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長寧公主一番誅心之言,令裴彥臉色煞白,而朝臣也沒想到,公主竟會抖出這樣的陳年往事,兩廂聯係一想,許多事便不言而喻。
如今裴彥親生父母在此,他身為平民卻假充皇嗣一事已是板上釘釘。
可他一個出身卑微之人,哪裏能籌劃出如此漫長的陰謀?
但若是知道當年先帝與喬氏曖昧疑雲之事,且認定先帝占有過喬氏者,在二人身死後發現裴家忽然多了這麽一個孩子,還遮遮掩掩養在外麵,怎麽都會往先帝身上靠,暗中調查。
而裴彥是裴靜從那對農戶夫婦手中買來的,他懂事起便知自己是裴家二郎,既會謹記自己的血脈來源,與名義上的養父母,實際的身生父母,亦會有深厚的養育之情,但凡有人打聽裴彥身世,必然能確定一件事,那就是裴彥確實為喬氏所生。
如此一來,借當年的傳聞誤導裴彥就成了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站在裴彥的角度,他是自己的母親被侮辱後生下的野種,既不為皇室正統承認,更不為母親夫家所接納,可他和他的母親喬氏又是何其無辜!?
帶著這樣的怨念,再去看那被皇室正統所承認、聲威節節拔高的太子殿下,裴彥想要設計謀害,也就完全說得通了。
事已至此,不僅旁觀者想明白了,裴彥自己也想明白了。
他緩緩回頭看了眼自己多年來視為養父母的親生父母,又看了看身邊的伯父裴靜,雙肩一頹,踉蹌退了幾步,淒然發笑,笑聲絕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形容鬼魅的裴彥身上,唯有裴鎮目光輕動,落在李星嬈身前,隻見她眼神堅定冷然,原本輕輕交疊端在身前的手在此刻無聲緊握,似在極力隱忍什麽。
裴彥這樣子實在嚇人,旁人都防備著,唯有他的親生父母關切的迎上來:“彥兒啊……”
這一聲似乎喚回裴彥的幾分神智,他通紅的雙目看向親生父母,竟朝著他們直直跪了下來,農戶夫婦大驚,連忙去扶他,卻被拂開。
裴彥眼中似乎已看不到其他人,緩緩的向親生父母磕了三個響頭,一聲更比一聲沉。
“蒙雙親撫養多年,不孝子卻隻知養育之情,不知生育之恩,直至今日錯信歹人,心生貪念,犯下彌天大錯。自此恐難再向雙親盡孝,不孝子……就此別過。”
說罷,裴彥忽然暴起,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把匕首來。
當是時,反應最快的竟然是韓王:“保護公主!逆賊要襲擊公主!”說罷,他已躍至裴彥跟前,而裴彥絲毫不退,手裏的匕首已刺向韓王。
然韓王帶兵打仗多年,輕而易舉便製服了裴彥,他眸色一狠,反手就要把匕首捅向裴彥心口。
就在韓王舉刀一瞬,一道金光攜著破風之聲,精準無誤的刺穿了韓王持凶器的手腕,一聲痛呼之後,匕首落地,裴彥和韓王分別被湧上來的千牛衛按住。
裴彥報複失敗,近乎崩潰的掙紮指向韓王,大喊道:“是他!他騙我,他說我本是皇子,是他慫恿我給那個女人報仇,奪回原本屬於自己的一切——”
事情發生到轉折都太快,直至裴彥的怒吼聲響徹殿內,眾人才反應過來裴彥剛剛真正要攻擊的人是誰,隻是這人先發製人,企圖用揭開這一切的公主作擋板,再趁機殺裴彥滅口。
隻是這一切,都被另一人看穿,且先於他出手。
回過神的朝臣無聲轉眼,悄悄看向正單手抱著長寧公主的宣安侯。
彼時,李星嬈隻覺腰身發緊,怔然看著麵前與自己身體緊貼的男人,發間被抽出發簪的位置留有一絲近乎錯覺的微麻。
隻有她自己知道,當裴鎮衝上來那一瞬間,李星嬈竟然無法將他與噩夢裏那個持劍入殿的男人重合。
腰間一鬆,裴鎮已收手,腳下跟著退開一步,衝她抱手告罪:“一時情急唐突殿下,殿下恕罪。”
李星嬈無聲斂眸,平穩氣息,搖了搖頭。
事實上,此刻也無人來追究這點細枝末節了,韓王滅口失敗,被當眾抖出,又受了傷,便是什麽計劃也都打亂,情急之下腦子裏隻剩求生,以快招擊退左右千牛衛,閃身逃出。
他此次進京帶了兵馬,時刻聽他指令,隻要與兵馬匯合殺回北境,尚有一線生機!
太子赫然下令:“拿下韓王!”
話音未落,殿外已傳來打鬥聲,李星嬈腦子有點亂,她看了眼被按在地上的裴彥,又看向麵前的裴鎮,剛想開口,裴鎮已動身追出去。
對上宣安侯的戰力,韓王的勝算基本為零,當韓王**著脫臼的手臂,臉上紅白交接的和裴彥一起被押下去時,殿內赫然已是另一番情景。
都不必旁人多說,裴靜已經自請降罪。
雖說裴彥並非裴家血脈,且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但裴家仍有疏於管教與約束之責。
裴雍見狀,二話不說也跟著跪下請罪,長兄為父,裴彥受人蒙蔽犯下大錯,是他身為兄長沒有及時關切教導,父子二人一個比一個懇切,意思確很明白——若能以個人名義擔下罪責,至少能保全裴家。
乍一看,裴家其實也挺無辜,但有腦子的往深處一想,便知裴家麵臨的罪責,可能未必是疏於管教這麽片麵的說法。
個中微妙,就在於裴靜的處理上。
按照常理講,為無兒無女的弟弟弟妹過繼一個能供奉香火的孩子無可厚非,但要這個孩子真心孝敬父母,理當自小放在跟前好好教養,為什麽要這麽迂回的設置安排?
什麽照顧親生父母與孩子感受,生父母變養父母,兩邊情誼都保留,聽起來就很扯。這是深怕自家認養記名的孩子心不會朝著外人嗎?
如果要給裴靜此舉找一個更合理的解釋,那就是喬氏當年,可能真的生下了一個孩子。
站在裴家的角度,這個孩子一旦出生,身上就籠罩了一層揮之不去的身份疑雲,對裴家來說弊大於利,而他們並不能保證這個孩子的存在,是否已被別有用心的人得知,一旦接受,就意味著裴家要時時刻刻提心吊膽。
所以,喬氏的孩子可能早就在被送到裴府時,就被解決掉了,也許是出於對逝者的愧疚,也許是對孩子存在的消息可能走漏的防備,所以裴靜另外選了一個孩子,又做了這麽些迂回的設計。
於有心之人看來,就變成裴家把喬氏送來的孩子送給了別人,又以過繼為名把他接回裴家,就是讓他成為裴家子嗣之餘,又能與喬氏及先帝這樁荒唐事扯清關係。
如今看來,得悉當年秘聞且暗中設計之人便是韓王,而韓王並不知道,裴家早防著他用這招策反裴彥,但凡裴彥敢以皇室血脈自居,裴家就能立刻拆穿他,從而令韓王功虧一簣。
那裴家的罪名,搞不好就是私殺皇嗣了。
因裴彥破釜沉舟將秘聞散播出去,此事在長安城傳的沸沸揚揚,所以當殿上的混亂過去後,太子立刻整肅朝堂,揮退無關人等,就接下來的應對之法與眾臣商議。
李星嬈今日來此目的已然達成,一直到散朝時都沒說什麽話,倒是太子特地當著眾臣的麵提了一嘴,言辭上頗為讚許,有意嘉獎,至於眾臣回想長寧公主先時說的宮廷往事,恍然大悟之餘,不由對公主有了改觀,便都是後話。
下朝後,太子立刻去見了永嘉帝,想也知道是要將今日之事一一道明。
朝臣魚貫而出,三三兩兩走在一起,議論的都是今日之事。
“裴左丞留步。”長寧公主的聲音從後傳來,裴靜步子一滯,在兒子裴雍的攙扶下,略微僵硬的回頭。
“殿下有何吩咐?”
李星嬈走近,“今日朝堂上的公案,稍後便會與城中張榜公示,裴家之後少不得備受非議,裴左丞一心庇護裴氏,接下來怕是要操許多心了。”
裴靜神色一鬆,“都是微臣應受的。”
李星嬈忽然放低聲音:“應受的嗎?那不知裴左丞是為裴氏而受,還是為那個無辜的孩子而受呢?”
裴靜臉色一僵,剛剛放鬆的身體又緊繃起來。
顯然他方才就怕公主提這個,一聽公主未提才稍稍放鬆,沒想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裴雍見狀,忙要開口代答,卻再次被公主打斷:“本宮了解了。此外,本宮也想多謝二位當日的相助,若非你們及時相告,從旁協助,本宮可能沒法那麽輕鬆將那南詔人帶走。就憑裴家的忠心之舉,陛下與太子定會明白。”
說罷轉身離去。
裴靜父子齊齊怔愣,對視一眼,邊走邊琢磨起公主話中深意。
……
李星嬈沒有去見皇後或太子,而是徑直出宮前往長安獄,幾乎是裴彥前腳剛被丟進來,她後腳就到了。
裴彥看了眼第一個來探監的人,眼神忽然微妙起來,扯了扯嘴角,嘲諷一笑。
李星嬈不急不怒,耐心的問:“笑什麽呢?”
裴彥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手下抓著一把幹草,淡淡道:“我隻是今日才徹底明白,什麽叫‘不是我的,如何設計都不會屬於我’。”
李星嬈:“你對皇嗣身份的執念有這麽深?”
不料裴彥道:“我說的不是身份,而是殿下您。”
李星嬈挑眉:“我?”
事已至此,裴彥沒什麽不能說的:“我怎麽都沒想到,今日將我打的無力還手的,回事殿下您,而您也一定猜不到,我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你,而不是什麽東宮僚屬。”
李星嬈眼神微動,“我?為何是我?”
裴彥:“你是嫡公主,太子的親妹妹,受他庇護寵愛,若能接近你,必定能找到對他下手的機會。”
李星嬈微微偏頭,無比淡定:“那你為何現在才出現在本宮麵前?”
裴彥笑的更玩味了:“這就是命啊,在殿下還好拿捏的時候,我沒能抓住機會,等再見到殿下時,您已判若兩人,而原先的計劃,當然也不能用了。”
李星嬈幾乎是立刻想到了春宴那日在夢裏相同的地方見到的人。
那原本是她與裴彥見麵的時間地點,可她見到的卻是薑珣。
“你說的,是春宴那日嗎?”
當李星嬈問出這話時,裴彥竟愣了一下,旋即釋然:“看來以往對殿下的那些評價說法並不作真,我現在倒是慶幸當時意外受傷,沒法出現在殿下麵前,不然的話,這些拙劣的設計,怕是早就被殿下看穿了。”
李星嬈聽到關鍵——那一日,本該出現的裴彥,受傷了。
從長安獄出來,馬車已候在門口。
李星嬈眼神一動,目光越過馬車,看到了馬車另一側站著的人。
是裴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