意識到,他們一直沒有變。

沉默凝落在乾康宮,蕭翊一直望著那片天,久到連何沉都抬頭好奇地瞥了一眼。

最後蕭翊隻說:“西北的天與這兒的有分別麽?”

何沉垂首:“屬下瞧不出來。”

蕭翊默了默,忽然發出聲短促的冷笑,帶著些自嘲。

過後,他沉聲:“既定了蘇欽堯的罪,便無需裴昭招認,他既然如此有骨氣,那便如他所願。盡早將他發配流放,孤不願京都還有這麽一號人存在。”

何沉身子一頓,忙低聲應下。

殿內的人仍在說著話。

太後先前隻點了這麽一句,方柔不解其意,還擔憂太後存著說客的姿態,本還籌謀該如何應對。

誰知她說過一句蕭翊有錯,轉話卻開始拉家常,姿態十分和善。

她問過丘城的風俗人事,又問宿丘山的風光景致,打聽了她家中親人,得知她的身世,還發自內心地歎了句可憐孩子。

說到最後,太後居然輕聲一笑:“聽你這般說來,我倒越發想去西北瞧瞧。許多年前,先皇曾披甲親征北伐,可彼時我才小產不久,隻得臥床休養,不得隨行。”

方柔聞言一驚,又瞧瞧抬頭望了眼太後,她臉上的笑容並非違心,語氣也很坦誠。

她不知如何作答,索性沉默,不過太後並沒有刻意刁難。

太後:“你先前也受過一回苦,那滋味不好受,對吧?”

方柔沉息,垂眸盯著袖口,神思霎時亂了。她知曉太後在說她借害喜離開王府,最終密謀出逃一事,隻是聽她的語意,分辨不出她是否知曉內情又或隻是順口關心。

蕭翊昨夜折騰她,也隻是不住在記恨她逃走一事,從頭至尾沒提過那憑空消失的孩子。即算是月份小,算不得後果嚴重,可那畢竟是她逃跑的關鍵一環。

若連秦五通也瞞了過去,隻要皇後不說,旁人怎會知曉?

她一咬牙:“稟太後,有一點疼,不算難捱。”

她也沒真小產過,隻得回憶著當日服下藥丸後的體感複述,她心道生產自然劇痛,那小產當也有些痛楚,但不至於那樣嚴重。

太後抬眸一瞥:“孩子沒了,一路上誰在照顧?當月可有進補?小產後體虛,不容大意,否則危及以後,說不準這輩子也無法再有身孕。”

方柔啞然,不知太後竟將細節掰開揉碎扔到她麵前,當場要逼著她招供。

若真小產過,她自然知曉該如何作答,可若是……

她絞著手指,一時不留神露了怯,剛開口:“我……”

太後一歎:“罷了,傷心事莫再提。”

她已然瞧出了其中有貓膩,雖不知她如何瞞過了秦五通,可看她的姿態,並不像真正失去過孩子的母親。

哪怕心狠手辣如蘇承茹,除了在與舒妃相鬥時手腕硬了些,往常也隻是在避子上作文章,隻要其他人不生下孩子,她可以極盡所能。

而即算如此,當初珍嬪有孕,瞞了那樣久才漏了消息,蘇承茹也收了手段,沒對那肚子裏將滿六月的孩子動手。隻求了皇帝那孩子該由她撫養,認她作母後,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她要的是太子。

珍嬪誕下小公主,她雖麵上提過幾句,但孩子倒一直留在珍嬪身邊長大。

蘇承茹失去過自己的孩子,之後也再沒有身孕,她倒仍存著些母親的慈悲。

由此,如方柔這般柔和天真,更不可能會對失去孩子一事如此冷待。哪怕她心再狠,怨再多,起碼她與蕭翊真心相愛過,太後不會錯看。

太後又道:“既已沒得選擇,最後回了京城,你應當心中清明。你將來要與阿翊成婚,夫妻二人有話可好好說明白,無需事事爭吵。”

方柔下意識搖搖頭:“若我心中不清明呢?娘娘,莫說殿下已有正妻,哪怕他仍未娶親,可我不想與他做夫妻了,也不行麽?”

太後被她這話衝了一下,霎時沒回過神來。

誰知方柔卻繼續說:“太後娘娘,若您辨是非,請恕我說些真心話。我本就得了皇上的聖命,要與裴昭成婚。殿下這樣做,您說我該如何與他講明白?他會聽麽……”

“哦,不對。昨夜我也講了,我小心翼翼跟他說,我想他收了傲慢,能認真聽我說完。起先是還克製著,能說些話。可我提到婚約……”她一頓,麵露羞惱,“您今日也瞧見了,我提起此事會有什麽下場。”

“我已有真心愛慕之人,這世間隻有感情勉強不來,我自知配不上殿下,所以才出此下策逃回家鄉,也不願彼此為難。難道這也是我的錯麽?”

太後震然地望向方柔,她再一次對這位丘城方氏起了濃烈的好奇心。

她經曆兩朝後宮,見識過無數女子,倒是真沒遇著這麽個硬骨頭。

對一位長輩,一位地位高於她許多的人口不擇言,坦然提及情愛之事,她說有了其他愛人,又說勉強不來,太後聽得眉心直跳。

也幸好她剛才立場堅定,讓蕭翊在殿外守著,否則以他的脾氣,聽完這番冷言冷語,隻怕當即又要起禍端,這姑娘也不會好過。

她穩了穩神思,緩聲:“若哀家想讓你試著與他重修舊好,你也不答允麽?”

方柔一怔,訝然地抬頭看向太後,再也不顧那宮女如何瞪她。

她不可置信地搖頭:“我已跟裴將軍……”

太後抬手打斷了她的話。

“你們尚未交拜成禮,空有口頭允諾不算什麽。何況,”太後轉眸盯著她,“方柔,那婚書上寫的可不是你的名字。”

她慌亂地瞪大了眼,不住地搖頭拒絕。

她本以為太後姿態和緩,與她說話也沒擺架子,更沒一開口就要她認錯受罰,甚至在最開始還說是蕭翊騙她在先,對不住她。

可說到最後,還是要她違背意願,去做她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太後緩聲:“此事沒有那樣難,你不必擺出走投無路的模樣。你與阿翊在宿丘山便兩情相悅,回到王府也過了許久安生日子,我瞧得出來你非看中他的權勢地位,你對他存著真心。”

“哀家知曉你們之間有誤會,說實在,哪對有情人不吵嘴,沒誤會?既有誤會,說開了便好。”

“阿翊先前對你那樣好,為了你的事情求了哀家求皇帝,去翻典例,查禮律,定要合理正當地封你做側妃,讓你安心。我知曉你不願,也罷,他的確不對在先,你心中別扭情有可原。這事先前沒有過,不代表本朝不可有,哀家作主,抬你作平妻,與沈清清皆為正妃。”

方柔冷下臉,怒不可遏,可仍極力克製著自己的儀態。

她沉息,靜靜地望著太後:“太後娘娘,與人分享夫君,就這樣愉快,這樣無所謂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