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將軍實在生猛◎
雖同是在京城, 可方柔卻沒覺得先前那般壓抑。
裴昭的府邸不像寧王府那般寬敞氣派,踏進去便令人心生畏懼,像是闖入了金絲構築的樊籠,輕易不得掙脫。
將軍府內仆從雖少, 但都很麵善, 裴昭對他們的姿態不似主仆, 反倒像是許久未見的遠房親眷。
每個人麵上都掛著笑,說話春風化雨那般, 一口一個夫人,喊得方柔生起一陣羞怯, 卻又不覺得他們心中帶著看低和嘲諷。
裴昭幾乎整日都在府上, 除了皇帝召見, 他鮮少外出。
二人分住在不同的院子,雖隻隔了一小片花園,但裴昭入夜之後便與方柔請辭,格外克製地離了她的房間。
翌日清早,待她起身梳洗妥當,這才進屋與她共同用飯。
兩人都是話多的人, 方柔以前還未發覺, 起先在飯桌上很克製, 後來還是裴昭幾次主動挑了話頭,漸漸地彼此的話匣子便敞開了。
方柔覺得心中寬鬆, 原來有人與她這般合襯,於是這回入京之行也不再變得那樣可怕。
京都的天時漸漸轉涼,霜降過去許久了。
二人的婚儀定在立冬之後, 因皇帝在冬節將帶一批心腹重臣前往行宮賀冬歲, 這是大宇朝每年例行的規矩, 正巧今年裴昭同在京城,由此皇帝特地點了名,非要他們同行不可。
在此之前,禮部特派了人手登門打點,說是奉了皇上的旨意,須得將婚事操辦得風光隆重,以示朝廷對裴昭多年戍邊的嘉賞。
方柔本就不願與他們打交道,由此來人都由裴昭親自打點,她在院子裏躲清閑。
隻不過,禮部的人她想躲便躲了,宮裏來的嬤嬤卻直接點了她的名。
那日老管家賀世忠將人領進院子裏,方柔半晌沒回過神,五指下意識地抓緊了袖口。
來人正是皇後宮裏的那位鄧嬤嬤,在她順利逃出寧王府前,二人曾打過幾次交道。
可鄧嬤嬤隻當不認識方柔,客客氣氣地傳了皇後的懿旨,犒賞這位新封誥命夫人。嬤嬤放下幾大抬,點清名目,沒說旁的閑話,領著宮女便離了將軍府。
方柔憂心忡忡,可很快的,她便沒這個心思繼續猜測皇後的意圖。
因京城世家的各位夫人聞風而動,見皇後表了態,顯然看重這位將軍夫人,她們也心如明鏡很會做人。
自那日後,將軍府的門檻都要被踏平下去。
方柔扒著裴昭的胳膊,可憐巴巴向他求援,裴昭拍板決定,還是那一招鮮吃遍天的路數。
將賀世忠推出去,逐一致歉謝客,我家將軍說,夫人舟車勞頓水土不適,才入京便抱病在床,連著幾日也下不來地,拒食少飲,形容憔悴不便見客,實在對不住各夫人的盛情。
可老管家年事已高,許是口齒也不及各府嬤嬤伶俐,本是一句托辭,到最後不知為何傳成了謠言,各方說法離奇荒謬,等到再傳回將軍府,已不知是被添油加醋多少回的版本。
坊間盛傳,裴將軍習武出身,偏書又念得不多,什麽禮義廉恥克己複禮,關起門來統統拋之腦後,他回京之後荒,.**無度,毫無節製,竟把夫人折騰得下不來床,將軍實在不懂憐香惜玉!
不出幾日,京都傳遍了這通裴府軼事,上至高門夜宴,下至茶樓橋底,大家津津樂道卻又閃爍其詞,隻將此事傳得風纏雨驟,有板有眼。
最後莫不是一句判詞:裴將軍實在生猛!
又不知是哪位大臣府裏的妾室傳話出來,說是自家老爺曾在殿前窺得那女子一眼,模樣的確人間罕有,美豔不可方物,男人把持不住實屬正常。
於是又成了一句:英雄難過美人關!
彼時方柔和裴昭在院內圍爐賞花,聽董方將坊間傳聞逐一說來,兩人皆麵紅耳赤,裴昭忙起身輕踹了董方一腳,讓他速速閉嘴。
方柔埋下頭,盯著爐火不敢抬眼,隻覺羞得厲害。
裴昭找了個由頭趕走了董方,慢悠悠地轉過身,清了清嗓子:“京城就是如此,大夥兒擱下忙通便剩八卦閑談,你別放心上。”
方柔搖搖頭,支支吾吾卻說不出話來,隻得佯作對那爐子濺起的火光很感興趣。
裴昭一時無言,剛想起個新話題,不料賀世忠緩步走進院裏,“將軍,太傅府來人求見。”
他麵色一滯,旋即收了收笑,正色:“那人可有說明來意?”
賀世忠:“並未明言,隻說在前廳靜候將軍。”
裴昭沉思片刻,隨即頷首:“好,你領他去書房,我稍後便來。”
他轉過頭來,剛要開口,方柔卻已站起身,輕笑:“阿弈自去忙便是,我在房裏看會兒書。”
裴昭笑著點了點頭,隻說若有吩咐直接找賀世忠便好,他若拿不定主意,自然會來通傳。
方柔送走裴昭,獨自回到裏屋,抽了本前些日子在東市淘來的神仙話本靜讀。
她在將軍府過得愜意自在,因院子裏並沒有那樣多的仆從,甚至連貼身丫鬟也沒配置一個,一切從簡,凡事親力親為,她卻從沒覺得委屈。
裏屋烘著爐子,她手裏也團了個暖手的銅壺,溫度將將好,不叫她翻書的五指僵硬發麻。
方柔正看得興起,賀世忠又慢步來到了門外:“夫人,寧王妃特來拜訪。”
她手裏的書,“砰”地一聲滑落在地,差些砸進了那爐火之中生出意外禍事。
方柔怔然望著地上被冷風吹翻的書頁,因這聲寧王妃出神許久,直到賀世忠又問了一遍,還捎帶詢問她可有不妥?
她忙下了軟榻,俯身撿起那話本,手指輕輕捋順褶皺:“賀管家,我沒事。”
她將那話本卷在手中,頓了頓,“就……寧王妃一人麽?”
賀世忠:“王妃帶了名嬤嬤,聽音辨意,似乎也是前來道賀送禮。”
方柔心底一鬆,轉即神思飄飛不著地。
她並非不願見沈清清,隻是現下身份不同,她是如假包換丘城謝家茶館的幺妹,與裴昭早定終身,而非那被蕭翊從宿丘山帶回京都的小師妹。
沈清清再見她,又會作何反應?
當初她在莊子聽了下人吐露真話,原來是沈家不樂意了,所以才匆忙將她送出王府。她現下前來拜訪,大概也是受了皇後的旨意,特來做個樣子。
方柔沉默著,賀世忠主動開口:“夫人,你若不願與王妃見麵,我去回絕了便好。”
“賀管家!”方柔忽然喊住了他,“我與王妃是舊相識,你……請她來吧。”
賀世忠不多問,應聲退了下去。
方柔一手捏著話本,五指繃得發白,最後還是平穩了心緒,繞出屏風,在桌前坐好。
沈清清自是不解內情的,她自嫁入寧王府後,籠共沒見著蕭翊幾麵,在王府就更無人約束,除去歸寧後偶爾回娘家與母親說說話,其他時間隻能在王府從天明坐望到夜沉。
蕭翊從不理會她的去向,更沒讓府上嬤嬤多言,隻說她想做什麽一切從心。
外人豔羨說她備受寵愛,隻有沈清清明白這不過是一場冷漠的淩遲。
前幾日她回了趟沈府,聽母親說起這位裴將軍心慕的姑娘,得知這女子也出身丘城,模樣美貌非凡,心中便覺好奇。
她當日又得了母親提點,說皇後娘娘已表了看重的態度,她雖貴為王妃,可也得跟著宮裏的貴人行事,能不能見著是一回事,樣子還是得做足。
沈清清聽了教誨,又從沈府拿了母親備好的賀禮,本來心想著應見不著人,走個過場了結此事。
誰知她在前院坐了不久,那老管家居然領她進了後宅。
她不由好奇,這位神秘的將軍夫人為何忽然改了心意,難不成先前真是身體抱恙,由此才閉門謝客?
沈清清不及多想,直到她見著那數月未見的美人,心中登時遐思萬千,許許多多的困惑不解在這刹那變得分明了。
方柔站在桌邊迎客,她瞧見沈清清一臉錯愕,卻仍保持儀態沒有失準,身邊那位嬤嬤眼生沒見過,很恪守禮節,沒有抬頭直視過來。
賀世忠本想叫名丫鬟在屋裏伺候,可方柔說不必,她與王妃說些私房話。旁人便退下,連嬤嬤也被沈清清叫去了院子裏候著,不傳不必入內。
兩人先是沉默對飲,沈清清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克製地一笑了之。
方柔總算開口:“沈姑娘……”忽而一頓,麵上閃過悔意,“王妃娘娘莫怪,是我一時失言。”
沈清清忙說:“方姑娘,不礙事,你習慣如何稱呼都好。”
方柔聽她自然而然地喊了這聲久違的方姑娘,心底百感交集。
她倆原先關係不差,沈清清一直很照顧她,無論出於真心還是別有目的,起碼與她結交之時,方柔沒覺得心底不舒服。
隻是一別數月,一人已心想事成當上寧王妃,而她兜兜轉轉還是回了京城,要將這樁麻煩事徹底了結。
方柔也希望自己能夠心想事成。
無論旁人如何猜想,如何誤解,如何認為她無理取鬧,可方柔能憑著本心說,她不願與人共事一夫,僅此而已。
沈清清打量著方柔,猶疑了片刻,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猜測:“方姑娘,你悄悄離了京城,對麽?”
她用詞謹慎,不敢擅自說出那個“逃”字,生怕惹出事端。
方柔默了默,輕輕點頭:“娘娘,此事於你來說不公平。自然,我也並非那樣品性高尚,因為這於我來說,更加不公平。”
她眸色沉靜地望向沈清清,直教她愣神,這是她從未在方柔身上見過的氣魄。
方柔的語氣很淡:“好端端的,誰又願與人分享夫君?娘娘,我並非擔憂你與我性情不合,日後將要爭風吃醋,而是我本就不要如此。”
沈清清又是一怔,她從未想過。
她以為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人人都是如此,莫說世家侯爵,就連普通百姓,但凡家中做營生有些家產的,哪門哪戶不是妻妾相伴?
她的心上人更是矜貴天驕寧王殿下,要他一生一代一雙人,不若天方夜譚。
可方柔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這份天家的恩賜。
“對方不這樣想,那不若一拍兩散罷了。我回去丘城,沒有哪家男兒會瞧不起我,凡事都可有商有量,他們若心頭介意我這份舊情,不與我說親便是了。我不著急嫁人,慢慢過日子,總能找到願意真心相待的良配。”
沈清清被她的話驚得半晌沒回過神來,恍惚間聽得她說起良配二字,心頭泛起一絲苦意。
良配……曾幾何時,她也以為蕭翊是那位良配。
她出身高,與他青梅竹馬,雖算不得兩情相悅,但她對蕭翊早已暗許芳心,皇帝又那樣需要她父親的勢力,於任何人看來,他們天生登對。
可這一切憧憬都隨著大婚當日破碎了,他甚至連喜服也沒換,就當著所有賓客的麵,匆匆忙忙離了王府。
後來她悄悄打聽,才知是莊子出了事,方柔……傳話的下人說那位方姑娘身子弱,養在莊子也染了風寒,叫殿下擔憂了一陣,怕新出瘟疫雲雲。
聽著荒謬,可她即算是不信,也無從追問。
蕭翊沒有食言,他的確給了她體麵,給了她正妃的位置,風風光光嫁入王府,可二人的關係竟不如從前那般親近。
她難以啟齒,那壓抑在閨房中最私密的心事,連母親也不曾知曉。
她與蕭翊甚至未曾圓房。
寧王府是蕭翊抬抬手指便能掌控的禁地,這件事情無人知曉,更無人察覺,對外,他能將一切瞞天過海。
沈清清不知道她現在算是求得圓滿,還是自築囚籠,她現在甚至有些羨慕方柔。
她沉默了半晌,幾乎下意識地問:“我從未見你這幅模樣,如此說來,裴將軍對你來說便是那位良配?”
方柔垂眸一笑,俏顏生花:“將軍敬重我,人也格外細心,與他相處我覺著輕鬆自在,心底沒有那樣多的憂慮。”
沈清清見她儼然一幅沉浸在愛意當中的模樣,心中大為感慨,還不待開口,門外的聲音由遠及近。
“阿柔謬讚,再誇幾句弈宣可要臉紅了。”
說話間,裴昭已提袍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