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婚事◎

方柔這日竟是午間時分才轉醒的。渾身都疼,都累,眼皮重得掀不起來,以往也不是沒有更激烈的時候,可昨夜實在太漫長、太持久,幾乎是擦著天黑開始,過半夜才結束。

她不明白蕭翊才奔波回京,到底哪來這樣多的精力,他不需要休息調養嗎?

她被春桃按在鏡前,本是垂眸望著木梳發呆,而後忽覺春桃手裏一頓,她下意識抬起頭望向鏡子,碰巧春桃已挪開了眼,她卻是一怔。

她瞧見自己頸後起了一陣青,想是蕭翊昨夜把玩那瑪瑙墜子留下了痕跡。

方柔臉一熱,知道春桃也瞧見了那青痕,又不好開口提醒,於是默默替她攏了攏發尾,想要遮蓋這片不雅。

今日倒是熱了些,她原先沒察覺,是推門出了院子,才走了幾步便覺著周身起了薄汗,再轉回屋裏喝茶解渴,瞥見那角落裏架起了冰堆。

春桃說是王爺上朝前特意囑咐小廚房備起來的,方柔心裏泛起一絲甜,暗道他有心。

天氣熱,午飯她沒怎麽吃,隻喝了些湯水,各樣素食嚐了嚐,其他都留給春桃吞進了肚裏。

西辭院沒有其他下人,這一份自由是蕭翊賞給她的,春桃也連帶沾了光。

午後太陽更烈了,蕭翊卻還沒回來,方柔之所以這樣篤定,是因蕭翊從沒有明明在王府卻把她獨自晾在別院不見麵。

她已能摸到些規律,若他下了朝還沒來西辭院,要麽是被同僚纏身,要麽是留在了宮裏。

方柔小睡了一會兒,冰塊散熱,由此屋裏格外清爽。她養了神,體力逐漸恢複,此時興致高,又拉著春桃出了西辭院。

仍是同一個方向,去的是同一處花園。

春桃像是忽然想起了事情,“呀”了一聲,惹得方柔猛拍心口。

她按著心口,忙說要給她嚇死。春桃才說:“姑娘,昨日我去各房打聽過,你知道那嬤嬤是誰麽?”

方柔:“你怎麽還賣關子?不是正因你我都不清楚,所以才去問人。”

春桃嘿嘿笑:“秦掌教是太後娘娘手底下的管事嬤嬤,說是來王府打點采買的。太後娘娘打算著手安排王爺的婚事,接下來王府上下可有得忙,姑娘,你的好日子要到了!”

方柔步子一頓,婚事?她這才意識到,她來王府已近半年,按理來說的確該將此事提上日子了,否則她一直這樣住在王府,似乎也是不妥的。

哪怕丘城民風再開放,也沒有約束著哪家女子在宅院不給說法,不具名分的道理。感情無非兩廂情願或一拍兩散,無論是什麽結果,總會有個清白,想來相對保守的京城更應如此。

她本來也想問蕭翊,就是在他上回離京那幾日,而現在再不用她主動開口,看來蕭翊早已默默將事情安排了下去。

她又歎二人果然心有靈犀,一時步子更加輕快,遠遠見著了那浮橋,還沒待走得更近,卻見一名雪衣少女站在橋上,手裏端著碗魚食,不時揚手投灑落水,玩得不亦樂乎。

她一怔,這位又是生麵孔。

皇宮正殿,蕭翊此刻可沒有王府眾人的忐忑心境。

他踩著點上朝,眼見蘇太傅滿麵春風被吹盡。又在朝會裏跟他鬥了一番嘴,氣得老頑固吹胡子瞪眼,最後搬出那些個尊師重道、禮義廉恥,大臣們心裏門兒清,他明裏暗裏都在說寧王府後宅那位女子。

蕭翊將人帶回來不久,全京城都傳遍了這通八卦,紛紛揣測方柔的身份,最後被蕭翊一句“救命恩人”給打發了,也無人敢再細問。

蘇太傅素來自持飽讀聖賢書的聖人模樣,到底沒口出穢言,隻說她“來曆不明”“於理不容”“不合規製”,聽得蕭翊耳根子起繭。

最後輕飄飄一句:“蘇太傅是皇上的恩師,可從沒教過孤。孤自是父皇和母後教養的,有什麽不滿,太傅不若留著去跟父皇告禦狀吧!”

正是這句話氣得蘇太傅漲紅臉,這小王八蛋分明就是在咒他早點死。

也因這句話落,皇帝大發雷霆,當即止了蕭翊的妄言,命他下朝之後留在禦書房抄書十卷,好好思過。

這才算安撫了蘇太傅,又作了姿態給群臣看清楚,皇帝大公無私,連兄弟也不庇護,更安了許多人的疑思:咱們這位寧王跟皇帝,依舊是心有罅隙,絕不和睦。

朝會就這麽散了,蕭翊仍是目中無人般閑適地站在殿內,直到群臣退去,他臉上的傲慢逐漸淡了,最後轉換成一抹坦然、算計。

他一言不發地隨內官往後宮走去,到了禦書房,皇帝早已在內坐著。他甫一進門,皇帝放杯抬眸,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麵上皆是一抹淡笑。

“阿翊,今日在朝上,你未免說得太過了些。”皇帝招呼他過來坐,內官早已看好茶。

蕭翊上前坐好,姿態慵懶,他眼一撇,帷幕之後有名年輕的內官正伏在小案上奮筆疾書,抄的正是罰他的那十卷《禮記》。

作戲自得做全套的,這十卷寧王真跡,日後將會出現在蘇太傅的案桌上。

他收回眸子,咧嘴一笑:“皇兄,不做得深一些,怎能激得他露出馬腳?”

皇帝想了會兒,輕歎:“這後宮裏能清靜說些話的地方也不多了,禦書房一處,母後那一處,連我的寢宮也不安生。可這些個事情,也不好總是擺到母後那裏令她煩憂,再者,你我同去多了,那蘇賊也難免生疑,你我多年作戲也便沒了底子。”

蕭翊一哼:“蘇賊憑著蘇承茹在後宮興風作浪,布局之深遠,這倒的確是個麻煩事。”他一轉話,口出不敬,“你說父皇當年是真老糊塗了?為何竟指了她入東宮為正妃,還嫌蘇太傅手伸得不夠長?”

皇帝睨他一眼:“阿翊,不可妄言。”

蕭翊旋即收了話口,嬉皮笑臉地望著皇帝,端起杯子又飲了啖茶。

皇帝回望過去,不知怎地想起他在大殿上回駁蘇太傅的話:他是父皇和母後親自教導長大的......

外人隻道寧王與皇帝向來不合,二人雖為兄弟,可卻並非同母所出。當今聖上的生母位卑人輕,又是個體質弱的,剛生下皇帝沒幾年就病逝了。那時太後還不是太後,是先皇最得寵的貴妃,她膝下無子無女,先皇便做主讓皇帝認了她作母妃,養在她當時居住的宮殿。

太後對他自然是極好的,皇帝雖知太後手段高明,鬥倒了許多妃嬪,後來才穩穩坐上皇後之位,可論到養育兒女,她卻是位脾性和善、明辨事理的好母親。

甚至到後來,太後生下了蕭翊,她對自己的信賴和栽培也從沒變過,信賴到,那日握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寬慰這位新入東宮的太子:“今後阿翊隻得仰仗你這位皇兄庇護,身為天家兄弟,必要相互扶持,和睦友愛。”

皇帝看不明白,猜不透測,可皇位最終是傳到了他手裏,他登基之前那日日夜夜的不安、揣測、多疑,煙消雲散。這不是太後的一招障眼法,這萬人之外的地位,終於被他坐穩了。而他,是太後的養子。

也正因如此,皇帝能與蕭翊真正親如兄弟,而沒旁的些罅隙。當然,這些是他們母子三人暗地裏知曉的,在明麵上,兄弟向來不睦。

皇帝訓斥寧王紈絝專斷,行事更加離經叛道,寧王天生反骨,恃太後獨寵傲慢跋扈,更對蘇氏多有微詞,時常惹得皇帝惱怒異常。

也正因著他們特殊的來曆,旁人總是願意相信這場兄弟內鬥的好戲,寧王沒坐上龍椅,早與皇帝離心,皇帝並非太後親生,對他更埋了懷疑。

皇帝很快回過神來,凝視著蕭翊的臉,這麽些年的確早已將他當成了親兄弟,太後對他是公平的,是慈愛的,是毫無保留的。那他對蕭翊,也應如此,更會如此。

何況,他們一脈同出,流著蕭家的血,把持蕭家的天下,他子嗣薄弱,蘇後獨斷,導致後宮至今仍未有一名皇子平安長大,可蘇氏算計再多,這王朝也斷不可能有留給外姓的可能。

哪怕皇位最後隻得傳給蕭翊,也不會落在蘇氏手中。

兄弟二人正因這一點默契共識,竟達到了完美的平衡。因他們心知肚明,皇帝為了作戲穩住蘇氏一脈,應是再難有子嗣,那這天下,總有一天會交到蕭翊手裏。

他們今早在朝上針鋒相對,演了出斥責懲罰的戲碼,為的就是在禦書房密談蕭翊此行南下的進展。

蕭翊此次前往沿江幾座城池,探清了蘇太傅在南邊的勢力部署,哪些可拉攏、哪些可策反、哪些依舊頑固不靈,他心中都已有數。後麵更順帶手搗了蘇家埋在杭城的一處搖錢樹,由此蘇太傅今日在朝上一見蕭翊,那憎惡之情怎麽都藏不住。

皇帝聽了蕭翊奏報,笑得拍手稱快,他白日裏要對蘇太傅恭謙敬聽,私下仍稱他老師,夜裏要對蘇後虛與委蛇,假裝不知她親手扼殺了皇帝一個又一個兒子,心中實在極不痛快。

二人說了正事,蕭翊今日心情大好,便惦記著回府逗逗方柔,說不準今晚就能用上那收來的玩意兒。

本打算起身告退,忽又被皇帝喊住:“昨日母後派秦嬤嬤去王府,你知曉了麽?”

蕭翊步子一頓,顯然是不知情的。他昨日離了宮直奔西辭院,夜裏幾乎就玩瘋了,今晨早早來赴朝會,還未與王府管家說上半句話。

“阿翊,正妃隻能是沈家那位。”皇帝似乎怕蕭翊忽起了別的心思,終於把擔憂點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