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李星嬈跟著皇後來到偏殿,攙扶著她入座,皇後抬手讓她也坐。
“母後,是不是父皇有什麽事?”
皇後臉上並無太多憂色:“你何時連母後的話都不信了?方才不是說了。”
李星嬈:“所以父皇當真是勞累過度才摔倒昏迷的?”
皇後:“不然還能因為什麽?”
李星嬈想起了夢中的事情。
夢裏,父皇也是在朝中一片混亂的時候忽然暴斃的,即便那時皇兄與她處於風波之中,但隻要儲君未廢,皇帝駕崩後,都當由儲君繼位,皇兄就這麽登上了皇位。
“對了,母後有件事,想要問問你的意思。”
李星嬈拎神靜聽:“母後請講。”
皇後:“你和太子從洛陽回來時,恰逢宣安侯與秦世子前往北境出戰古牙。至於你,除了最初幾日留在宮中陪伴本宮,之後便一直深居公主府,又或是出城去佛寺,一呆就是一整日。”
李星嬈眼神一動,心裏有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皇後接著說:“自從裴鎮於五原都督府調任回京,你與他一道經曆了不少事情,前有絳州黑市,又有洛陽水環,再是邊境之亂,你與母後說個實話,這些日子深居簡出,抄經念佛,可是在為裴鎮祈福,保他安泰凱旋?”
李星嬈神色一正:“母後……”
“先別急著否認。”皇後笑著拍拍她的手,在她眼裏,女兒這番情態不像是要撇清,更像是含羞別扭。
“你皇兄都與母後說了,你還瞞什麽?”
李星嬈睜大眼:“你說什麽?”察覺自己用詞不當,又改問一遍:“母後說,是皇兄告訴你,我心中牽掛裴鎮,為他祈福?”
皇後:“難道不是嗎?”
李星嬈竟不知如何作答。
在那個噩夢裏,古牙和莫勒聯合出兵的確是受人挑唆,但隨後一戰,也的確將他們震懾住了。
如果這一戰真的是裴鎮做的手腳,那他遠赴戰場,無異於是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到底。
而他的最初動機,大約也是他問她的那句話。
她不想東方家因此倒下,想給一個機會。於是他造了這個機會。
即便領軍之人不是裴鎮,她也希望這一仗能順利凱旋,但也因為領軍之人是她,讓她多了許多複雜的情緒。
“母後,我……”
“你也不小了,總該找個可靠的人托付終身,裴鎮行伍出身,驍勇善戰,又無攀附結黨之舉,你父皇已在考慮,說不定過兩日便會召見裴鎮,你心裏有個準備,有什麽要說,此刻也可以與母後先說……”
“若我不同意呢。”李星嬈幹脆果決打斷皇後,微沉的語氣令皇後怔愣片刻。
“長寧……”
“母後要我說,那我就如實說,長寧裴鎮並無男女之情,我不願嫁他。”
皇後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但見女兒神色有異,又覺當中可能還有藏貓膩,便沒把話說死:“好,你的意思母後明白了,你父皇也不過提了一嘴,他如今得以休養為重,其他的顧不上的。”
這話說不通,皇後順勢說起別的,未來一段時間裏,永嘉帝都要精心休養,由太子監國。
李星嬈聽到太子的事,心情更未複雜,隻是沒有表露,心不在焉應了幾句,皇後也看出來,便放她離開。
出來後,伍溪在旁問要去何處,問了三遍李星嬈才回神。
“回府。”
於是一路出宮。
自從回到長安後,太子一直忙於公務,並沒有機會來探望她。而譙州之亂和那些明裏暗裏的設計,李星嬈也一直沒有機會向太子求證。
其實機會這個東西,真要找也是找得到的,沒有見,多多少少是有意為之。若太子真的也知曉夢中之事,她未必敢麵對他,更不想將那些噩夢舊事一一拆解開來說。
自她清醒以來,所想不過是保全親人,勿叫他們重蹈覆轍,而後才是報仇。
太子是知道夢境有了改變也好,是忽然打通任督二脈有了新的抉擇也罷,總歸他們已不止一次解決曾在噩夢中發生過的劫難,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所以,李星嬈選擇包容自己心中那一點小怯懦,繼續與太子保持現在的狀態,既然皇兄不提,那她也不要再提。
可現在,從母後口中可窺得,為她與裴鎮作引牽線的,恰是皇兄。
他若知夢境之事,豈會如此安排,又豈能如此安排?
除非……
“阿嬈?”
一聲輕喚從麵前傳來,將思緒打破凝固,李星嬈豁然抬眼,見到的恰是太子。
她心頭沒來由撞了兩下,是緊張的,可看向太子那雙眼,依然如往日般溫和帶笑,與記憶裏一次次包容寵溺她的兄長無二。
那一刻,李星嬈忽然明白了自己所畏懼的是什麽。
她目光一動,看到了太子身邊的人,怔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長寧見過皇叔。”
雖然從前任性,對許多事都不在意,但李星嬈多少知道韓王是眾親王中年紀最小的,可今日見到他,除了他身上的親王服和稍有印象的模樣,李星嬈險些不敢信這是韓王。
他似是老了很多。
韓王見她如此,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看來本王日後得常回京述職,否則殿下和長寧都該不記得我這個叔叔的模樣了。”
李星嬈眼神輕動,看了眼旁邊的皇兄,隻見他赧然一笑,便知太子剛見到韓王的時候,一定也有同樣的感覺。
太子看了眼李星嬈來的方向,解釋說:“皇叔多年未歸,孤帶皇叔四處走走,順道聊些朝中之事,如今父皇保養在身不便過多攪擾,幸而有皇叔指點。”
韓王在旁笑笑,謙遜擺手。
李星嬈:“既如此,就不打擾皇叔與皇兄了。”
她微微抬眼,卻見韓王一直盯著自己看,不由一愣:“皇叔可還有吩咐?”
韓王眼神一動,悵然笑笑,搖頭:“無事,隻是見到長寧,便想起了永平……”
永平……
永平縣主。
李星嬈腦子裏陡然劃過一張臉,來不及細想,話已出了口:“說起來,皇叔此次進京,永平竟沒跟著來嗎?”
本是一句尋常問候,誰料韓王臉色一僵,好似她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太子的表情也略不自然,輕咳一聲道:“長寧也是無意,皇叔莫要見怪……”
韓王笑了笑,一時間蒼老之色更甚,擺擺手:“無事,本王知道。”
太子連忙看向李星嬈:“你在這裏也呆了許久,先回去歇會兒吧,若父皇醒了,孤立即派人告知你。”
李星嬈覺得氣氛古怪,也不多言,行禮告退。
剛走了兩步,身旁崔姑姑忽壓低聲音道:“殿下怎麽說那樣的話?”
李星嬈眉眼輕動:“什麽話?”
崔姑姑:“韓王與王妃鶼鰈情深,王後過世後未再續弦,膝下也隻有一女,可這一女,也因意外去世了。”
李星嬈猛然駐足。
永平縣主,去世了。
李星嬈腦中嗡嗡作響,回頭看去,剛好看到韓王與太子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腦中響起一道尖銳刺耳的女生,在向她耀武揚威——
【該謝謝殿下,若非有您的相助,我們豈有足夠的本錢去收買人心?世人隻知我們大義,又豈會再將心向著那個無能的少帝?】
【今有太後垂簾聽政,攝政王輔政,陛下可以安心養病,殿下,也可以安心。】
轟然一聲,似一麵霧氣繚繞的屏障轟然崩塌,白霧散去後露出的人,是他們口中已死去的人。
死了……
永平縣主李英嬅,那個曾在天保寺塔底與她耀武揚威的女人,死了。
李星嬈努力定神,一路步伐虛浮的走出了宮。
剛出宮門,抬眼便見到熟悉的高大身影擋住去路。
李星嬈心頭鬱悶,不想理他,錯開他就要走,裴鎮抬臂一攔:“陛下的事我已問過,沒有大礙。”
李星嬈:“讓開,本宮沒有心思與你閑話。”
裴鎮:“但我與殿下說的,沒有一句是閑話。”
李星嬈正眼看向麵前的男人。
迄今為止,夢境裏的很多事情還是模糊不清的,但對於他,她覺得已經足夠清晰。
雖然言行舉止,甚至走的路都與噩夢裏的那人相去甚遠,但除了他,不會再有別人。
“好,”李星嬈輕輕舒了口氣:“看來你不把想說的話說完,也不會輕易罷休,隨我來吧。”
裴鎮眼神隨她而動,邁步跟了上去。
馬車停在公主府,薑珣聞聲而出,見公主沉著張臉回來,以為是永嘉帝的事情令她猶似所致,然後就看到了隨之而來的裴鎮。
“本宮要與宣安侯在廳內儀式,誰也不許打擾。”公主丟下這句話便徑直朝前廳走去,薑珣看向裴鎮,後者途徑他身邊時短暫停留。
“陛下身體抱恙,命太子監國,莫勒與北境的和談還在拉扯,事情恐還未完。”
兩人錯開而立,薑珣眼神朝他輕動,一陣短暫思索,忽而露笑:“此事自有太子殿下與宣安侯這等朝中能臣操心,與長寧公主府何幹呢?”
裴鎮輕輕笑了一聲:“正是這個道理。”說罷邁步入正廳。
薑珣轉身目送裴鎮,思索著他剛才說的話,悄然跟了上去。
偌大的正廳裏已無人在側,李星嬈雙手交疊端於身前,立在廳中的身影無端顯得孤冷無依,直至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她才緩緩回頭。
男人自外而入的身影,與那淌血喜堂的一幕驟然重合,李星嬈呼吸一滯,竟像是被一股無形的氣息震懾後腿,腳下踩到曳地裙擺,猛地趔趄。
眼前人影忽然加快幾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腰將人撈回。
突然間,李星嬈拔下發間金簪,身體前傾靠向男人懷中的同時,那把自簪中旋出的利刃已抵在他脖間,冷冷一抹涼,但凡裴鎮在將她往懷裏按一分,那刃便入他頸肉。
裴鎮麵色平淡,任由她凶狠的防備,手卻未鬆開。
他嘴角輕扯,似完全不在意這抵在脖間並無玩笑的殺意:“什麽時候,殿下會覺得死對一個人來說,是懲罰了?”
李星嬈呼吸急促,心髒似乎要從胸腔跳出來。
昔日春宴時,她曾將薑珣誤認為夢中的那個人,而那時的激動與慌張,一半來自於噩夢對上現實的驚詫,一半來自於滌**心間的仇恨。
直到今日,她真正看清他的模樣,心中的滋味卻決然不同,昔日的愛意、恨意、怨念、不甘混雜在一起,像是一團越燒越烈的火。
若無旁事牽扯,她隻想用手裏的利刃將他的心剖開看看是什麽顏色,可當他真的坦然奉上性命擺出任她宰割的姿態來,她又幡然醒悟。
她從不覺得死是對一個人懲罰,即便被關押在塔下數年,受盡了非人的折磨,身心俱疲,她也一刻沒有想過尋思。
死是解脫,不是懲罰。
而她犯下如此糊塗的大錯,憑什麽讓自己解脫,他身為罪魁禍首,又憑什麽在此刻解脫。
抵在裴鎮脖間的利刃慢慢鬆開,李星嬈放下手,金簪自手中脫落,砸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裴鎮定眼看著她,沒有解釋辯白,手上也未鬆開。
“現在可以放開本宮了嗎?”
裴鎮眼神輕動,片刻後,終於鬆了手。
李星嬈立刻退出幾步,與他保持距離。
裴鎮輕笑:“現在才想著防備我,是不是太晚了。”
李星嬈冷然道:“可隻要挨著你,本宮便覺得惡心。”
裴鎮平靜接受了她不假思索的惡語,點點頭:“殿下開心就好。”
“你這算什麽?”李星嬈直勾勾盯著他:“補償?懺悔?裴鎮,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那些記憶的?是在大理寺獄初見之時,還是更早?”
李星嬈握住拳頭:“我隻要一想到你仗著我什麽都不知,假惺惺從旁相幫,促使我反過來感激你,心裏便一陣陣犯惡心。裴鎮,看著本該憎恨你的我對你生出好感,你是不是得意的很呐?我在你眼中,是不是比昔日更可笑。”
裴鎮並未有分毫逃避:“我沒有。”
李星嬈張了張口,還沒說話,眼眶已忍不住模糊起來。
終極還是忍到了極致,哪怕在心中告誡自己千萬次不可在他麵前掉半滴眼淚,情緒卻像一頭不受控製的凶獸,一次次頂撞淚腺,撞得她心頭鈍痛,鼻頭發酸,吼間生澀,忍耐著一次次吞咽,眼淚卻還是湧了出來。
裴鎮眸色一凝,朝她邁步走去,李星嬈揚手便衝著他的臉狠狠扇去。
這一把掌仿佛早在預料中,他連臉都未側分毫,分明是梗著脖子接下的,響亮一聲,也震碎了李星嬈最後的理智壁壘,她動了動打的發麻的手掌,揚手又是一巴掌。
裴鎮再次接下,腳下再進一步,來到她跟前,李星嬈失了理智,一下一下,連扇了他十來掌,扇到她的手都開始軟麻生疼,才終於停歇片刻。
“解氣一些了嗎?”裴鎮握住她的手腕,輕輕抬起,掃一眼她掌中的紅,“這樣哪裏夠呢?”
他看向她,眼底終於亦翻起幽深的情緒:“你當將我也囚禁起來,每日蹉跎折磨,待到你想不出折磨的法子時……”
裴鎮忽然從身上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塞進她發紅的掌中,傾身低首,幾乎氣息交融:“便可用它將我一刀一刀淩遲致死,如何?”
他攜來的情緒竟比她的憤恨還濃重,李星嬈身體輕震,險些沒握緊匕首,可她不能在他麵前有分毫露怯,便又飛快收斂,振作精神,握緊了那匕首:“若你有求,本宮樂意成全。”
李星嬈的回應竟令裴鎮欣然一笑,仿佛這就是他最終所求。
“但在此之前,殿下還有一件事要做。”裴鎮沒有再逼近觸碰她,似是將她剛才的話聽進去了。
李星嬈冷笑:“從前你便總是教我做事,難道你以為,我還會像以前那般呆傻,將你的話都奉作金科律例一味聽從不敢違背嗎?”
“殿下當然可以違背,所以這是建議,不是命令。”
裴鎮眼神平和,“對待仇人最好的方法,不是單取他性命,而是先利用掉他所有的價值,再在無盡的折磨中讓他為自己曾犯過的錯懺悔,最後,再用最殘忍的方式了結他。”
他笑起來,像在說旁人的事:“這是我能為殿下,想到的最好的報複方式。”
看著女人湧出的眼淚,裴鎮動了動手,卻始終沒有再碰她:“別哭了,為我這樣的人,不值得。”
李星嬈飛快別過臉,抬臂擦掉眼淚,嗤的一聲笑了。
“裴鎮,若本宮不曾經曆那些事,僅憑你今日所言,可能真就被你打動了。”
她轉回臉,已換上冷嘲之色:“可你這樣的人,凡事都有目的算計,何曾真正做過一件無用的傻事?你倒不如從一開始就道明目的索求,本宮反而信些。”
昔日的少女終究不再是那個輕易被打動的模樣,裴鎮並不失望,反倒露出一種近乎欣慰的笑容,且承認了:“不錯,我是有目的。”
“欺騙傷害殿下是事實,我沒有辯解。人犯了錯,懺悔彌補都是應當,若還帶著目的來做這些事,未免駭人聽聞,所以我不敢說。但誠如殿下所想,裴鎮有所圖謀,才有所為。”
確實駭人聽聞,可這樣的裴鎮,反而是李星嬈認定的、合理的樣子,她哂笑道:“哦?說說看。”
裴鎮臉上神色收斂,逐漸認真。
再次來到她麵前,他仍未動手觸碰。
“我想再要一次,殿下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