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場雨久久未停,整個洛陽城都沉浸在一股陰冷的濕氣裏。
搬出來的幾壇酒已全見了底,秦萱和何蓮笙靠在一起,摸著吃的圓滾的肚皮開始犯困,秦敏顧忌著在公主麵前的儀態,閉目按著額角醒神,熱鬧的宴席漸漸進入酒足飯飽的尾聲。
伴著南音的琴曲,薑珣和裴鎮也喝了不少,但兩人的酒量都不錯,誰也沒把誰喝趴下,隻是抬首轉目時,每一個動作都帶著醉醺的遲鈍。
“夠了。”清冷的女聲在跟前響起,南音抬頭,微微一笑,雙手順勢收音,輕按七弦,安靜等待吩咐。
李星嬈掃了一圈,“秦世子。”
秦敏反映了一瞬才抬頭:“殿下?”
李星嬈看了眼外麵的天色:“這雨一時半刻大約停不了,秦世子與幾位娘子也都醉乏了,此刻上路實在不便,且本宮聽聞行宮裏許多樓宇宮殿都年久失修,平日裏察覺不出,可今夜雨大,萬一再有破漏,便連休息都變得麻煩,不如今夜就在這裏歇下吧,府上廂房都已收拾過,明日一早再走不遲。”
秦敏頓了頓,腦子似是慢了半拍,還在思索。
裴鎮忽然開口:“秦世子,這雨下了許久,明日一早未必能順利開工,殿下所言不失道理,即便你不嫌麻煩,兩位女郎也已累了,萬一行宮住所真有破漏,還不知要折騰到何時。”
秦敏的確有些上頭,竟裴鎮一勸,果真思索起來,片刻後衝公主道謝:“殿下盛情難卻,微臣便卻之不恭了。”
李星嬈:“秦世子客氣。”旋即讓崔姑姑帶人將諸位賓客一一送去廂房休息。
“你也留下吧,”李星嬈看向裴鎮,“房間自己選。”
薑珣扶著憑幾站起來,起身時晃悠了一下,到底還是醉了:“下官……告退。”
李星嬈:“好好休息。”
轉眼間,水榭裏隻剩南音與裴鎮。
“你不去歇著?”
裴鎮默不作聲的斟了一盞酒,緩緩端起,沒急著喝,眼神掃向南音:“你還留在這做什麽?”
南音一愣,看了眼公主。
李星嬈心覺好笑,衝南音輕輕抬頜,示意他退下。
南音微微蹙眉。
他本是被公主避人耳目強行帶來,若真有不測,都不會有人懷疑到公主頭上,但今日公主在府上宴客,不僅將他放出來露麵,還給他曲譜當眾嫌疑,這怎麽看都應當是一個接納的信號。
原以為今夜會有些實質的進展,沒想到這男人一句話,就讓他一晚上的辛苦付諸東流。
“殿下……”
“下去。”男人冷冽的語氣含著不容置喙的命令,南音眸色微冷,卻始終沒等來公主的態度。
片刻後,南音神色一鬆,起身抱琴。
“琴留下。”裴鎮兀自飲了一口酒。
南音稱“是”,留下琴離開了。
雨還在下,勢頭未見消退,淅淅瀝瀝的水聲環繞著整個水榭,裴鎮飲完一盞,又要去添,剛伸出手便被李星嬈按住。
“適可而止吧,再喝下去,就不怕耽誤了明日的正事?”
裴鎮反手握住她,猛地將人往懷裏一帶,李星嬈輕呼一聲,回神已坐在他懷中,背上橫過一條手臂,已被他輕輕摟住。
雨簾中隱約有身影晃過,周圍已避散,隻餘她二人在此。
李星嬈試圖掙紮,結果被箍的更緊,抬首間迎麵撲來的皆是酒氣。
“你喝多了。”她不悅的用手肘拐他肋處,“放開,臭死了。”
裴鎮一反常態的纏綿,一條手臂穿過她屈起膝下,霍然起身間直接將她抱起,李星嬈當真嚇到,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唯恐他喝醉腳下不穩給她砸到地上。
“你發什麽瘋!放我下來!放下!”
奈何裴鎮充耳不聞,抱著她走到琴案前,穩穩當當落座,這才將她放到身前,寬闊堅硬的胸膛抵著她後背,兩條手臂一收,人就這麽圈在了懷裏。
耳畔熱氣灼人,李星嬈的心跳也有些亂,卻不是情竇初開的迷亂,純粹是被嚇得:“你幹什麽?”
裴鎮身體前傾,下頜直接擱在她右側肩頭,腦袋笨重,她得用力撐著才不歪斜。
“殿下喜歡撫琴嗎?”
李星嬈暗暗控製氣息,胸口的起伏慢慢平穩下來,“什麽?”
裴鎮伸手撫上琴弦:“很少看殿下撫琴,殿下可否為臣撫一曲?”
他好像在於她說話,又像是借力靠著她,自言自語罷了。
李星嬈沒忍住,抬手在他腦門上敲了一下:“沉死了,起開!”
這一下毫不客氣,他全無閃躲,結結實實受了,非但不怒,反而自喉頭溢出一聲低緩的沉笑。
有病。
李星嬈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他可能真的喝醉了。
莫不是在發酒瘋?
正想著,肩頭一輕,是他的頭挪開了,但手臂未鬆,仍將她圈著,再次懇求:“請殿下為臣撫一曲。”
李星嬈竟拿他一點辦法都無,最終隻能抬臂將他掙開些:“你這樣礙事,我怎麽彈?”
裴鎮笑了一下,噴吐的酒氣全衝著她脖頸去,李星嬈不由得一縮,臉上微微發燙,語氣強硬起來:“你再這樣,我便叫人來將你丟出去!”
身後沒有聲音,但李星嬈能感覺到兩道灼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是他在偏頭凝視。
須臾,裴鎮終於往後退了些,不再緊緊貼著她後背。
李星嬈身體得以放鬆,倒也沒有太多廢話,試著撥了撥琴弦,確定弦音無誤,這才依著記憶裏的琴曲一個音一個音撥弄起來。
起先還有些不大熟悉,畢竟她彈的實在太少,可一小段過去後,無論之法還是曲譜,都像是從骨子裏挖出來一般,越發嫻熟上手。
裴鎮一條腿伸出,一條腿屈起,身體微微傾斜,偏頭打量著身前的人。
李星嬈心無旁騖的撫琴,奏的很是認真。
“殿下是同誰學的琴?”
裴鎮冷不丁問了一句,李星嬈稍稍分心,手上便撥錯了一個音,可因為指法爛熟於心,錯音與曲子之間並未斷開,幾乎是下意識繼續往下奏。
身後的人輕輕笑了一聲,嗓音低沉安撫:“別急。”
李星嬈輕輕應了一聲,忽而心頭一震,這一次是真的錯的離譜,踢出去的指尖奏出一個尖銳的亂音,琴曲驟停。
她轉頭看去,裴鎮單手支頭,神情是少有的慵懶。
“你懂音律?”
裴鎮單挑眉毛:“什麽?”
“方才,你怎知我彈錯了音?”
裴鎮笑笑:“你讓那琴師彈了一晚上,有腦子的人都聽的出來吧。”
李星嬈盯著他片刻,扯扯嘴角:“對音符敏銳之人,多少都有些天賦,說不準你以後不帶兵打仗了,還能學學琴。”
“行啊。”裴鎮從善如流的應聲,坐起身,重新貼了上來:“請殿下教我。”
他今日果然古怪。
李星嬈按住心中疑惑不表,卻也無心配合:“我不擅長,沒法教你。”
可裴鎮並不罷休,“這就是你配合的誠意?”
無端又扯到了兩人之前的約定,李星嬈蹙眉:“你心上人教過你琴曲?”
短暫的沉默後,他含糊的應了一聲。
“嗬。”李星嬈毫不客氣的嘲笑:“那她還真是……有教無類。”
裴鎮也笑,醉醺醺的重複:“那殿下,可以教教我嗎?”
真是麻煩。
李星嬈抓過他的手放到琴上,對於借醉找事的男人,正經的樂理指法都是扯淡,過個幹癮應付片刻就夠了,她道:“行,我怎麽彈,你就跟著彈。”
裴鎮“嗯”了一聲,盯著她漂亮的手,開始跟著撥音。
七弦的彈奏需要一些指甲配合,公主的手本就生的寸寸精致,加上修磨的恰到好處的指甲,撫琴時猶似起舞,美的不得了。
反觀裴鎮,他的手掌骨形其實極好,修長漂亮,奈何他是習武的,舞刀弄劍不便留指甲,所以都修剪的幹幹淨淨,加上常年打仗,手上遍布老繭和傷痕,有些傷疤微微發白,像極了他眉尾那一道粗糲的疤痕,就美感上來說,不及公主萬分之一。
然而,偏是這麽一隻粗糙的手,跟彈時並不笨拙,有些指法甚至頗為講究。
李星嬈心頭一動,這一次不是猜測:“你學過琴?”
“別分心。”他竟還催促上,似乎學的無比認真。
【別分心。】
男人低沉卻耐心的叮囑從腦海深處響起,令李星嬈的心猛跳兩下,下意識從他懷中挪開了些。
裴鎮抬眸,平靜的看著她的每一個反應。
“你……”
李星嬈剛剛張口,便覺得手背一熱,是他抓住了她的手。
纖長白皙的手落在一隻粗糙的大掌中。
裴鎮的動作並不粗魯,相反是極致的溫柔,他握著她的手,慢慢地翻轉過來,手心朝上。
李星嬈一滯,明明掌心什麽都沒有,她卻覺得灼熱生疼,仿佛有什麽傷口要從血肉中自發崩裂。
裴鎮從後單手抱住她的腰,托起她手掌的同時,偏頭傾首。
掌心的灼熱貼上了一雙冰冷的唇,李星嬈一顫,渾身僵硬起來。
裴鎮一言不發,隻是細細親吻著她的掌心,每一吻都像在烙印。
李星嬈慢慢轉過頭,眼神極其複雜。
漸漸勢大的雨水沿著水榭的頂順流而下,一縷一縷,仿佛拉開了幾麵水簾,將裏麵的男女與嘈雜的外界隔開,隻剩內裏的無聲繾綣,直至夜深。
雨一直沒有停過,裴鎮抱著懷裏的人,一路到了房中。
崔姑姑見狀,張了張口,卻不知該如何問。
裴鎮:“殿下方才飲了些酒,犯困睡過去了。”
崔姑姑諾諾應聲,等裴鎮將公主放進房間後,連忙叫人準備熱水給公主擦拭卸妝,又備了一份解酒湯。
裴鎮在旁看了片刻,轉身離開。
……
這一夜,李星嬈睡的極其不安穩,不止是夢境擾人,還有不歇的雨聲,半夢半醒間,外麵忽然傳來伍溪的聲音。
“殿下,出事了!”
沒多久,崔姑姑的聲音也在耳旁響起:“殿下?殿下?”
李星嬈緩緩睜眼,後頸處一陣酸疼,虛聲道:“怎麽了?”
“雨下了一整夜,洛水大漲,河堤崩壞,發、發水了!”
李星嬈徹底驚醒。
一刻鍾後,李星嬈一身男裝從房中出來,一眼就看到院中淺淺一層積水。
貴族的宅院,無論是住宅還是別苑,都是極有講究的,往往都是選取光照最好,朝向最佳,方位最吉的地方,就連下雨時都更容易排水,不易被淹。
眼下連這院子都已有了一層積水,若是在地勢低窪不易排水的位置,情況就會更嚴重!
“宣安侯和秦世子第一時間就接到信報,天沒亮就走了。”
“那時為何不報!”李星嬈惱火斥道。
“宣、宣安侯說不必打擾殿下休息,也許殿下醒來時,他們已控製了災情。”
“那現在有消息嗎?”
崔姑姑為難搖頭,不僅沒有消息,是百裏府和東方府得知發水消息,同時派了人來,要將公主接到更安全穩妥的位置,崔姑姑這才不得不報。
李星嬈的腦子有一瞬間的淩亂。不斷的回憶著噩夢裏的情景。
不對勁,不應該的。
夢裏的洛陽發生過很多事,東方家倒台,百裏家失勢,可這一年的這個時候,並沒有發什麽水災。
夢境和現實,再次出現了不一樣的地方。
到底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