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關上房門的瞬間,李星嬈飛快走到房間另一側的窗邊,對著外麵狠狠喘了幾下才稍稍平複。
判斷出裴鎮身份的那一刻,她腦子裏第一反應是自己的決定沒錯。
絳州是黑市窩點,而裴鎮知道內情,才會在發現她行蹤異常後直接往絳州這邊追。
可無論是他出現的方式還是表現態度,都有許多古怪之處。
尤其是他的眼神。
古怪多變,驚疑不定,總像是藏著許多事情,又在探究什麽。
李星嬈走到水桶邊,就著半涼的水洗了把臉,徹底平複下來。
“女郎。”外麵傳來伍溪的聲音:“時辰快到了,女郎打算趕路還是就地歇息?”
李星嬈定了定神,隔著門揚聲道:“準備起程,連夜趕路。”
話音剛落,門被人推開,裴鎮就站在門口,大約是因為剛才該冒犯的都冒犯遍了,他索性卸了虛偽的恭敬,近乎勒令:“夜間不宜行路,就在此歇一晚。”
李星嬈看也不看他,徑直往外走:“那宣安侯就在此好好歇息,我們不奉陪了。伍溪,傳令下去,準備起程!”
兩人擦肩時,裴鎮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投來的目光透著不悅。
伍溪的眼睛像是被燙了一樣,飛快別開目光。
“裴鎮,”李星嬈微微側首,聲音低冷:“本宮身上背的可是皇命,你阻攔的不是本宮,而是聖意,難道說,宣安侯的實力已經能與皇權抗衡了嗎?”
裴鎮:“這不是違抗,夜間行路……”
“危險嘛,我知道啊。”李星嬈莞爾一笑:“可侯爺不遠千裏趕來相助,不就是為了發揮自己的行軍經驗,讓我們夜間趕路更順暢無憂嗎?”
裴鎮:“李星嬈,你……”
“你叫我什麽?”公主眉梢一挑,是種被冒犯的不悅。
偏是她這一句質問,叫裴鎮忽然清醒過來,驟然鬆手:“臣冒犯了……”
李星嬈翻了裴鎮一眼,邁步就走。
裴鎮看著她的背影,剛剛到了喉頭的質問,又一點點咽了下去。
……
短暫休整後,隊伍重新出發。
和之前一樣,李星嬈仍然將人馬分開行動,隻是這次,她將暗線變成隨行,隻設前鋒探路。
裴鎮神色微妙的在旁看她熟練安排,不期然撞上公主忽然投來的一記冷眼。
他很快反應過來。
安排暗線是為在危急時刻還留有一線生機,可他一路追來,能避開一眾耳目直入她房間,又是掐人又是拔刀,她自然對所謂的暗線沒了信心,幹脆挑明同行。
夜間趕路很難像白日那般策馬狂奔,但兩個時辰下來,仍然走出很遠。
按照計劃,夜裏還得再歇一次,之後天光會越來越亮,他們便可加快速度,直至下一驛站更換馬匹補給水食。
“荒野之地過於簡陋,隻能委屈殿下在這將就片刻。”伍溪指著樹下的位置,“若有野獸猛禽出沒,上樹可避凶險。”
李星嬈點頭:“你們也趕緊休息,這幾日會辛苦些,事情辦成,必有重賞。”
伍溪也不廢話,帶人回到各自的位置休息。
李星嬈坐在樹下,麵前燃著火堆,她拾了根幹樹枝輕戳火堆,縱然身上疲憊,卻毫無睡意。
餘光裏人影一動,裴鎮已坐在她的身邊。
“殿下似乎並不好奇我為何會出現在這裏。”裴鎮眼中映著火光,眼神平靜。
李星嬈一手抱膝,一手捏著木枝戳火堆:“當日你脫口而出此事不會連累太子,想來定有後招,若你早就知道那些兵器從何而來,會出現在這裏自然就不奇怪。”
裴鎮斜睨身邊人:“可是我很好奇,殿下為何會在這裏。”
李星嬈像聽了個笑話:“怎麽?隻需宣安侯無所不知,就不許本宮打聽調查嗎?”
“打聽?”裴鎮捕捉到關鍵詞:“此事是殿下打聽來的?”
“不然呢?”李星嬈轉過頭:“難道神仙托夢啊?”
不等裴鎮開口,李星嬈眼一眯,舉起泛著火光的木枝虛點他,直擊靈魂的反問:“所以你裝神弄鬼潛入房間搞那麽多花招,就是想問我為何會來這裏嗎?”
裴鎮早已收回目光,盯著麵前的火團,答案避重就輕:“可殿下還是認出我了。”
這話提醒了李星嬈,她之所以會認出裴鎮,源於她在那張披風上記住的男人氣味。
可誰會信她隻是被那披風罩了一次,氣味就像是焊在了嗅覺裏?
說出來隻會顯得她和所有愛慕裴鎮的癡女一樣,是拿人家的披風拚命聞,這才記住了味道,還到了憑味辨人的地步。
不能認不能認。
李星嬈一番思考,給了個比較高端的答複:“本宮素日隻是懶得動腦子,又不是傻,這麽簡單的事,想想就知……你幹嘛?”最後三個字語氣驟變,含了驚惶。
裴鎮在她說話時忽然靠過來,做了個嗅味的動作,還調侃道:“原來殿下是這個味道。”
話說的輕薄挑逗,內裏分明是在提醒她,她剛才認出他,可不靠什麽高瞻遠矚的分析。
她自己說的,聞味道就知道了。
周圍很靜,柴枝灼燒劈啪作響,李星嬈迎著裴鎮的眼神,忽然揚手一抽!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打的裴鎮猛的側臉,回過頭時,眼底湧動著不可思議的訝然。
李星嬈撫摸著打麻了的手掌,涼薄道:“這麽驚訝做什麽?從你不打招呼坐在本宮身邊起,就已是冒犯,真該叫那些對你趨之若鶩的癡女好好瞧瞧,她們眼中英明神武的宣安侯說起不三不四的話時,有多麽令人作嘔。滾!”
裴鎮眼中的訝然一點點散去,舌尖在臉頰內壁輕輕劃過。
下一刻,他竟真的起身走到一旁,與公主拉開了距離。
整個過程,李星嬈看似雲淡風輕,實則一直留意著裴鎮的反應。
掌心的麻變成微弱的癢和脹熱,她覺得,自己的感覺沒錯。
初見時,裴鎮曾出手相救不假。
但之後坊間相遇、花宴同遊,他疑似暗示冷漠疏遠之心。
獄中碰頭,因為一個薑珣,彼此立場都開始相對。
直至今日的房中脅迫對峙,他們之間的關係應已糟糕透頂。
但也是從這一次次交手碰麵中,李星嬈生出一種奇怪的信心——裴鎮不會真的傷她。
這一巴掌,一半的確是因他唐突而生的惱怒,另一半,是公主在千鈞一發間於生死邊沿的橫跳試探。
誰敢相信,她剛才打了裴鎮一巴掌,而這位動輒斬人首級的宣安侯,連屁都沒放。
當然,不排除他有後招,這她得防著。
但在此時此刻,一巴掌下去後的眼下,李星嬈難免生出一種短暫占領勝利小高地的愉悅。
宣安侯又如何?宣安侯冒犯唐突女子就不該挨打嗎?
殊不知,李星嬈留意著裴鎮時,裴鎮也在暗中打量她。
也許是連日來她的種種表現都古怪又驚人,也許是這一把掌的痛感讓理智蘇醒,裴鎮開始肯定一件事。
她不是最初的長寧公主,也不是前世後來的李星嬈。
最初的長寧公主說不出這種話,做不出這種事。
而死在前世的李星嬈,不會在說這些話做這些事時,缺少了應有的情緒。
這種貼合又割裂的詭異感覺,像是錯亂的時空縫隙裏,混雜著各種舊日痕跡意外迸發生長出的新生命。
隻有這樣解釋,也隻能這樣解釋。
除非她由始至終都在演戲,演的像她又不是她,演技高超到毫無破綻。
裴鎮靜靜看著李星嬈,火光映在眼裏,明明滅滅。
李星嬈,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
休整完畢時已是後半夜,再過不久天就亮了,現在上路可以慢慢加快速度。
李星嬈翻身上馬,動作一氣嗬成,“啟程!”
裴鎮打馬來到公主身邊,兩人並駕齊驅。
“這樣日夜兼程,你會受不住。”
李星嬈:“你才受不住。”
“殿下,別不識好歹。”
李星嬈:“我現在有事要忙,所以不跟你計較這些日子的衝撞冒犯,識相的自己收斂收斂。”
裴鎮咬了咬牙,“此地通往絳州有條捷徑。”
“那你自己走啊。”
“殿下不信我?”
李星嬈嗤笑:“換你遇上拿刀脅迫你還揚言要扒了你衣裳供人觀賞的人,你能信?”
裴鎮喉頭輕滾,無言以對。
走著走著,裴鎮的眼神就變了。
李星嬈走的方向,正是他要指的那條捷徑。
接下來一路,裴鎮出奇沉默,隻有偶爾看像公主的眼神滿含思索。
就這樣,在換了數匹寶馬日以繼夜的趕路中,大隊在次日下午抵達了絳州城外,而這時,距離夢裏提示的時間還剩一天有餘。
前鋒已扮成普通人進城,並無異常消息傳出,李星嬈稍作休整後,按原定計劃,扮作要前往太原探親,途徑絳州的商戶人家入城。
那麽問題來了。
伍溪為難的看了眼宣安侯。
他們的身份自然還是護衛,可宣安侯也要扮成殿下的護衛?
“侯爺氣度非凡,扮作下人護衛打扮不是太奇怪了嗎?”
李星嬈不想在他身上費神,多大的人了,不會自己安頓自己嗎?
裴鎮會意,什麽都沒說,一個人進了城。
伍溪:“殿下,他……”
李星嬈沉聲道:“派個輕功好的把他盯緊了。再叫他隨意出入本宮身邊還毫無察覺,你們就都別幹了。”
伍溪眼神一緊:“是。”
在計劃的時間內到達隻不過是前期準備,圍剿需要的兵力,行動時的安排以及應對可能發生的意外策略,每一樣都要費神。
才剛落腳,李星嬈便先後發出五封含太子印信的手書,等待回音的空檔,她扯了張空白的紙,一邊思索,一邊開始勾勾描描。
伍溪在旁侍奉,悄悄瞄了一眼,看出公主在瞄人像。
就在這時,案前的人提筆動作一頓,捂著嘴打了個嗬欠。
伍溪看在眼裏,忍不住道:“殿下一路辛苦,眼下還有些時間,先歇會兒吧。”
公主頭都沒抬,“無妨。”
伍溪張了張口,一時間無言以對。
被皇後委派過來保護公主之前,伍溪就過不少關於長寧公主的傳說。
職責所在,他沒有挑選違逆的資格,隻能好好辦事。
可真正相處下來,伍溪第一次切身感到流言的虛假和言過其實。
有人說公主看上弘文館校書薑珣,設計癡纏,卻不知她收到薑珣的情書時,拿去燒火溫酒。
宣安侯裴鎮回京,她接觸了兩回,便有聲音質疑她招惹了一個又一個,可這些人根本不知,當宣安侯主動接近時,得到的是公主的一巴掌。
長寧公主李星嬈,並無外人所言那般不堪。
相反,伍溪看到的是一個冷靜沉著,聰明敏銳,頗有謀算,卻堅韌到令人動容的女子。
單說像這樣從長安趕到絳州,明明疲憊到了極致,還繃緊神經嚴陣以待籌劃圍剿,一心隻為解救兄長出困境,又有幾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公主能做到?
她並不難相處,甚至隻要掌握了原則方法,和她相處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伍溪盯著描畫的公主看了片刻,忽道:“殿下這樣強撐會很辛苦,若實在不願歇息,要不要飲些提神的熱茶?”
李星嬈正在認認真真描畫,聞言竟愣了愣,抬頭看他。
伍溪被這一眼看的有些不自在,仿佛是心中微妙的心思變化被看破了一般。
他連忙低頭:“卑職沒有資格左右殿下的安排和行動,但卑職覺得,無論是皇後娘娘還是太子殿下,都不希望殿下為了他們將自己累倒,即便解決了麻煩,也難免令他們擔心自責。”
若伍溪此刻抬頭看一看,便不難捕捉到公主眼中浮現的神色,並非被打擾的不悅,而是麵對一份突如其來無法定義的關心,下意識的茫然。
“……哦。”李星嬈垂眸,“那就煎壺清茶吧,別放其他佐料,我喝不慣。”
伍溪連忙稱是,就在他剛退出房門時,便撞見光明正大來找公主的人。
“宣安侯?”
裴鎮看也沒看他,徑直往房中走。
伍溪眸色一厲,閃身過去阻攔在前:“侯爺若要進去,請容卑職先行通報。”
裴鎮打量他一眼,倒也沒再硬闖。
伍溪衝他一拜,轉身入內,可就在推開房門的瞬間,一隻手直接按著他的腦袋撥向一旁。
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卻暗含內勁,伍溪險些一腦袋砸門上,好在他身法靈活,險險穩住,立刻追過去。
“殿下,宣安侯他……”
李星嬈早已聽到聲響,她抬頭看著書案前的人:“有事?”
裴鎮:“有樣東西,殿下或許會需要。”他負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手中赫然握著一卷畫紙。
李星嬈眼神一動,看向裴鎮身後的伍溪:“去煮茶吧。”
伍溪應聲,朝裴鎮看了看,慢慢退出去。
房門重新合上,李星嬈盯著裴鎮手裏的東西:“這是什麽?”
裴鎮將東西放在案上讓她自己看。
李星嬈接過一看,人都坐直了。
這些都是絳州黑市據點重要人物的畫像。
“你怎麽會有這些?”她剛才想依照夢中的記憶去將那些人像特征描出來,奈何難度有些大,可裴鎮提供的這些畫像,和夢裏的那些人像全都對上了。
裴鎮:“殿下用得上,微臣便不算白來,不打擾殿下籌謀大計了,告辭。”
“慢著。”李星嬈又看了眼畫像,起身走向裴鎮:“這麽重要的消息說給就給了,可見侯爺對這個黑市調查的相當透徹,不知侯爺可願留下助本宮一臂之力?”
裴鎮故作驚訝:“拿刀脅迫殿下,還揚言要扒了殿下衣裳供人觀賞的人,殿下也能信嗎?”
李星嬈咬了咬牙,很快又露笑。
“宣安侯既然這麽說,本宮也想問問,既認定本宮不信你,又何以送來這些東西?”
她來到裴鎮的麵前:“是逗我,還是試我?”