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雖已想明白許多事,但真正看到太子落實心中全部猜想,李星嬈幾乎是下意識為無辜開脫:“皇兄,此事是因為……”
“阿嬈,”太子的聲音依舊溫潤,但是細聽這溫聲之下,有微不可察的不悅與勒令:“孤說了,接下來的事情,由孤來處理。”
他微微一笑,落在她鬢邊的手輕輕掃了掃她鬢邊淩亂翹起的碎發,像往常一樣安規:“皇兄聽說了,此次洛水發災,你為百姓做了許多事,果然如母後所言,讓你出來走一走,人都長大懂事不少,母後和皇兄都十分欣慰。孤已差人送你回百裏府,等孤忙完這裏便去陪你,好不好?”
說完,太子負手揚聲:“來人。送長寧殿下回百裏府。”
李星嬈最後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信國公,隻覺腳上似有千斤重,她想說點什麽,腦子裏卻浮現出皇兄護著她血濺大殿的情景,便再也開不了口。
夢中點滴皆是警示,時刻掛心不敢忘懷。
李星嬈走出內堂,隻覺有許多目光一瞬間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這種感覺,仿佛重新回到了夢境中,她置身事外,看著他們從焦慮擔憂,走進絕望悲痛。
目光再抬,李星嬈看到了人群之後,薑珣和裴鎮站在院門的入口,兩人皆沉默的看著這一幕。
李星嬈收攏心神,邁步走過去。就在她途徑一人身邊時,她忽然仰起頭看了過來,布滿血絲的猩紅眼眶欲語還休,她甚至已伸出手,可尚未碰到公主的衣角,便被身邊的兄長抓住手,衝她搖頭示意。
李星嬈目不斜視走過,卻在走出幾步後停步回頭,看到東方珮悵然失落收回手,繼續靜默跪地的背影。
她凝視片刻,終於還是轉身邁步,途徑裴鎮和薑珣時並未停留,一路走出了百裏府。
薑珣朝院中掃了一眼,露出一個事不關己的從容微笑:“我早說了,殿下的立場,從一開始就是堅定且明確的,無論是什麽人,都不能成為太子殿下的威脅。”
說完,他衝裴鎮緩緩一拜,籠著袖子跟了出去。
……
太子殿下駕臨洛陽的消息是提前送到的,和之前一樣,也是百裏氏出麵迎接,排場與迎接公主時相比,又上了好幾個台階。
礙於百裏府曾走水,所以此次公主到來,洛氏專程將靠近水榭的一處院子收拾出來,又加派了好些護院,一天十二個時辰輪番守衛,避免之前的事情再次發生。
“殿下的吃穿用度都是完全按照之前的安排,若短缺了什麽,還請崔姑姑及時告知,我們也好盡快為殿下安排。”
洛氏一如既往的謹慎周全,這次公主入府,她親自陪著崔姑姑檢視,若有什麽需要整改的地方,當場就就派人去做了。
崔姑姑看了眼房間方向,壓低聲音:“其實不必有什麽別的安排,近來事多,殿下憂心操勞甚久,眼下隻需有個安靜的地方休息便是。”
洛氏會意:“崔姑姑放心,若無要事,我絕不叫人打擾殿下。”
案爐的火燒的正旺,茶水滾開,侍婢正要舀水,忽然被人攔住,薑珣揮退侍婢,親自烹茶。公主素來更愛清茶,不喜加太多作料,不稍多時,一碗顏色清澈的香茶遞到了公主麵前。
“自上路以來,殿下最擔心的未必是自己的安慰,而是修建東都一事會不會給太子殿下造成什麽麻煩,而今真相大白,太子也及時趕來,局麵得以控製,真是萬幸。”
薑珣在旁坐下,見公主並無心思品茶,微微一笑,自說自話:“殿下看似雷厲風行,果敢利落,一顆心還是軟了些啊。”
李星嬈眼神輕動,這才開口:“什麽時候輪到你調侃本宮了?”
薑珣輕笑:“微臣不敢,隻是看著殿下一方麵不滿東方懷所為,怨他所為險些害了太子殿下,一方麵又想著東方府上那些忠義兒女之無辜,覺得殿下有些自找苦吃。是,凡事不能以偏概全,東方懷一人所為,未必是東方氏一門的罪過,可遷都洛陽,對東方氏來說的機會和好處都是實實在在的,如今是他行事不密被迫暴露,但若是沒有暴露呢?”
李星嬈眉頭蹙起。
薑珣:“若此事沒有暴露,東方氏皆有可能借這個機會重新起勢,一改今朝萎靡,而那時,曾因東方懷設計與天災人禍中罹難的山南、劍南百姓,才是真的喊冤枉死。”
“再者,”薑珣笑笑:“殿下慣以是非論事,既然東方氏行差踏錯,那就應該為他們的行為付出代價,這也符合殿下行事的原則。”
“當然,殿下大可為東方氏中無辜受累的族人惋惜可憐,但還不至於因為這點善意憐憫,冒然開口,令太子殿下為難,既是定局,還請殿下盡早放寬心懷,釋然展顏。”
薑珣的每一句話,李星嬈都沒沒法說他錯,如果這是皇兄樂意看到的結果,她並不該多嘴去說什麽,原本,她就隻是想彌補償還而已。
“本宮有些累了,你先退下吧。”
薑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事先準備好的安撫和勸慰全都咽了下去,他默了默,起身離開,又在走了兩步時駐足,回頭看向李星嬈。
她形容頹然的坐在座中,並無大局已定的輕鬆。
忽然,薑珣涼涼的說了句:“你這又是何必?自討苦吃罷了。”
李星嬈一驚,轉眼看去,薑珣卻已轉身離去,仿佛剛才說那話的人不是他一樣,但無論如何,她此刻都沒有心力來追究這些。
從猜測到皇兄出手和在東方府看到他時,李星嬈便一直處於猶疑狀態。
東方懷做的事情,無異於是噩夢再一次照進現實的證據,可她卻在同樣的事件中看到了不同的皇兄,這讓她不知所措,隱隱害怕他會說出些什麽話來,讓她心中的愧疚和懊悔一發不可收拾。
她並不是不想為其餘無辜的東方族人說情,隻是麵對這樣的皇兄,她覺得自己連開口的資格都沒有。
然而,還有東方懷說的那些話,和她看到聞訊歸來跪在內堂之外的那片身影,都讓沒有說出的話堵梗在胸口,悶的她難受至極。
也因為這份堵悶,薑珣說的那些話,她聽進耳裏,卻難達心底,久而久之,釀成了無力與疲憊,李星嬈躺到**,又睡意全無,這樣的狀態堪稱磨人。
正當她翻來覆去心生煩躁之際,崔姑姑走了進來:“殿下可是身乏難眠。”
李星嬈本有一些煩躁,然睜眼時見到崔姑姑手裏拿著的東西,直接坐了起來,崔姑姑順勢上前,將手中之物呈上:“宣安侯知殿下近來奔波忙碌,疲憊不堪,說此酒能助眠,殿下可盡情取用。”
李星嬈隻是看著這酒,記憶裏那種燒喉灼心的滋味便從喉頭爬了上來,開口問:“他人呢?”
“太子殿下駕臨洛陽,城中和行宮的修補營造都未完成,侯爺需得與殿下商議這些事,交給老奴酒後便離開了。”
李星嬈是隨口一問,但裴鎮卻像是料定她會這麽問,特地與崔姑姑說明白了才走的。
她看著手中的酒,都不等崔姑姑拿來酒盞,抬手就往嘴裏灌了一大口。
“殿下慢些!”還是熟悉的燒喉之感,可不知為什麽,李星嬈竟隻覺得痛快,好像堵在心頭的事都被一道衝了下去,待她灌完大半壺,酒意醞釀起來,人終於開始有些迷蒙。
殘存的意識覺得這樣甚好,她躺回去,卷過薄薄的冰絲被攏在懷中,沉沉睡去。
入眠即入夢。
一覽無盡的宮廊下,她提著冗長複雜的宮裝向前跑,滿心焦慮與震驚,仿佛怎麽也泡不到頭。
“父皇,我要見父皇!”尚未碰到緊閉的朱門,她已被守在宮門外的內侍攔住。
“長寧殿下,皇後娘娘已被殿下禁足,您可不能再往殿下火頭上撞了。”
“我不管!”她極力掙紮,“此事皇兄根本一無所知,又豈能怪到他的頭上?我要見父皇,他不能不明不白的遷怒母後和皇兄……”
幾番掙紮間,手臂忽然被一隻手緊緊握住,不等她反應,整個身體都被拽回,轉瞬之間,宮樓簷角散去,黑幕四合,她站在黑暗之中,隻有眼前的一束光從頂上照下,打在麵前的男人身上。
“阿彥。”她抓住他,像是抓住唯一的希望:“東方氏所為皆為私欲,我皇兄根本不知此事,他一向勤苦愛民,最是受不住天災人禍之景,又豈會縱容賊寇殘害百姓?他明明什麽都不知道,最是無辜,此事父皇豈能怪他!”
麵前的男人靜靜聽完,卻隻是歎息。
“殿下,這又豈是個人功過可以論斷呢?古往今來,帝王之尊誰不忌諱結黨營私?太子殿下承百裏、東方兩姓相助,便有了最直接的利益關係,若太子殿下真的毫不知情,就該第一時間撇清關係,而不是試圖為他們解釋……”
“你也說皇兄得二姓相助,自有利益關係,他解釋辯護是想大事化小,不至於無端失去一份助力,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會這麽想!可……可他不知道此事牽涉的這麽嚴重!”
“不止是皇兄,還有我母後,她向來是最懂道理的,他們兩人都不可能坐視不理,更不會百裏氏有縱容之舉,還有這件事本身,發生得太突然,會不會……會不會是有人刻意陷害呢?阿彥,我現在能做什麽呢?我得做點什麽啊,他們明明什麽都不知道,不該被牽連!”
她在極盡焦慮與無助中,被擁入一個厚實有力的懷抱。
他在短暫的沉默後,低聲允諾:“殿下別急,臣,會幫你。”
李星嬈自睡夢中倏地睜眼,雙手下意識緊拽住床褥。
她睜著眼反應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又做夢了。
真是奇怪,她來洛陽的路上,曾因噩夢連連難以安歇,便是裴鎮用這酒讓她一夜無夢好眠,難道是近來事多,連這酒都失效了?
李星嬈撐著身子坐起來,甩了甩頭,目光無意間落在枕邊。
這屋子是剛剛準備的,所有東西也都是嶄新的,而此刻,軟枕邊上空空****,似乎少了什麽。
“殿下醒了。”崔姑姑聞聲而入,伺候公主梳洗。
李星嬈:“我休息期間,百裏府那邊可有什麽消息?”
崔姑姑回道:“老奴一直留在院中,不曾見外麵情景,倒是府上的夫人好幾次來向老奴詢問百裏府的情況,說是太子的兵馬和龍泉的兵馬都駐在了東方府外嚴陣以待,瞧著不大尋常,百裏刺史想去詢問情況,也被攔在了外麵。百裏府上大約有些疑惑,這才來向老奴探問。”
李星嬈接過崔姑姑遞來的帕子摸了摸臉:“你如何說?”
崔姑姑失笑:“老奴還能說什麽呀,老奴隻負責照料殿下起居,旁的事是一概不知。”
李星嬈:“太子還沒有到這裏嗎?”
崔姑姑:“太子殿下若駕臨此處,府上早已轟動起來,哪裏輪得到老奴張羅費事呢。”
李星嬈心中自嘲,她真是腦子糊塗了,眼下連這點事都想不明白。
這個狀態實在不妙,李星嬈拎拎神,吩咐道:“幫我點一爐香,再……尋張琴來。”
……
瑞獸吐煙,散出凝神幽香,七弦橫臥,落於弦上的指尖遲疑片刻,依著記憶撥拂琴弦,腦子裏似乎攤開了一張譜,每一個音符都嵌在血肉中,在那些忐忑而彷徨的夜晚,奏響成曲,撫平心境。
夜幕四合,蟲鳴伴樂,薑珣一身白袍站在廊下,靜靜看著燈火通明的房間,和那抹投映在**的剪影,眼底思緒複雜難分,晦暗不明,可撥開所有的掩飾,再往裏探,於深處藏著的,是一份無奈與憐愛。
李星嬈奏了一遍又一遍,有時指法錯亂一瞬也不在意,仿佛是為了刻意的找點事情做,以免自己分出心思來多想其他,可怪的是,明明夢中時可借琴音靜心凝神,今日她卻怎麽都安定不下來,越是想冷靜,腦子裏越是一遍遍浮現東方珮等人的神情。
若是摯愛親眷,如此牽掛也就罷了,她分明與他們連交情的談不上,卻像是處在了他們的立場,將那種無措又震驚,擔憂且悲痛的心情體會了夠。
被心緒攪擾著,李星嬈甚至不知自己此刻該做點什麽,又還能做什麽。
並非不知,而是不敢,那種深深紮根在心底的恐懼,害怕自己的決定反而害了至親的惶恐,讓她變得畏首畏尾,果敢不再。
琴音逐漸淩亂,指腹也因頻繁的拂奏生疼。
一隻手按了下來,落在她的手背,也迫她的手掌按住琴弦,強行止了琴音。
手背傳來粗糙的感覺,而李星嬈卻先於手掌的感觸,嗅到了熟悉的氣息。
“哪有你怎麽彈琴的,手還要不要了。”
李星嬈怔然抬頭,屋外,窗上的剪影依舊薄弱,可一道挺拔魁梧的身影出現,與她的疊在了一起,無形中像是成了她的支撐,掩去了嬌影的單薄。
“你怎麽來了?”李星嬈看清裴鎮的臉,想到什麽,下意識轉頭看向外麵。
原來天色已經這麽暗,可府上還是沒有半分動靜。
若皇兄歸來,洛氏定會遣人來報。
裴鎮按在李星嬈手背的手移開,順勢捉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帶離琴弦,李星嬈隨著他的力道轉身,追問:“皇兄呢?”
裴鎮在她身邊坐下,翻開她的手掌看了看,指尖果然已紅了。
她其實很少撫琴,方才撫的也不甚認真,全不留意指法,再折騰片刻,指尖甲縫開裂,磨出水泡都是遲早的事。
“太子還在信國公府。”裴鎮垂眼說道,手卻抓著她沒鬆,直接揚聲叫來崔姑姑,讓她找點消腫的藥膏過來。
“他一直留在國公府?那譙州的事和修漕的事如何判?”
裴鎮抬眼看她,“急什麽。”
正說著,崔姑姑已送來藥膏,裴鎮拿過,示意其餘人退下,打開藥膏,用自己的指腹刮起一些,替她上藥。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太冷靜,李星嬈竟也被感染,腦子裏清醒一瞬,信國公府若被判罪,勢必驚動整個洛陽,哪裏還有這樣的寧靜。
皇兄還未歸,此事一定還在談。
“殿下還在擔心他們。”裴鎮垂眼上藥,每一個動作都很幹脆利落,可李星嬈卻完全沒有被他弄疼過,且他的話,並非一個問句。
李星嬈沉默,又自嘲道:“你也覺得本宮可笑嗎?”
裴鎮上藥輕揉的動作一刻不停,輕輕笑了一聲,意味深長的反問:“也?”
李星嬈並未與他玩什麽文字遊戲,麵對薑珣時,他諸多勸導砸過來,她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而裴鎮並沒有太多勸言,她反而找到了開口的機會。
“這本就不是什麽需要猶豫的事情,換做任何一個人,都知道該如何抉擇,可我卻在這件事上輾轉反側,遲疑不決,就算你覺得好笑,我也無從反駁。”
裴鎮的動作漸漸變緩,像是陷入了思考,他輕輕握著她的手,指腹相貼,看起來無比親昵。
他忽然問:“若今朝麵對變故的是太子,殿下又該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